沙冰到801总医院报到那天早晨，洛北正好值班。
洛北半夜接了一个消化道出血的病人，折腾到凌晨三点才处理完毕，手术做得非常成功，可洛北还没来得及高兴，护士没有严格注意病人药物过敏反应差点让病人再度休克。洛北累得几欲虚脱，感觉好像刚刚躺在床上，闹钟就响了，洛北爬起来准备交班查房。都说医生这个职业不是人干的活，有时洛北也深有同感。当自己披头散发准备到水房洗漱的时候，洛北看见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人酷酷地站在走廊浏览宣传展板，腿站得倒是笔直，可手插在裤兜里感觉有点流里流气。洛北最看不惯这个动作，又不是寒冬腊月，有那么冷吗？看看表，刚刚七点一刻，洛北以为是病人的家属，由于职业的缘故，洛北冲他笑了笑，男子不客气地叫住洛北：“嗨，这张照片是你吗？”洛北抬起头，展板上洛北穿着军装笑靥如花，雪白的牙齿闪着贝壳般晶莹的亮光，相当的迷人。
洛北探寻的眼光打量着沙冰，转过身向水房走去。
“哈哈，可不像哦，我的导师说过，我要来的这座医院的消化科有个叫王洛北的知性美女。百闻不如一见，怎么这样邋遢？”王洛北有些恼怒：“对不起，你是谁？现在不是上班时间，请不要打扰病人休息。”沙冰坏坏地笑着说：“是吗？那就不打扰了，等你梳妆打扮完毕我再来报到，我叫沙冰，即将成为你的部属。”说完，沙冰笑着向走廊外退去，军装穿在他的身上多了些飘逸。
洛北眯着眼睛看着沙冰离去的背影，呵呵，还真称得上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当医生有点白瞎了。
不知道为什么，洛北的心就小鹿般乱撞了一下，沙冰的眼睛是眼睛吗？那么清澈、阳光，青春逼人，带点小坏，仿佛能看穿人的骨髓让你无处可逃，就像自己年轻时喜欢的那样，洛北一直认为自己有单纯的受虐心态。呵呵，想啥呢？洛北把自己从失神的状态拉回现实，在水龙头下撩起点水，捋了捋头发，那头引以为傲的头发枯草一样失去了该有的光泽。毕竟岁月是不会说谎的，洛北深深叹了口气。
洗漱室的房间升腾着灼人的热气，有一股来苏水和剩菜混合的味道。由于科室扩充，原来医生的洗漱室变成了值班室，睡觉总比洗脸重要，没办法，洛北和她的医生护士只好到病人的洗碗间打理自己的脸。透过雾气，洛北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黄黄的皮肤、恹恹的眼神、一副完全没有睡醒的样子，尽管人人都说洛北看起来很年轻，可脸颊上的雀斑还是义无反顾地冒了出来。唉，老了。洛北怔怔地看着镜中憔悴的自己，有点目不忍视。撩了一把水泼上去，镜子顿时就花了。
去他的吧，看来得去做皮肤护理了，老也得成为一个让人惦记的老妖精啊。
简单地洗漱了一下，拍点爽肤水，涂点乳液，洛北天生白而透明的肌肤就霎时生动起来。抹点淡淡的唇彩，嘴唇也变得生动起来。让洛北一直骄傲的一头长发旋了一圈就黑油油地散落在肩上，三两下盘成发髻环在脑后，套上白衣，美丽知性而又身材窈窕的洛北焕然一新。
无论怎么看，洛北都不像快四十岁的女人，说二十七八也有人信。想想那个叫沙冰的小男人说的话，洛北苦笑了一下。
早上七点半，科里大交班开始，主任出去考察，洛北唱了独角戏。二十多人的医护人员把护理站挤得有些窄仄。住院总把夜间收治病人情况和重症监护室病人观察情况做了汇报。洛北把科室程序、当天手术病人情况做了安排，然后突然话锋一转：“昨天夜里收治一个上消化道出血的病人，罗护士，说说我们在抢救过程中有什么疏漏没有？”罗护士是个合同护士，怯怯的声音嘤嘤的听不真切：“我用配置正肾素的注射器给病人注射了雷尼替丁，病人出现心悸、头痛。”洛北狠狠地瞪了小罗一眼：“昨天夜里十二点半，我们收治了一名患者，男性，四十五岁，有肝硬化病史五年。因下午黑便五次、呕血一次量约400ml，晚上十二点病情加重收入我科。患者神志不清楚，精神萎靡，大量出血且表现为呕血，诊断为上消化道出血，我们选择了内镜下套扎方式为患者止血，效果显著。术后患者T37.2℃、BP90/60mmHg、P88次/min。医嘱：8%mg正肾素50ml口服tid、雷尼替丁0.15mg加入5%葡萄糖40ml静脉注射。”洛北扫了一眼小罗：小罗是昨晚当班护士。当为患者静脉推注推出液体2ml时，患者突然出现注射局部刺激性疼痛、沿静脉径路皮肤苍白，而且感到心悸、头痛难忍。停止注射同时查找原因。患者BP160/92mmHg、P108次/min，并立即通知医生，经及时处理症状很快缓解。本次事件发生是由于使用了配制正肾素的同一注射器注射雷尼替丁，患者出现的症状是正肾素的副作用所致。其原因分析如下：
