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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骚动的金银湖

一、日亮被抓

李大山和他的长子日亮、二儿日晖坐在一辆破客车上,一路扬尘舞蹈,人到县城,已是蓬头垢面,吐出的口水扇出的鼻涕全是浑黄的灰尘。李大山和日晖一下车即上了去郴州的客车,日晖考上了郴州市公路工程处的合同工,接替父亲开挖土机,今天去报到。

李日亮要去银行卖银子,这灰蓬蓬的样子难看,在汽车站厕所里的水龙头上洗了头洗了脸脱下外衣拍打掉灰尘后才提着那个蛇皮袋上街。他问了农业银行和建设银行,都不收。在县城转悠了个把小时,最后才找到中国人民银行侨县支行。

1973年,李日亮在县一中高中毕业时,侨县县城还只有一条老街。老街从东门口到坳头上长达五里,基本上是陈旧低矮但未破落的砖瓦房。现在是1980年春天了,侨县县城除老街外又有了两条新街。

中国人民银行侨县支行在与老街平行的新街上,正好与县政府隔街相对。新街不叫街,叫侨乡路。把侨乡路和老街连接起来的那条不到五百米的短街也不叫街叫干劲路。日亮分析这两条新街之所以不称街叫路,一是因为新街比老街至少宽两倍;二是要叫路才显出城市的风味。

待他走到人民银行门口,眼前豁然一亮。哇!五层楼,墙体看不到砖,墙面从下到上嵌满了筷子头大小的亮石,那些亮石在太阳光下耀眼夺目。日亮走进银行营业厅,更是心花怒放。营业厅是水磨石地板,柜台镶贴着方方正正的白瓷片。他想,这辈子能住上这种房子死也甘心了。

白色的柜台把偌大的营业厅隔成两半。里面,营业员们把算盘珠拨得噼里啪啦响;柜台外面,站满了取钱的存钱的,只有李日亮是来卖银子的。李日亮从蛇皮袋里拿出一个银锭递给那位长相漂亮身材丰满的女营业员,她工作牌上的名字是夏艳秋。夏艳秋两手捧起那个银锭瞪着一双漂亮的圆眼问日亮这是什么。日亮说是银子。夏艳秋一脸莫名地笑了笑,反问,银子给我干什么?日亮回说卖!夏艳秋只见过银元,却没见过这么大块的银子,显然有点手足无措,招手叫来保卫股股长关洪达。关洪达用怀疑的目光审视日亮,问,这真是银子?日亮回说当然,还亮出蛇皮袋里另两块银子。关洪达越加稀奇地看着日亮,拿起银锭看着、掂着,还连袋子过了秤,正好十公斤;又问这银子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日亮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怎么会是假的呢!身穿旧军装的关股长却沉着脸说,我看不一定是真的,假光洋都有,上次没收了几十个。夏艳秋也说即使真是银子,也得请示行长才能收。她要日亮等等。

夏艳秋进去很快又出来了,她告诉关洪达也是告诉日亮,行长说只收银元和银器比如银手镯、银项圈,来路不明的银子不收。你这银子是哪来的?

日亮说是自己炼的。

关洪达冷笑了一声,发出一连串的疑问:“自己炼的?你会炼银子?叫什么名字?哪里人?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你先从大队开个证明到公社盖个章再说。”

一提大队和公社,日亮慌了,说你只看银子是真是假,要便付款,不要把银子还给我。关股长却已把银袋收进抽屉,板起脸孔说:“金银是国家禁物,没收!”

日亮一脸惊愕:“什么?没收?”

夏艳秋解释:“金银是国家禁物,没看见没关系,进了这个门,我们有责任管。来路不明的金银,没收归国库。”

日亮更慌了,但用强硬的语气反问:“来路不明?我自己炼的,怎么来路不明?不偷不抢,凭什么没收?”关股长冷冷地回说:“我没说你偷也没说你抢。你说是自个儿炼的。怎么炼的?什么时间?什么地方?我凭什么相信你?”日亮说:“我听懂了,你说我撒谎,炼不出银子。”关股长以胜利者的口气说:“这个,你心里清楚。一个农民,能炼银子?还会炼金子呢!”

这句话把日亮惹火了,指着关洪达责问:“农民,农民怎么了?农民下贱,农民穷,是吗?农民比你们蠢,是吗?你说。”军人出身的关股长更火:“农民聪明,农民伟大,行了吧。死不懂理!我告诉你,即使是你炼的,也违法。金子银子只准国家炼,不准你炼。知道吗?”日亮毫不退缩:“你不收我的银子没关系,想没收我的银子办不到;我违法,由法律制裁。给我!我不卖了。”

关股长拿出银袋又在柜台上蹾了两蹾,以教训的口气说:“现在不能由你了,必须依法没收!”

日亮迅即抓住银子袋,骂道:“银行还成土匪窝了,抢我的银子。”

关股长不肯放,日亮左手抓住银子袋,右手扣住关股长的喉咙:“你敢没收银子,老子要你的命。”说着把银子袋夺了过来。关洪达负痛失态,大嚷:“有人抢银行!”

抢银行那还得了!两个经警扑上来要抓日亮。日亮犟起来,一拳把一个经警打倒在地。接着,又上来四个经警,抓手的抓手,扳脚的扳脚把日亮放倒在地,扣了起来。

中国人民银行侨县支行行长梁彬兰听了经警和关洪达的汇报,得知银子作为物证一起送到了派出所。她微微一惊,转而平心静气地问关洪达那人是哪里的?姓什么?你怎么知道银子来路不明?关洪达说是哪里人没问,我一提要证明他不肯卖了,肯定有问题。这家伙脾气犟得很,但看样子读了点书,驳嘴很拿理。梁彬兰说:“银子是怎么来的,我不了解情况,没发言权,但你说人家抢银行,言重了。”关股长顶撞说:“那三坨银子,不是偷的,就是抢的,银行没收的银子他要抢走,不是抢银行是什么?”

“人家要回自己的银子就是抢银行?什么逻辑?”梁彬兰有点不耐烦了,“抢银行那是死罪!”

