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床,洛北腰痛得几乎站不起来,以为是昨晚开窗着了凉,额头上呼呼冒出的虚汗让洛北颓然倒在床上,尾椎骨钻心的疼痛告诉洛北,马上她就会腿不能动、胳膊不能动以至于全身都不能动。才一年多的时间,洛北就从一个活泼健康的女子成为一个行将就木的晚期癌症患者。想起那天被命运判了死刑,洛北至今还不能相信。
那是2015年3月8日。
这注定是一个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的日子。国家法定假日——妇女节。对大多数女人来说,应该放假,和朋友逛逛街,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去休闲。王洛北想都没去想,科里病人爆满,还有三个人睡在走廊上,病房加不进床,洛北干着急。
走进办公室,洛北有些胸闷,左乳隐隐的有块硬物,感觉不舒服大概三个月了,洛北想:有时间得去做个B超。
早上七点二十,肝胆消化科病房的门就已打开,洛北像往常一样换上白衣和拖鞋,她要在八点科室交班前对现有的五十六名病人进行查房。九点交完班,王洛北来到医生办公室,和住院总医师对照病人一个个调整医嘱,看着昨晚医生写的病历,洛北叹了口气,什么时候才能放手啊?坐在电脑旁,洛北让住院总把三床病人的阿司匹林由长期医嘱改为临时医嘱,把9床口服的格列本脲换成二甲双胍。改完医嘱,洛北把住院总叫到走廊上。
“你应该知道,医生不可以这样当。3床胃已经千疮百孔,长期服用阿司匹林,你想过病人会多难受吗?”“他都没有知觉了,阿司匹林造成的副作用远远比不上癌症带给他的痛苦多,如果做个比较,不适感只能是微乎其微。”“可医生的职责不允许这么干。”洛北的声音有些恶狠狠。
住院总并不服气:“王主任,五十六个病人,医生只有八个,我们就是不睡觉也写不完海量的医嘱,况且,六个人中三个还是合同医生,你让我怎么办?我要是只管一个病人,病历绝对完美无缺,只要不是害命,您能不这么较劲吗?”不等洛北回应,住院总扭身回到了办公室。
想想也是,随着部队缩编减员,军医已经凤毛麟角,科里的护士除了护士长是军人,其余都是非现役文职人员和合同护士,不是不相信她们,只是没有从军的经历,或多或少让洛北觉得她们缺少了点责任心。大势所趋,洛北知道这点,可让她稀里糊涂地糊弄病人,想都不能想。自从当上科主任,洛北更忙,现在的八零后九零后都特有个性,自己那个时代的管理方式已经行不通,但还是要强调医疗安全。
每个病人都是鲜活的生命,为了自己省事而让病人痛苦,她做不到也不允许自己的医生这样做。
一上午匆匆而过,利用二十分钟简单地吃了点午饭,王洛北又得整理病历。当困倦涌上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一点半了。脱下白衣盖在腿上,把椅背上的靠垫垫在头顶,偎着椅背休息了二十分钟。
每天的下午三点是病人家属探视的时间,洛北成了中心,家属不停地问这问那,洛北就耐心地解答他们的问题。探视的家属走后,还要处理病人出现的各种问题,等到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洛北还要最后查遍房,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六点,如果有抢救任务,洛北就不能回家。
用多多的话就是:别人的妈妈上班是八小时,我妈妈上班是四十八小时,因为,抢救病人是常事。所以,各种外卖就成了多多经年不变的晚餐。
凌晨三点,洛北躺在值班室的床上刚刚入睡,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她从睡眠中惊醒,护士喊道:“王主任,血液肿瘤科有个病人需要紧急会诊!”听到这句话,洛北立即穿上衣服赶到血液肿瘤科。一个肺癌晚期的病人出现昏迷,心电监测显示氧饱和度只有45%,血气和二氧化碳分压96mmHg。
“病人出现了II型呼吸衰竭、肺性脑病,需迅速插管呼吸机辅助通气。”洛北一看情况不妙,立即组织抢救,来不及多想,洛北就喊:
“沙冰,去推呼吸机。”知道自己失言,洛北的心痛了一下,习惯了抢救时沙冰在自己跟前,可现在都成了回忆。