一、当班护士临床经验不足，用药知识欠缺。
本例中，当班护士抽吸40mg正肾素配制成8%mg正肾素，又用同一注射器抽吸雷尼替丁0.15mg加入5%葡萄糖40ml中稀释为患者静脉推注。经检测，抽吸过40mg正肾素的注射器中正肾素的残余量达到0.28mg，按比例计算，注射的2ml雷尼替丁中正肾素含量仍达14μg。
二、护士缺乏责任心。
该事件发生的另一原因在于护士对职业特殊性的认识不够，缺乏责任心，工作图省事，没有严格坚持“一药一针一筒”的原则。对于刚走上临床的年轻护士，即使缺乏一定的用药知识和经验，但是只要严格坚持用药基本原则，完全可以避免此类事件的发生。
三、带教老师没有严格把关。
此次事件，带教老师没有做到带教实习年轻护士时放手不放眼，没有及时讲解药物的作用、配伍禁忌等药物使用知识。
四、用物准备不充分。
由于治疗用物准备得不充分，当班护士为了节省用物，在药物无药物使用配伍禁忌时反复使用同一注射器。洛北把目光转向护士长：卢娟娟，希望下去后带领护士正确认识事故，总结经验教训，严格查对制度，规范操作流程，严格执行“三查七对一注意”制度。并且要加强护理管理，强化责任意识，减少疏忽大意的发生率。
还有，洛北话锋一转：所有不负责任的随性都是草菅人命，等于耍流氓！
洛北的声色俱厉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有点吃惊，这是他们认识的那个漂亮温婉的医生吗？大家谁也没有见过这么严肃的洛北，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洛北口若悬河的发言让会场变得鸦雀无声。就在这时，一连串突兀的掌声从走廊的另一端传来，伴随掌声的是一个好听的男中音：“分析得太好了，洛北美女，我可以报到了吗？”沙冰向洛北伸出了一双好看的手：“你好，王主任，我看，我可以跟着你值班，希望你收下我这个不耻下问的学生。”然后，在早晨不太明亮的灯光下，沙冰给洛北鞠了个躬。
“哇，好帅哦！”随后，洛北还没来得及恼怒，周围的女孩就发出了惊诧的叫声。洛北注意到沙冰那双修长而舒展的手，心里对自己说：倒真长了一双做医生的手。
早交班让沙冰的搅和草草收场，洛北顾不上尴尬，就被来自科里的年轻女医生和女护士的惊叹给掩盖了。
“跟我来吧。”洛北在前面走，沙冰仿佛熟人似的和周围人打着招呼，就好像多年不见的老友，冷不丁见面，恨不得抱头狂吻。真是个女人堆里混的主。洛北知道沙冰是看不见她下意识地撇嘴的。
到了洛北的办公室，沙冰不请自坐：“我的大主任，别板着脸，怪吓人的，其实，你笑的时候更美，干吗把自己整成杨白劳？”沙冰丢给洛北一张纸：“我的介绍信，干部科给的，我向你报到，从此，我就是你的人了，收下吧。”洛北看了干部科开出的介绍信：沙冰，1979年生人，未婚；简历中写着：我国著名肝胆外科张方院士的学生，河北石家庄人。
洛北把介绍信放在抽屉里：“东西先放我这儿，主任下礼拜回来，你先跟着住院总熟悉情况吧，我是内科医生，没办法带你这个肝胆外科的博士。”说完，洛北站起来打开门：“对不起，我要查房，你马上找住院总领白衣，跟着查房。”洛北看也没看沙冰，拉开门走了出去。
洛北在心里不喜欢沙冰的玩世不恭和随性。一个医生，虽然不能整天板着脸，但至少要严谨。看沙冰的做派，洛北就先倒了胃口。自己不想板脸，没办法，职业病。她不想和他过多浪费唇舌，反正主任回来会安排的。
没想到的是，丁主任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沙冰配给了洛北。老爷子是肝胆外科专家，在国内也是威名四方，号称国内肝胆外科N把刀之一。对他，洛北永远心生敬意。