关洪达被梁彬兰的话呛得满脸通红。梁彬兰扫视关洪达一眼,又说:“我有一个高中同学,金银湖的,他说他们那里的人有炼金银的技术,兴许这人就是金银湖的。如果真是金银湖的,有十公斤银子根本不奇怪。”

站在旁边一直没作声的经警插了一句说:“好像说是金银湖的。”

梁彬兰一听说是金银湖的,不再争论,立即动身去派出所。

梁彬兰赶到城关派出所时,所长曾承河已审问过日亮了。他听日亮说银子是自己炼的,不但没把他当犯人看,反而要日亮坐在办公桌前的靠背椅上喝茶聊天。

梁彬兰是侨县县城出名的美少妇,曾所长一见,高喊欢迎美女光临,梁彬兰办事心切,直接说明来意,曾所长指着李日亮说就是他。

李日亮扭过头来与梁彬兰四目相对,双方都怔住了。梁彬兰先醒悟过来,但依然惊讶:“真的是你?”日亮的嘴角动了动,像笑,却不是笑,问:“你怎么知道是我?梁行长!”梁彬兰没注意日亮的表情,但听出“梁行长”三个字的讥讽味。不过,她仍然高兴地说,一听有人卖银子,我就猜想是你。随后责怪日亮:“你这么称呼,我听着不舒服,我是来问情况。”日亮还是冷冷地说:“难为你这么多年了还记得我。我的情况一直很糟糕,推荐上大学落选,当民办辞退,拖拉机站开除,今天卖银子又被抓。”

梁彬兰脸一沉:“李日亮,你别和我提往事,语带讥讽,玩世不恭。我是为银子的事来,你愿讲就讲,不讲我走人。”日亮叫彬兰走,你们抢了我的银子,还抓我送派出所。有什么好问的。

梁彬兰骂道:“一副死不悔改的倔脾气,我懒得和你讲。曾所长,你出来一下。”

梁彬兰告诉曾所长自己和日亮是高中同学,后来又一起被推荐上大学,日亮文化考试分数很高,但没走成。之后,一直没联系。然后问卖银子被抓是怎么回事。曾所长说他把制镜厂那些废棉毯烧成灰,然后炼出银子!我好像听神话故事一样。梁彬兰说这就对了,这是他家的祖传绝技,他没上成大学也与这有关。当时的作文题是要求“立足本地,谈谈怎样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别人都写要“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狠抓阶级斗争,狠批资本主义”,尽喊空口号。他却写要利用祖传绝技,变废为宝,让社员过上好生活。曾所长笑着说他写这些实在倒是实在,但与形势唱反调,肯定不能录取。

梁彬兰向曾所长提出把日亮和银子交银行处理。曾所长说:“我根本没搞懂凭什么抓他送派出所,派出所只关违法的,他炼银子不偷不抢没犯法,凭什么抓?”梁彬兰则说:“我是学金融的,一个国家富不富有就看国库金银多不多,他会炼银炼金,不但没犯法,而且有功!”

二、六角钱赌注

在日亮去县城这段时间里,谭冰桃做了几件事。

谭冰桃是个特别勤快的女人,丈夫走后她从自留地里拔来几十斤萝卜,削去叶子和根须,在井边洗得干干净净,准备去金银湖赶集卖萝卜。然后撮了一担谷,挑到对河的碾米机房去碾。

金银湖李家对河的村子叫崖头何家。隔开两村的这条小河叫金陵河。金陵河的发源地是金银湖。金银湖离李家和何家不到五百米。站在连通两岸的石拱桥上,金银湖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金银湖不大,水面方圆一里的样子。当然,也不算小了。据传,这里原是口方圆几十米的山塘,叫鸟屎塘。塘水随雨而涨遇旱即枯,庄稼大都有种无收,这里的人多因贫穷远走南洋淘沙谋生。清朝中期的某年清明,远走南洋淘沙成为大亨的老板们相邀回老家祭祖时,鞭炮鸟铳齐鸣一阵后陡现奇迹,一洼浊水的鸟屎塘陡然清泉喷涌成湖,湖水潇潇南下自然成河。自有了金银湖和金陵河后,百余年来,本地人、外来客都沿湖沿河择地建房繁衍生息。如今,金银湖公社十五个大队近四万人口,仅湖口就有金银湖李家、崖头村何家、凹鼓岭陈家三个大队;从湖口往下两岸五里内又依次有石垅、柏树、木子坪、松树坪和金银湖墟上五个大队。这八个大队总人口将近三万。碧波荡漾的金银湖,迂回曲折水流清澈的金陵河;连通两岸的石拱桥和稠密的村庄;祥和的炊烟与蓝天中流动的白云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成为当地一大景观。

金银湖李家、崖头村何家与凹鼓岭陈家都没通电,三个大队只何家有台柴油碾米机,碾一担谷收三角钱。

冰桃挑着一担谷到何家大队碾米机房时,看见管碾米的何金明正在摆弄一架照相机。何金明那颗瓜瓢似的光脑袋贴在照相机屁股上,眯上左眼用右眼瞄着,见冰桃挑谷过来,亲切地喊道:“庚嫂,别动,给你照张相,五角钱,给两张照片。”冰桃知道,只要一照就得给钱,自己碾米的钱都没有哪有心思照相,因此,她叉开五指挡住自己的脸。金明却依然晃着照相机很得意地鼓动:“刚买的!庚嫂,照得相当清楚。”

冰桃的丈夫李日亮原在公社农机站开小型农用车。农机站有十二个人,管五台拖拉机一部小型农用车。拖拉机除了跑运输还要下生产队耕田;小型农用车主要为公社领导服务。拖拉机经常坏经常修,老是亏。1976年春,李日亮被选为站长后把拖拉机和小型农用车的使用、修理、效益捆绑在一起承包到人。这一来,个人的和站里的效益都上来了。但日亮犯了大忌,被打成“复辟资本主义的急先锋”,公社组织批斗后要他挂牌子敲铜锣游街示众。李日亮脾气倔,踩坏牌子砸破铜锣被开除回家,日子越过越艰难。于是,他铤而走险,偷偷摸摸去郴州城捡废棉毯炼银子。家里有限的那点钱用作去郴州的盘缠和炼银子的本钱,因此连碾米的三角钱都没有了。谭冰桃本想去哪里借几角钱,但她认为日亮与金明是老庚,日亮开小型农用车时,何金明得过他不少好处。就没借,直接来了。

冰桃不想照相但想金明关照免费碾一担米。但何金明见冰桃不肯照相没了兴趣,扯开抽屉拿出票据说先开票。冰桃假装在口袋里掏了一下,说忘了带钱。金明的脸色立即变了,说我是见钱开票凭票碾米,一式两联,当天向队里交账。

冰桃强装笑脸向金明借三角钱,明天还。金明怕冰桃抢钱似的,从碾米机这边绕到那边,叫起苦来:“我碾米是拿工分,哪来的钱?再说,三角钱,也不是个小数,在生产队做一天才八分钱。”他摊开两手,无可奈何的样子。说着,把照相机往身后藏了藏说是借钱买的。冰桃清楚金明的为人,有次几个人打平伙,他没喝酒,硬是不肯出酒钱。妈的,日亮开车时,给你拉这拉那,现在向你借三角钱都不肯。冰桃煞好箩绳,拴上扁担骂金明是个无情无义的混账东西。

金明嬉皮笑脸回说,你想骂尽管骂,没钱就不碾。这时,金明爸何佑古过来问是怎么回事。冰桃没好气地回答说没钱!不碾了。佑古责问金明为何不碾。金明说队上有章程。

何佑古火了,说章程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怎养这么个无情无义的东西。白吃了三十年米饭!你建房,日亮给你拉石头拉砖。那些石头和砖还是热的,你的心就冷了。树怕剥皮,人怕伤心,你你你……

金明被爸一通骂醒了,也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他拿起摇手准备开机。冰桃却已挑谷出门,横竖不碾了,这让金明非常尴尬。

这时,凹鼓岭陈家陈大贵来碾米,他见冰桃挑着谷要走,露出惊讶的神色问怎么回事。

金明对大贵说,她没带钱来,我开了句玩笑,不肯碾了。何佑古讥诮金明撒谎像放屁一样,不选时间。

陈大贵还只二十岁,他读初中时,经常坐日亮的农用车,一直叫日亮叫哥,叫冰桃叫嫂,觉得该帮嫂子一把。他掏出捉黄鳝卖得的六角钱硬币,“啪”一声拍在碾米机上,喊:“碾!”然后,把冰桃的谷挑进机房,催金明开机。

金明没理会大贵对自己的不满态度,倒是盯着白花花的十二个硬币两眼放亮。慢吞吞地说:“大贵,今天,我俩赌一把。我输了,给你白碾两担米;你输了,六角钱归我。敢么?”