就在推呼吸机及跑动过程中,洛北清晰地感到自己频发室早再次发作,心率在200次/分钟以上,其实这时必须停下来休息,可洛北别无选择,忍着眩晕接呼吸机辅助通气,汗珠一点点顺着脖子浸透了她的衣服。患者的氧饱和度很快就上升至90%以上,半小时后,患者转危为安。此时的洛北却脸色苍白,大汗淋漓,晕倒在地失去知觉。
再次醒来时,洛北躺在普外科的病房里,B超室的唐主任也在床前。他看着洛北,轻声说:“洛北,明天你去协和医院一趟吧,我联系好了一个专家,让她再给你看看。”迎着洛北探寻的目光,唐主任的语气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洛北,咱都是干这行的,我不瞒你,你的乳腺好像出现点问题。”洛北精神瞬间恍惚起来:“老唐,你不会告诉我得了乳腺癌吧?”“洛北,赶紧去复查一下,我不希望你开玩笑,你也是医生,知道早治疗预后才好的道理。”洛北一下子怔住了,她不相信自己会得病,尤其是癌症。以前倒常听人说,没老公的女人因为生活不规律倒是易得这样的病,可她也从来没放在心上,真的往自己身上想,洛北有些不能接受。
从怀疑病情不好到确诊的一个星期,洛北度日如年。在肿瘤医院、北总、协和医院和北大医院来回穿梭求证的过程中,作为患者,真实的角色互换,洛北体会到了患者的不易。早四点半从家里出门,和别人一样守在医院的大门口,到了早晨七点,医院的挂号厅一开门,蜂拥的人群鱼贯而入,若不是生病,洛北实在想不出现在医院看病有这么难。好不容易挂上号,等轮到自己,也已快中午,检查、拍片、千篇一律的等待和相差无几的诊断,洛北在劫难逃。
等待结果的时候,洛北就坐在医院的大厅,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表情悲戚,洛北感同身受。她那时还幻想,等自己的病好了,对患者一定会更好,因为换位思考,洛北对他们有了更深的了解。
对于乳腺癌术后患者来说,五年内是否转移和复发是一道坎,但不规律的生活和工作强度过大是一个危险的因素,洛北深知这一点。
2015年初秋,刚好手术过去了半年,洛北时常感觉自己的关节(膝盖)
疼,她就担心会不会是骨转移。她专门调休了一天,一个人去307医院准备进行骨扫描检测,医院病人很多,洛北从早晨一直到下午三点,尽量不想病和与这个病有关的一切,她害怕出现最坏的结果,忐忐忑忑看着络绎不绝的人群发呆。
当结果显示异常的报告出来后,洛北虽然觉得早在意料之中却还是不能自已地站在陌生的医院大厅泪流满面。
当时正值夏末秋初,正是桑葚成熟的时候,不想回家,洛北就开着车赶往大兴区的一个桑葚园。
那是洛北自生病后难得拥有的惬意时光。桑葚园之前可能是菜地,被篱笆圈起了一道围墙,满树紫红色的桑葚让人垂涎欲滴,可洛北没有一点胃口。那天恰好果园停电不能进园采摘,洛北就站在篱笆外看着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穿过,紫色的桑葚斑斑驳驳地游动着。一下午,她就站在那儿,什么也不想做。洛北眯起眼,视力已经有些模糊,看不见光阴的日子洛北也不敢往下想。沙冰那么喜欢洛北的眼睛——漆黑如墨,晶莹饱满。他们曾那么一次次忘情拥抱,洛北的头恰好抵在沙冰的下巴上,每次沙冰都花痴般嗅着洛北直溜溜的长发喃喃自语:
姑娘,你真香。那时的洛北就会抬起头,沙冰迫不及待将唇盖在洛北的眼睛上。他说:你的眼睛就是让我沦陷的城池直至万劫不复。而今,这眼睛就快看不见了,那太阳下的花、树、果实,更看不见她和沙冰都喜欢的夕阳了。洛北叹了口气,深切体会到世事无常只不过是人生瞬间的事,哪里预料得到你我会有怎样的来世今生呢?
直到太阳下山,洛北才慢慢开着车往回走,想着可以数得出的人世之旅,洛北想用这样一种方式为自己送行。骨转移意味着离死亡又近了一程。
洛北开着车,回来的路上车水马龙,那晚堵车的队伍出奇的长,蜿蜒了数十里,她看着前路的灯明明灭灭,心却出奇的平静。车上放着王菲舒缓的《传奇》,这是她年轻时就憧憬和向往的市井生活,她多希望就这样开到远方,就像那次和沙冰开车去雁栖湖,沙冰说:嗨,洛北,我就想这样开着车和你一起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