见到沙冰，老爷子笑得眉毛都翘了起来：“洛北啊，你不知道，沙冰可是张方院士的得意门生，手术做得漂亮极了，他给一个病人做的手术，我至今仍记忆犹新。那天也巧，我去看张院士，恰好观摩了他的一台手术。一个年轻人在上班时突然晕倒，到医院急诊造影检查后发现肝胆管内有大量结石，七段肝脏中，除一段与肝蒂相连的肝脏尾状叶外，其余六段都已萎缩。对这位病情极为复杂罕见的年轻人，若按一般手术处理，没有疗效；如采取超常规手术，完全切除已病变的六段肝脏，去除病灶，成功的先例很少，手术将会存在很大风险。可沙冰敢于开拓创新，马上查阅了大量国内外有关肝胆外科的文献，从中受到启迪。他认为，尾状叶具有独立的供血和胆道引流系统，如切除病变的六段肝脏，增生的尾状叶足以维持肝脏的全部功能。根据人体肝脏具有强大代偿和再生能力的原理，他大胆地提出了只保留尾状叶做肝切除的手术设想。”
在制定了缜密的手术方案后，小沙主刀为小伙子做了手术。这可是除了301医院的董家鸿外再也没有人能够做的手术，堪称肝胆外科的一大创举啊。看着洛北没反应，老爷子又自顾自地说：“俊男靓女，你们可是我的左膀右臂啊，这下，我该歇歇了。”当面顶撞领导的事洛北不会干。看着老爷子心花怒放的样子，洛北也乐得锦上添花：“呵呵，主任，看来，我们都让你不满意哦，要不，您亲自带带沙博士？我们也好学点本事，跟着我能学什么啊？过几天，怕是连手术刀都拿不起来了。”洛北浅浅一笑，又有自负又有自谦。沙冰看着洛北一副落井下石的模样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毛。
“洛北，你可不能撂挑子不干，我岁数大了，江山也是你们的，可以相互借鉴。我从来都认为所有学科都是相通的，别再推脱，就是你带他。他虽然技术无可挑剔，可毕竟做研究的时间多了些，希望你多带带他，临床才是锤炼一个好医生的必经平台。洛北，你得帮他。”尽管心里不舒服，洛北还得做出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放心吧主任，帅哥跟在后面，让您老看着各路美女往前扑吧。”走出主任的办公室，沙冰浅笑地歪在门框上看着洛北：“你笑起来的样子可不像个有心机的人，是嫉妒我帅吗？”洛北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心里可没闲着：帅？那又如何？帅能当饭吃吗？
沙冰就这样成了洛北的徒弟。可除了工作外，洛北一句话都不愿和沙冰多说，不是刻意不说，而是自从沙冰来到肝胆消化科，有事没事的，本科和外科的女孩就找各种借口到科里闲转，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行，洛北实在不好说什么。虽然沙冰也嘻嘻哈哈地和她们打着招呼，洛北看得出他也是敷衍，但总让洛北感到他油腔滑调似的不招人待见。洛北不好对别人说什么，可她对沙冰的脸色就没那么好看，有时，病人一多，洛北就会忍不住丢下两句话给沙冰：咱们科这么多病人，希望你不要扰乱工作秩序。
沙冰不乐意了：“我怎么扰乱秩序了？你看我搭理过她们吗？可我总不能像你一样板着脸吧？不打上门客，这你不明白啊？”自从沙冰到了洛北的科里，洛北的办公桌上就多了许多好吃的，不用猜，洛北也知道是女孩子给沙冰送的。沙冰送了东西过来不说，洛北也假装不知道，反正乐得白吃，白吃谁不吃呢？
有时值夜班，办公室就剩下洛北和沙冰。沙冰的医嘱写得真是漂亮，详尽而不失清晰，还真不是浪得虚名。有时，病人不重的时候，洛北在值班室里看病历，沙冰就会可怜巴巴地说：“我能不叫你老师或主任吗？”洛北头也不抬：“那你想叫我什么？阿姨还是阿婆？”说完，洛北忍不住笑了起来。
沙冰那双英气逼人的脸靠过来，眼眸逼视着洛北：“叫你洛北，我喜欢这样叫你。”洛北脸有些发烫：“你那么小，差辈了啊，真没礼貌。”“小多少？不就是几岁吗？”“几岁？六岁，你知道吗？两岁就一个代沟，我儿子说的哦，所以，咱俩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不就六岁吗？你73年的，我79年的，都是七零后，有那么老气横秋吗？”洛北笑笑：“叫老王，这样亲切。”沙冰就恨恨地对洛北说：“早晚我会这么叫你。”洛北的心就没来由地跳了一下。有时，她挺享受这种感觉。女人就是奇怪，不管多老，心里也会喜欢小鲜肉，是对逝去青春的怀念吗？