大贵爽快地答应,行!何佑古劝大贵别和金明这个见钱眼开的东西赌。大贵用手掌在颈项上试了试,笑着说:“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要么楼上楼,要么两脱壳。怎么赌法?”

何金明要大贵定。

有关陈大贵打赌的传闻很多。他读初中时每次交了米领了票就邀同学打赌。赢了,请同学放肆吃;输了,到处借票度饥荒。他赌的方式很多:赌单赌双、赌公赌母、赌大赌小、赌快赌慢……名堂多得很。

大贵顺手指着远处一头仔猪:“就赌那头小猪是公是母?”金明瞠着两眼细看,脚还往外走。大贵吼道:“站住!不准耍鄙!”金明没把握,要大贵先说。

大贵指着金明说和你一样,牯的。金明笑着说,你骂我。说着,他又微眯左眼,微张右眼瞄了一阵,摇摇头说可能不是。

大贵扯开嗓子“唠唠唠”把猪唤过来一看,真是头小牯猪。大贵笑起来说我讲过和你一样,还说是骂你!又催他碾米。金明却耍赖说我说可能不是,没肯定。

佑古骂金明耍鄙!大贵却无所谓说重赌。他捡起一个硬币要金明看着,这是正面,这是反面,丢上去跌下来,赌正面反面。金明提出由他丢大贵赌。大贵毫不犹豫说,你抛上去,我赌跌下来是反面。金明却蹲下身子几乎是把硬币放在地上,你看,是正面。随即把硬币扫进了口袋。

何佑古主持公道,骂金明不懂事。金明只好把钱掏出重又放在碾米机上,抓了抓光脑壳,手指着碾米机说:“那些赌你不赢,今天赌这根皮带。你看,现在碾米机皮带的接口在上面,把它发动后停机,我赌这接口在下面。”

大贵说你赌在下面那我赌在上面。金明问如果在两头呢?大贵说只要不在上面就算我输,这六角钱给你。

何金明认为大贵是个十足的傻瓜蛋,四方我占了三方,我赢的几率至少是你的两倍;再说,我赢你的是钱,我输的是队上的柴油,立即说:“赌,不准改口。”

冰桃劝大贵别赌了,搞不好两人都挑谷回家,但柴油机已轰隆隆响起来了。金明没马上停机,而是等响过两分钟后才关油门,两眼盯着皮带的接口。机声渐小转速渐慢,皮带的接口眼看在碾米机传动轮的挡头停下了。金明哈哈哈笑起来把钱抓在手里,说,就你这脑袋也跟我赌。

不料话音刚落,柴油机又“卟”地响了一声,就像人叹了口气,轮子又转了一下,那接口翻了上来——大贵赢了。

金明不情愿地碾完米,要大贵介绍点照相的业务。大贵随口告诉金明,说公社中学的学生最喜欢照相。

米是碾出来了,但谭冰桃对金明记恨在心。她回到家里,胡乱吃了两碗饭,挑着一担萝卜带着希媛和希林两个孩子去赶集,走到村口,看见金明挑着一担水桶向李家走过来。冰桃放下萝卜,叫希媛和希林守着,快步赶到家里把日亮换下的衣裤塞进水桶,手提芒槌来到村前井边。

冰桃洗衣是借口,她是等何金明来挑水。何金明别的家务事懒做却喜欢挑水,而且每天都是早晨一担傍晚一担,因为这两个时间井台上女人多,他喜欢往女人堆里钻,喜欢和女的开那种半荤半素的玩笑。

谭冰桃刚到井边,何金明来了,他边打水边说,庚嫂知道我来挑水就来洗衣,是来会我吧?冰桃回说,是专门来会你!说着把何金明的两桶水倒在井外,说李家的水不准你挑。何金明说他们都挑。谭冰桃说他们准挑,就不准你挑。

何金明心里清楚是为碾米的事但装聋卖傻,又要打水。谭冰桃手举芒槌“咚”一声把水桶砸烂了。何金明哇呀呀嚷叫着要冰桃赔水桶。谭冰桃手举芒槌嚷,要赔就砸两只。

何金明心虚,挑着一只好桶一只烂桶跑了。

冰桃这才把芒槌送回家带着两个孩子去赶集。

三、十字街口人物

金银湖墟上有首民间创作的顺口溜是这样说的:

云香的脸蛋冬梅的腰,

惹得男人眼乱瞟;

水昌的钻子野牛的刀,

补鞋切药剃须毛;

麻脸来财笑话多,

成良矮瓜爱好高。

地势平坦的金银湖墟场只有两条街道——直街和横街。顺口溜中的几个人物都在十字街口。

金银湖墟场已有些历史了,新中国成立后,开墟日期经历过十天一墟、五天一墟的演变,从1978年冬才恢复到历史上的逢农历三、六、九。

1979年春,蔡冬梅、林云香娘女俩在十字街口摆了副面摊。一娘一女被称为金银湖墟上两枝花,很多男人赶墟就是为了看这两枝花。蔡冬梅腰细臂大胸脯丰满脸型俊俏,菜炒得好,面煮得好,是墟上的一把勺子。独生女林云香那乌黑发亮的头发下一张粉嘟嘟白里透红的鹅蛋脸像随手可以捏出水来;细长而墨黑的眉毛下那对双眼皮大眼睛简直能勾人魂魄。小餐馆虽没招牌,但赶场的人都喜欢说“去冬梅云香餐馆里”。“冬梅云香”就是两块招牌。那些手多的男人趁冬梅递面时顺势摸她的手一下,给钱时故意递过头,五指直达冬梅高耸的胸脯。冬梅不气不恼只笑笑,给对方留下想象的空间。

冬梅的丈夫林水昌是个补鞋的。林家那栋“田”字结构的土坯房在十字街头的拐角处。先前只是居家,现在开辟成了三个铺面,其中那个既临直街又临横街的铺面,是去年春末一个外号叫“野牛”的草药郎中租下的,才十六平方他出了二十一块钱一个月。草药郎中姓胡,深垌人,长得四体一般大,留一口大胡子,善治无名肿毒和肝炎,生意极好。他的草药摊按街道拐角摆成“曲”尺形;药摊上有一把铡刀和一把尖刀,两把刀都磨得雪白锋利——再坚硬的柴蔸,铡刀能飞快地切成均匀的薄片;尖刀不仅削皮还能剃须,很多人看了“野牛”的刀就有点发怵。直街上那间与野牛隔壁的铺面租给一个染匠,十六块钱一个月。冬梅开的小餐馆在横街上,与野牛的铺面隔壁。铺面前搭个凉篷摆了副面摊,铺面里摆了四张小桌,卖面的同时搞小炒,卖饭卖酒。从餐馆铺面往里走是水昌和冬梅的卧室,再往里走是一块长六丈宽四丈的空坪,走过空坪才是厨房和杂屋。林家在金银湖墟黄金地段有这么大的地盘让隔壁的麻脸李天苟好生嫉妒。

面摊和药摊之间是林水昌和徒弟李成良的补鞋摊。林水昌块头大,腰有点弯,上身前倾,好像永远在寻找掉在地上的东西,因鞋补得好,都叫他林一钻;李成良模样端正,只是个子矮了点,补鞋既快又好,手艺早超过了师傅。去年还是开价两角一个的补丁如今开价三角,生意格外好。

餐馆隔壁是麻脸李天苟的铺面,李麻脸的铺面前摆了副纸香鞭炮摊。早几年,这些迷信的东西是不准卖的,而今生意特别好。面摊与纸香鞭炮摊之间有张小方桌是钟表匠陈来财的位置,他主营钟表修理兼营雕刻私章,是独行生意。李麻脸与陈来财合得来,他每墟提供陈来财一张小桌一条板凳,说是不要钱,但陈来财不想欠麻脸的人情,每次赶完墟交方桌凳子时把五角钱压在小桌上。今年刻章涨价了——木头的方章由五角一枚涨到一块,刻牛骨的则是木头的三倍;修钟表开盖五毛,换零件是一口价,他不在乎这每墟五角钱,图的是个面子,让麻脸满意。

这几个人物在金银湖知名度高,十字街头是全墟场最热闹的地方,自然而然成了金银湖的新闻发布中心。

这天快九点钟了,陈来财推着那部除了铃铛不响浑身都响的单车慢吞吞过来。金银湖人称“陈来财三件宝,单车收音机和手表”。虽说都是旧的,凭自己的手艺经常修,但别人没有自己有,那就是宝。李麻脸问来财怎这么迟才来。陈来财仰仰脸回说听新闻去了。李成良则说来迟来早没关系,你满天星还能抢他的独行生意!李天苟因一脸麻子,都叫他满天星。满天星则说还是来财铗子厉害,夹一下从人家口袋里掏五毛钱。李成良又说还是满天星厉害,一角钱进的纸香卖两角,翻倍的利。

满天星和李成良喜欢跑嘴,讲的和听的不觉厌烦,反觉有趣。

冬梅从屋里出来,她左手端只茶缸,右手挟一篓切面。云香挑一担摆摊的家什跟在娘身后。十八岁的云香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莲花,她一出来,十字街口的男人的眼神都瞟了过来。野牛两眼更是盯着云香瞄来扫去。云香觉得野牛那眼光有邪恶成分,大喊一声:“妈,回去关好厨房门,别让狗进。”冬梅问狗在哪里?云香要她自己看。冬梅看到的是野牛。冬梅是风流场上的人,自然知道女儿话中有话。她叫成良过来帮云香摆摊,有意识地向外人宣传他俩的关系。云香根本不喜欢成良,成良一来,她就挑水去了。

李成良感到没趣,独自麻利地摆好了面摊,为给自己找回面子,他对来财说:“陈师父,野牛的吊钟坏了,你给他修一下。”

野牛知道成良看出了自己不安分的眼光,但成良没说破,是开玩笑,于是他也开玩笑说:“一钻,你徒弟嘴巴乱诳,给他缝几针。”

成良却口出狂言,“缝上嘴你也讲我不过”。

林一钻木讷地嘿嘿嘿嘿笑着。他以为他们又是开玩笑,因为他们经常开这种玩笑。

林水昌原本是高强猛汉。五年前,他一直以挑脚为业抓现金。与金银湖乡相邻的深洞盛产杉木,金银湖墟上有好几个木匠专门打制挑箱、五屉柜、大衣柜一类家具出售,也是抓现金。他们每月交四十元给生产队,按同等劳力记工。林水昌凭一身力气专门替木匠们从深垌把杉板杉方挑到金银湖墟上。每天清早吃了饭再用薄膜袋装上饭当中餐,爬山过坳走到深洞挑一担百多斤的杉板或杉方赶回金银湖已是傍晚。从家里出发空着两手虽出汗但那不算汗;往回赶时,肩负重担那叫汗水,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全身上下没一根干纱。歇气时往那一站,脚下淌一地汗水。苦是苦,但每个月除了交队上四十元,自己还能余下三十来元,一家三口的生活比旁人宽裕许多。供销社每逢来了时新布料,冬梅都要扯上几尺。可有一天,满身淌汗的林水昌突遭暴雨浇淋,大病了一场。又是中药又是西药,花光了攒下的苦力钱,虽保住一条命,可原来挺直的腰杆变弯了,腿变得没力,他不能挑脚了。

水昌不能挑脚,一家三口的日子还得往下过,冬梅在自己铺面里支了个炉子煮面卖。虽说市场萧条,一墟也能卖个五六十碗,两角钱一碗。刨去成本能挣下五六块钱,倒比水昌挑脚还强。谁料才卖了五墟,工商的来了查经营许可证,税务的来了收税,这让冬梅三下五除二就打发走了;要命的是大队干部把冬梅带到公社,要在万人大会上批斗,还要罚款,但冬梅在公社住了一晚,只是答应不再摆摊就回来了。工商、税务、公社都没拿她怎样,冬梅成了神秘人物,最靠谱的传言是冬梅用下面那个东西把麻烦打理得一清二楚。

脚不能挑面不准卖,水昌开始学补鞋,初学补鞋没得生意,生活每况愈下。林云香读完初中二年级不能往高读,辍学了。

幸好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冬梅带着云香再摆面摊时没谁找她的麻烦。与此同时,林水昌补鞋的手艺大有长进,还带了李成良当徒弟。林云香因长得俊俏,煮面的手艺得到真传,生意格外的好。冬梅渐渐退到打杂的位置。

成良摆好面摊回到了鞋担上。冬梅添好煤火后把茶缸递给野牛,向野牛丢个媚眼,扭动屁股走了。

野牛租住林水昌的铺面不久就和冬梅好上了,这在金银湖街上已是公开的秘密。水昌似乎也清楚,但他不说什么。李麻脸半掩半开地对水昌说:“一钻,你家冬梅的屁股扭起来硬是好看。”林水昌知道麻脸的话带损,因此板起面孔说:“我叫水昌,别总是一钻一钻的。”李麻脸见水昌发气有点不好意思,讨好说:“叫一钻是颂奖你鞋补得好,叫来财铗子是眼红他会赚钱,你们叫我满天星才真的是骂人。”