想起沙冰气急败坏的样子，洛北依然记忆清晰。
沙冰看着玩世不恭，但真的做起手术来简直就像在完成一件艺术品，那时的沙冰是犀利的、严谨的，甚至是无情的。
而让洛北改变对他的印象始自一台胰腺癌手术。
对于一名内科医生来说，尽管介入等手术也经常做，但进入外科手术间洛北还是很少见。那是一名胰腺癌病人，丁主任希望沙冰做他的助手出现在手术室，当然，洛北可以见习。可一切都准备好了的时候，丁主任却在上手术之前突发急性阑尾炎而被抬出了手术室。突发事件的到来毫无征兆，那天科里一共四台手术，能上阵的医生已经倾巢出动，病人已然进行了麻醉，是断不能把病人推回病房。来不及多想，沙冰冷静地对洛北说：“我来吧。”洛北看着沙冰瞬间变得坚毅的目光，心里仍然很纠结。没等洛北说话，沙冰用毋庸置疑的口气对着洛北说：“主任，我做过许多这样的手术，放心吧。”不容洛北过多的犹豫，沙冰走到了丁主任的位置。沙冰拿起手术刀，在患者上腹部肋缘下切了个人字形切口进入腹腔，熟练打开胃结肠韧带，然后在肝下缘绞开后腹膜，向右侧分离十二指肠侧腹膜，切断并结扎十二指肠结肠韧带，再沿升结肠外侧沟分离升结肠，将十二指肠、升结肠、胰腺等器官逐渐分离并向左侧翻起，只用了四十分钟，沙冰就切开了腹膜后组织。
避开右肾及附着于表面的肾脂肪囊和淋巴组织，清除右肾表面的脂肪组织后，洛北看见了患者的右肾动静脉。沙冰纤长的手灵巧地向左侧稍加分离解剖出下腔静脉，此时他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地剥离着组织，防止损伤右侧肾上腺静脉。仔细清除着下腔静脉旁的结缔组织和淋巴结，然后向下一直清除到髂总动脉分叉的水平位置。
他边操作边和洛北说：“你一定要注意，在此操作中切记要注意保护右侧输尿管。然后再向左侧游离解部显露腹主动脉，要仔细分离汇至下腔静脉和来自腹主动脉的细小分支并一一结扎，不然，做不成男人了。”沙冰娴熟地解剖出左肾血管，用皮片将血管牵开，彻底清除左肾血管周围的脂肪、淋巴组织。同时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左侧的输尿管和肠系膜下动脉。最后分离出肠系膜上动脉根部，并清除肠系膜上动脉根部的脂肪、淋巴组织。
“还要注意一点：在分离腹主动脉左侧时，要一一结扎左侧的淋巴脂肪组织，以预防胰腺癌术后可能出现的淋巴漏。分离完腹膜后，再进行肝十二指肠韧带、肝胃韧带的游离切断，切除胆囊和胆总管，因为我们只是行近端胰十二指肠切除术，则仅行胃大部切除即可。”沙冰一边说一边熟练地解剖出腹腔动脉干、肝总动脉及胃十二指肠动脉根部，将胃十二指肠动脉的根部切断结扎，并清除腹腔动脉干及肝总动脉周围的淋巴结和神经丛。
最后进行血管重建。
缝合的刀口极其细腻，仿佛只是划破一层浅浅的表皮，漂亮极了。
尽管是一台风险很大的外科手术，但在洛北看来却是一场近乎完美的表演。而表演者是那个一直让洛北看不上眼的沙冰。
出了手术室，洛北不得不佩服：沙冰真是天生做医生的料。
摘下口罩，沙冰的手套上全是血，犹疑了一下，洛北走近沙冰，帮他解开手术衣的带子，洛北感到沙冰的背僵了一下但很快就放松了，接着是沙冰熟悉的调侃：“美女主任，能替我摘下帽子吗？”洛北没说话，淡然地笑了一下，把沙冰的帽子轻轻地摘了下来，然后说了一句：“你的手术做得真漂亮。”沙冰立刻没心没肺地说：“你早该夸我了。为了这句褒奖，我请你吃饭如何？”怕洛北拒绝，沙冰忙不迭地补充道：“主任，不开玩笑，今天是我生日，我能得到领导的祝福吗？”沙冰可怜地看着洛北，洛北无法继续拒绝：“好吧，我替你祝贺，谁让咱是长辈呢。”沙冰洗着手，开心地笑起来：“星巴克，晚六点，不见不散。”看着洛北往外走，沙冰急急地喊道：“我要吃味多美的蛋糕，奶油要纯进口的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