李麻脸仗着自己有四个崽,在墟上有点称大,一般不讨好谁。林水昌见麻脸没发气反而说好的,也就自谦:“我的钻子也不行了。这两年眼睛差火了。”

一直没作声的陈来财插了一句:“你的钻子行不行你家冬梅知道。”

陈来财不大讲话,但一开口就会引起大笑。

成良见大家笑自己的师傅,有意岔开话题,问陈来财今天有什么新闻。陈来财向来喜欢卖关子,只说新闻多呢,却不说具体内容。等大伙催急了,他才边夹螺丝边说:“刚才听见从县里坐客车来的人说李日亮卖银子被抓起来了,审问他的银子是偷的还是抢的。”

“炼银子”是爆炸性新闻,十字街口的人一听,都放下手中的活儿参与议论。成良说绝对是炼的,昨天炼的;李麻脸认为自己炼的也犯了法,解放三十年了,听见金子银子几个字就怕,他还敢炼;陈来财也说日亮真是胆大包天,上次斗争他,打破铜锣,这次进了公安局看他怎么办!

谭冰桃带着两个孩子在一副肉摊旁边卖萝卜,春天的萝卜开始长布筋了,不好卖没卖脱。希林站在肉摊前不肯走,说,妈,我好久没吃肉了。冰桃没钱买肉却哄他说平时不能吃肉。希林回说那为什么平时卖肉!谭冰桃无话可答,附在希林耳边说你爸卖银子去了,下墟砍肉吃。希林问银子是什么东西。谭冰桃怕人听见,带着两个孩子往十字街口走,她想,那里人多,兴许有人买萝卜。

陈来财见冰桃过来,马上叫大家别提日亮被抓的事了。

四、云香跳河

云香挑水回到了面摊上,开始准备面哨子。

金银湖墟场一般要到十一点才红墟,十二点才有人吃面。现在还只九点半。

云香面摊上的面分肉面和鱼面两种,两种面的底料都是一样的,肉面就是在面上加一小勺瘦肉哨子;鱼面就是在面上加一小勺鱼哨子。瘦肉哨子是把瘦肉剁成肉浆,然后用温水将肉浆浸泡搅散,用红油稍炒一下,再拌以盐、酱和味精加水煮沸后装盆待用;鱼面哨子的做法更讲究些,鲜而没鱼腥味。云香的鱼面在金银湖墟上堪称一绝。

蔡冬梅端一篓切面过来叫成良替云香打帮手,今天她要打牌。这话表面是说给成良听,实际是对云香说,也是对十字街口的人说。云香边做哨子边责怪母亲开墟的日子打什么牌!而冬梅却说就是开墟的日子,人家从乡下赶来找我打牌,听起来好像她是打牌的师傅,都是慕名而来。云香说我不要谁帮,卖几碗算几碗。冬梅索性往开讲,以后赶墟,成良别补鞋了,你两口子管面摊。云香没想到母亲说话这么没有分寸,火了:“两口子,两口子,你不知羞耻我要名誉。要我和他管面摊,日头从西边出。”

冬梅说:“你敢。”

云香说:“我今天就不干了。”

冬梅又赌云香不敢。云香舀一瓢水对准火炉就泼。火炉立即腾起一股烟雾,面摊上到处沾满了白灰。

这还得了,冬梅抓起汤勺要砸云香。云香撒腿就跑。云香跑,冬梅追,两人跑过墟场,追到河边;李成良怕云香出意外也追到了河边;墟场上很多看热闹的人也追到了河边。

冬梅和云香都站在河边,冬梅用汤勺指着云香:“你到底肯还是不肯?”

林云香倔强地说:“再逼,我就跳下去。”

冬梅以为云香是吓唬而已,把脸扭到一边:“你跳吧,我看都不看。”

云香纵身一跳,“咚!”跳进了河里。

蔡冬梅这才急得大哭起来,她要成良下河去救,成良看着河水一个漩接一个漩,心里发憷,不敢下水,反而责怪冬梅:“师娘,我不配,你干吗逼她?”

金陵河的水来自金银湖,金银湖的水有十几米深,很冷;时值初春,河水冰彻骨髓。云香在河里两手乱抓,一个漩接一个漩把她推上来又卷下去;乌黑的长头发像一把散乱的水草,随波逐流,浮浮沉沉,渐渐远去。冬梅急得大喊大叫,指着河岸上的人说:“谁救上来,云香嫁给谁!”

不知谁说,下河就是找死,命都没了还怎么娶云香!

谁料话音未落,有个后生已脱得只剩一条短裤,“咚”一声跳进河里,他两只手交替划着水向云香游了过去,眼看就要追上了,那束水草突然不见了。后生潜进水里,好一会儿,才与云香一起浮出水面。后生换了一口气,用左手挟着云香,右手划水游到了岸边,双手扶着云香走上河堤,然后把云香的肚子扑在自己弓着的左腿上让她把水吐出,一切显得干净利落而又专业。

……

后生背着云香走进冬梅家时,谭冰桃带着希林来到成良的补鞋摊上。云香醒了,成良也就恢复了常态,他一边替希林补那双破解放鞋,一边和陈来财眼对眼看着冰桃打哑语,互相推对方说话。最后还是陈来财忍不住,试探着说:“冰桃,和你说件事。”谭冰桃高兴地问什么好事?陈来财一听为难起来,因为这不是好事,但话已开头不说又不好。谭冰桃追问什么事。陈来财这才问:“日亮炼出了银子是不?”谭冰桃赶紧遮掩,佯骂来财讲梦话。陈来财神秘兮兮地把谭冰桃拖到一边:“侄嫂,你说真话,日亮今天去了县里卖银子,是不?”谭冰桃不打自招,问他怎么知道。陈来财说县里都蛮多人知道了,说金银湖人哪那么聪明,会炼银子。谭冰桃一时高兴起来,说我家日亮还出风头了。

陈来财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他怕冰桃受不了惊吓,故意绕弯子,恰好看见儿子陈大贵在和一伙人押宝赌钱,计上心来。

陈大贵在横街上的土坪里设赌,地上摊一块牛皮纸,纸上放着三张扑克,嘴里喊:玩一把,玩一把。

我押红,你押黑;押一块,赔一块;

押多少,赔多少;押珍珠,赔玛瑙。

陈来财手提一把小锤走过去,用脚踩住作为赌具的三张扑克骂,成天赌,赌,赌不够。大贵不服,说没事做,不赌两把玩,日子怎么过!来财附在大贵耳上低声告诉他日亮被抓的事,要他陪冰桃去县里一趟。大贵一听是这事,立即收摊。

谭冰桃直到这时才明白是丈夫被抓起来了,脸色煞白地哭起来:“怎么得了啊!撩开裤子就扎在刺篷里,两个孩子怎么得大啊?我讲了别和政府碰,过苦日子就过苦日子,炼银子,炼银子,炼到牢里去了。李家犯了什么煞啊?一个坐牢,两个又坐牢。”

两个孩子被吓坏了,哭喊着问妈,爸到底怎么了?

街上的人渐渐围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李麻脸埋怨陈来财不该讲。来财劝冰桃别慌,更不要哭,他递给大贵二十块钱,要他马上陪冰桃去县里,买盒好烟,撒给当官的。

云香跳河把冬梅吓了个半死;有幸被救活又高兴得要命。她手脚麻利地煮了四碗面条款待那个后生和与后生一起的另三个人。

冬梅想起自己说过“谁救上来,云香嫁给谁”那句话,四个后生吃面时,她便仔细盘问了一阵,得知救女儿的后生叫李鹏飞,是金银湖李家李大山的三儿子,日亮的老弟,今年十九岁,在金银湖中学读高中。另外三个叫罗大安、张军平和肖庆华,都是鹏飞的同学。她见鹏飞一表人才,父亲和大哥在金银湖都有些名气,心里好一阵高兴,觉得阴差阳错,坏事办成好事,也许姻缘真的是前生注定。成良那边无所谓,自己的未婚妻跳河都不敢救,这种男人有什么用!再说他自己也说不配。可再往下问时,得知鹏飞读书吊儿郎当,到处打架惹事,又担心女儿嫁的是个二流子,那还不如成良靠得住。

正当冬梅想心事的时候,罗大安三个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把话挑明了,要冬梅说话算数,鹏飞马上高中毕业了,一毕业就和云香订婚。这时,李鹏飞听见外面说哥卖银子被抓起来了,立即出来要去县里找派出所评理。

云香躺在床上,罗大安三个说的话她听得清清楚楚。云香与鹏飞读初中时是同班同学,自己对鹏飞心仪已久,不就是喜欢打点架嘛!男人不敢打架还算男人吗?听见鹏飞要走,从床上爬起,在窗口看着鹏飞渐渐远去。她想起来真有些后怕,为何傻里傻气要跳河,若不是鹏飞,自己命都没了;但也为自己庆幸,坏事变好事,自己和鹏飞的婚姻也许是前生注定。

五、初恋过的老同学

围绕日亮的十公斤银子,关股长与梁彬兰在银行领导会议上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关股长不但强烈反对梁彬兰“收购日亮的银子,凭公社证明取款”的决定,还提出日亮殴打国家干部,他得讨个说法。梁彬兰先是耐心解释,要关股长放低姿态。关股长认为彬兰怕他,指责梁感情用事。梁彬兰这才火了,说这与李日亮是不是我的同学没关系,这是针对银子不是针对人。关股长还是坚持要没收银子要讨说法。梁彬兰也硬起来:“关洪达,要么我俩换个位子,否则办不到。”

关洪达这才悻悻罢休。梁彬兰这才把李日亮叫进办公室。

梁彬兰对日亮说:“这是银行从没遇过的事,金银是国家禁物,银行收购银元都要凭证明。你突然把三坨这么大的银子放在他们眼皮底下,还说是自己炼的。谁会相信?”日亮说确实是自己炼的,如果你也不信,没收好了。日亮态度虽不友好,梁彬兰仍然解释:“我是真心帮你。我如果不信,干吗去派出所把你和银子都领回来?你的脾气也太犟了。有理不讲,还打人。你还读了高中呢。”

“读了高中”几个字却刺激了李日亮的神经,讥讽道:“你不过比我命好,上了大学。”梁彬兰骂他油腔滑调,要他好好说!李日亮说:“我们现在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要我说什么好?”

梁彬兰只好让步,她叫日亮别自卑。刚才她说通了其他几个领导,不没收银子,也同意收购,但必须凭公社证明取款。李日亮叹息一声,说这忙又白帮了。梁彬兰不解。李日亮两个拳头碰了碰,说我和公社的头头是这个。梁彬兰也叹息一声:“你怎么四面树敌,到处碰壁,怎么得了?”

李日亮见梁彬兰这么帮自己、挂念自己很感动,才把自己一系列不顺心的事向梁彬兰倾诉,说如果知道我炼银子,肯定抓我坐牢。梁彬兰又劝日亮脾气别太倔,站在屋檐下,凡事低低头就过去了。日亮又犟起来,反问,我凭哪条低头?

梁彬兰想了想说:“我打电话叫我那口子来一下。”李日亮问她丈夫在什么单位。梁彬兰说在县政府,姓唐,唐光明。李日亮这才知道梁彬兰的丈夫是唐副县长。梁彬兰问日亮结了婚没有。日亮长叹一声,说我是父亲逼的,结婚那晚都没进屋,现在两个孩子在读一年级。梁彬兰说他们只一个孩子,男的,八岁,读三年级。

两人归于沉默,往事不堪回首。

那时,日亮当班长,梁彬兰是学习委员。有一次,班上有个同学的学费掉了,他不向班主任反映,却告诉日亮。日亮发动全班同学捐钱捐票,自己把当月的伙食费拿出一半给了那位同学。那个月的后十天是梁彬兰悄悄给自己饭菜票。从此,两人滋生了朦胧的感情。梁彬兰是侨县麻山人,麻山与金银湖相距一百多里。高中毕业后,两人天各一方,但时有书信往来,畅谈理想志向,互相鼓励对方。后来,两人被推荐上大学时,又同在一个考场,两人再次憧憬未来,可自己被刷下了,美好的愿望化作噩梦一场。老天虽给了自己与梁彬兰再见的机缘,但绝不可也不能有非分之想,人家已是县长夫人。

唐光明接到电话过来了,他很高兴地把银子掂了掂说,金银湖的人了不起,有这种技术。梁彬兰说按规定银行不收这种性质的银子,现在通融处理,由公社出具证明领款,但李日亮是偷偷摸摸搞的,而且与公社大队两级的关系都很僵。唐光明毫不犹豫地肯定,变废为宝是天大的好事,别偷偷摸摸搞。他马上打电话给金银湖公社,叫黄书记马上过来。年前,黄主任已升为书记。

李鹏飞、陈大贵和谭冰桃受派出所曾所长指点找到人民银行时,公社黄书记和唐副县长他们已把银子处理好在谈别的事了。

谭冰桃一见日亮却哭起来:“听说你被派出所抓了,我哭都哭死了。我讲了偷偷摸摸的事别干,炼银子,炼银子,差点儿炼到牢里去了。”

日亮骂道:“你娘的不会说话就别讲,这明明在银行,怎么是牢里!”

谭冰桃说错了话,一脸通红。梁彬兰叫谭冰桃坐下,告诉她已经处理好,没事了。谭冰桃却说你讲了不算数,公社和大队会抓,我家日亮搞承包还抓他打铜锣游街。日亮骂冰桃真是比猪还蠢,县长和黄书记亲自处理的还怕谁抓。

黄书记一脸尴尬。谭冰桃这才看着黄书记,连说自己不认识,说今天还见着大官了。黄书记指着唐光明,说他才是大官,县长。谭冰桃更加惊讶,问日亮,他真是县长大官?

谭冰桃天真朴实的土老帽滑稽相引得众人大笑。日亮骂她是乡巴佬进城,丢人现眼,接着招呼大家去吃餐便饭。唐光明和黄书记说不必。梁彬兰却做主说该请,我们一个月才三十四块五角,他三天时间赚了我们五年的工资,今天就要吃大户。日亮说:“没你们帮忙,我还蹲在派出所里,银子早就不姓李了。照说,该分给你们两口子一半。”梁彬兰说:“你敢给,我和老唐不敢要。”

六、日亮醉酒

日亮在县招待所点了一桌那里最好的菜,上了两瓶最好的剑南春酒也只一百三十块钱。

一到酒桌上,日亮活跃起来,他先给自己的酒杯倒满,举起:“唐县长,梁行长,我先喝三杯。第一杯为见到老同学夫妇高兴。”日亮仰脖子喝下;“第二杯感谢你俩帮助我银子失而复得。”日亮哧溜一声后又将酒杯倒悬;“第三杯祝老同学夫妇官越当越大。”喝这杯时,日亮把酒杯伸在光明眼皮底下,“看清楚,是满的,一两一杯,三两了。”

梁彬兰这才觉得李日亮恢复了以前的豪放本色,但她叫日亮别称行长县长,听起来生分,叫老同学或梁彬兰得了。光明也要他把距离拉近点,不就是一顶乌纱帽吗!摘了,都是一样。日亮说,就是这顶乌纱帽值钱。

说话间,日亮将六个男人的酒杯倒满,喊:“都喝起,别扯(湘南方言:说或谈的意思)那些了。这酒过瘾,早几天,我就着萝卜菜喝白开水,笑死个人。”

梁彬兰和谭冰桃不喝酒,两人亲热地谈着。

谭冰桃一点儿也不拘束,但她的不拘束让人好笑。她拉着彬兰的手,说你有个冰字,我也有个冰字,我们拜姐妹吧!梁彬兰说好呀,那你得叫我姐。日亮瞥谭冰桃一眼,说你是冰冷的冰,人家是彬彬有礼的彬,又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还拜姐妹。梁彬兰叫日亮别管女人的事,她是冰清玉洁的冰,比我高贵多了。谭冰桃不懂冰清玉洁有多高贵,却问梁彬兰今年多大。梁彬兰说和你家日亮一年的,你比日亮肯定小。冰桃看了看彬兰很惊讶,我比你小四岁,看起来比你起码大五岁。日亮又插进来说知道就好,人家梁行长白皮细肉,你那张脸黑牛屎样。谭冰桃回说你扯开嘴巴讲我,自己照照镜子,又黑又瘦,前世没吃饭样。唐县长又白又胖,一看就是副官相。

唐光明觉得日亮两口子讲话原汁原味带点幽默,很好玩。但他今天一见到日亮的银子,脑袋里就一直在琢磨这个路子宽不宽,日亮带不带徒弟,如果路子宽又带徒弟的话,金银湖的农民很快会富起来。他向日亮回敬了一杯,试探性地问了这两个问题。日亮的回答令他既高兴又失望——路子宽得很,但祖训传子不传女,传内不传外。唐光明问日亮儿子多大了,日亮回说七岁。唐光明摇了摇头说,等传给你儿子还要十多年。又问他能用哪些废料炼金银。这一句却把日亮问蒙了,爸只教自己这一种技术,并无多大能耐,但他说大贵的爷爷有本这样的书,记了很多冶炼知识。梁彬兰开玩笑说那兴许是本天书,要是日亮得到它,就成了资本家。

谭冰桃接过话头说,日亮成了资本家,首先买台碾米机,今天碾米受了金明的气。日亮一惊问受了什么气。大贵和冰桃交替说了碾米打赌和砸水桶的事,把大家都逗笑了。

这气氛促使唐光明透露了一个天大的喜讯——国家政策会有大的变革,中央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日亮听了尤为高兴,自己可以大胆地赚钱了。

唐光明看出日亮对公社黄书记仍心存芥蒂,黄书记也有些尴尬。唐光明要日亮单独敬书记一杯,人家赶来亲自为你作证。日亮自然应允,与黄书记连碰三杯。

谭冰桃责怪日亮前世没喝过酒的样子。日亮显然喝到了位,没管冰桃责怪,撅出一坨钱叫大贵去买碾米机。

冰桃指着日亮大骂:“猫尿一灌,大脑不管事了。有了两个钱就不知天高地厚,买台碾米机得六七百。”

日亮说:“买碾米机不是你说的吗?”

冰桃说你还不是资本家,拿国家工资要两年,生产队八分钱一天,你算算。日亮说我不是拿工资,也不是在队上开工。我是三天赚了两千多。

一个坚决要买一个死都不肯,两口子吵了起来。谭冰桃把乡下妇女骂街放泼的那一套全用上了,她不顾体统指着日亮:“今天不准买,哪个敢买,别进屋。”日亮扇了冰桃一耳光:“我赚的钱你有什么权利说准不准?为三角钱,你受气,我丢脸;今天有了钱,就要风光一回,男人用钱,女人管账,那还得了。”

谭冰桃又骂:“你不是风光,是想出风头。要是成了资本家你修路架桥养五保户全管起来。你个炮子打的,我难不得派出所抓你坐牢。六百多,七百哇!”

谭冰桃还打着哭腔诉起苦来:“彬兰姐,唐县长,这个家,我没一点权。什么事都得听他的,狗屎明明吃不得,他喊,冰桃,吃!我就得吃。从来不把我当人看,我走,让他讨二道老婆。”

要不是梁彬兰拖开冰桃要带她去自己家看看,日亮又一个耳光扇到冰桃脸上去了。

梁彬兰和冰桃一走,日亮又开了一瓶酒,要继续喝。唐光明批评日亮的脾气太犟,打老婆更加不对。劝他买碾米机的事暂缓,别闹得太僵。日亮不肯,刚说过的话让她一闹就兑不了现,面子往哪放?

唐光明几绕又绕到日亮的技术上,他说我是嘉禾人,嘉禾铸造也是祖传的。1958年以前,全县只我们村子有这种技术,公社化以后才慢慢外传。前不久,我到家里一次,我爸准备自己办厂,步子比你们这里快得多。日亮听出县长的意思是叫他不要保守,他没回答,却又给县长倒了一杯酒。唐光明索性敞开说:“日亮,你是有知识的新农民,技术保守的封建意识不能太重,要互相交流才有促进。就拿嘉禾的铸造来说,以前只能造饭锅、鼎锅、犁壁、犁嘴,现在能造汽车、拖拉机各种机械配件了。你们的技术传开后路才会越走越宽。”

日亮这才说:“唐县长,我们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很严格,谁违背,就会被家族赶出村。我跪着向祖宗发了誓,爸才传给我,往外传,恐怕做不到。”接着,又叫喊喝酒岔开话题。他把五只酒杯摆在一起,全部筛满:“县长,我先干为敬。”

唐光明干了。黄书记、大贵和鹏飞都不肯喝了。日亮将大贵和鹏飞的酒都端到自己面前:“这两杯归我;黄书记,你无论如何得喝;酒瓶里的我和县长平分。”

唐光明见日亮脸色发青,知道他喝多了,不准他再喝。拿过瓶子说实在要喝,我帮你喝掉。日亮又把瓶子夺过来,将瓶中酒咕噜咕噜喝光。瓶子还握在手上,人已倒地。

唐光明慌了,把日亮抬到自己的吉普车上送到医院。医生见是县长亲自送来的病号,不敢耽搁立即抢救。忙了一阵,医生摇摇头说:“前天醉死一个,他也不行了。”唐光明命令医生尽力抢救,多少钱都行。医生把针头扯出来,用手放在日亮鼻孔上试了试:“唐县长,钱和命是两回事。药水都打不进了,呼吸都停了,准备后事吧!”

鹏飞和大贵抱着日亮大哭起来。唐光明急得脑门上涌出豆大一颗的汗珠,脸色煞白地咕哝:“这怎么得了,怎么得了。一高兴,喝没了。”

梁彬兰接到唐光明的电话更是大吃一惊,但她对谭冰桃只说日亮喝酒喝醉了,在医院里。谭冰桃却一点儿也不慌张,说肯定是抢酒喝,一喝就醉成死人样,把酒挖出就好了,送什么医院。

梁彬兰不能不急,她把自己只穿过一水的两套衣裤和儿子唐伟穿过的一包衣裤装在一个袋子里,催冰桃快走,车在楼下等。谭冰桃却还在絮叨梁彬兰家的厨房没她家的灶台宽,要是她用,潲桶都没地方摆;又说城里不讲卫生,厨房和厕所连在一起。

冰桃和彬兰一进抢救室,唐光明哭丧着脸说:“冰桃妹子,我闯大祸了。”冰桃要唐光明别慌,说着从医生手中夺过镊子,插进日亮的嘴巴,撬开,另一只手的两个指头探进日亮喉咙,日亮“哇——”一声吐了。吐完后,坐起,说:“妈的,喝多了。”光明破涕为笑:“日亮,你娘的人都吓死了!”黄书记批评那医生:“最吓人的是你。没点功夫还当医生。”鹏飞冲上去一拳把医生打倒在地,要不是光明扯住,脚又上去了。那医生爬起来,赶紧溜了。

李日亮醒后叫大贵马上去买碾米机。怪事,冰桃竟不吵闹了。

七、天机泄露

金银湖李家村前的三口水井连在一起,依次是吃水井、洗菜井、洗衣井,全是冬暖夏凉的好泉水。说来也怪,一河之隔的何家却打不出这么好的泉水。因此,何家的女人挑水洗菜洗衣都喜欢往李家赶。李家的三口水井的井台上长年四季女人扎堆。

不甚宽畅的井沿是用青石板砌的,已到处松动。两个村子人多,挑水洗菜洗衣显得拥挤。

这天下午四点,何金明的三嫂胖婆来得迟,没了位置,她埋怨李家的祖宗那么赚钱,井台都舍不得砌宽砌好点。桂花回说,你们何家的祖宗还是当官的,井都没一口好的,何家的人吃李家的水。桂花的老公李月亮是大队长,胖婆顺势叫桂花要月亮作个决议把井沿砌宽砌平抹上水泥。桂花对胖婆印象不好,因为,胖婆人长得不怎样,偷老公却没个数,还和小叔子金明打得火热。桂花不但没答理胖婆,还从胖婆身边冲过去。胖婆侧身让了一下,踩动青石板,一股泥水射进裤裆里。胖婆骂道:“该死的石板还欺负老娘。”桂花回过头来笑胖婆:“还说人怪,人怪吧还是人,这水也有人那么怪,千不射万不射往你裤裆里射。”胖婆射了一裤裆水,心里、裤裆里都不舒服,你还笑我!于是讥讽道:“桂花,要射该往你裤裆里射,这水比你家月亮的水有用。”桂花一听火了:“我生不生娃关你屁事!我不像你,捞外水。”

桂花嫁给月亮五年了肚皮没动静,胖婆和小叔子金明打勾搭,这本都是公开的事,但当面锣对面鼓来敲自尊就伤大了,骂着骂着两人扭在了一起。井台上的女人扯架的扯架,看热闹的看热闹,围成一堆。

这时,一满脸络腮胡子的老头两手各拿一把刀“叮叮当当”有节奏地敲击着:“卖刀啦!卖刀啦!现在不要钱,等田地到户才收钱。”他边走边敲边喊着从井台边过,井台上的女人觉得奇怪,连胖婆和桂花也松开手跟卖刀老人往晒场上赶。

金银湖李家是个六百多人口的大村,听说买刀不要钱,特别听说会分田到户,很快聚了一大堆。罗大安走过去用手试试刀锋,他觉得刀不错,便问:“师傅,真的不要钱?”

“三块一把,现在不要钱!等田到户才来收钱!”老头还是这么说。

“不要钱,我买两把。”大安说。

老人说一人只准买一把。

大安比来比去留下一把,老人递给他一个本子叫写上名字;桂花也拿了一把,写上了名字;很多人拿了刀也写了名字,却都不走,围着老人打听分田的事。

成良的父亲李忠德要卖刀老人说详细点。

卖刀老人说:“安徽穷,比你们这里穷。日子过不下去了就想找条活路。先是凤阳一个大队支书偷偷组织的,参加决议的都立了生死状,不论谁因此判刑,按现役军人补贴。”

忠德惊问:“这么齐心?”

卖刀老人正说到承包的事惊动了安徽省委书记,书记见到户承包产量翻番,不但没找他们的麻烦,反而派工作队推广经验的时候,大队长月亮过来拨开人群往老头跟前一站,瞠起两眼问:“你是哪里人?”

“安徽的!”

“证明?”月亮仔细看着老头的一口络腮胡子,有点面熟却一时想不起。

“放在旅社!”

“你刚才在散布什么反革命言论?”

“我没反对革命!”

“你说集体要散伙了。”

“我是讲田地到户。”

“一个意思,你是谁派来的,把你抓起来!”

老头把没卖的刀收回帆布口袋准备走。月亮跨前一步夺过口袋宣布没收。接着,站到一条板凳上像平日开会样:“社员同志们,毛主席教导我们:‘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我们要时刻警惕阶级敌人的破坏。这个卖刀的,肯定是特务,他卖刀是假,宣传复辟资本主义是真。大家千万不要上当。”

“卖刀没犯法!给我!”卖刀老人向月亮讨要口袋。

“还敢犟嘴!把你捆起来!”月亮把口袋交给老婆桂花,上前来抓卖刀老人。

老人怕吃眼前亏,刀也不要了,赶快走了。

桂花提着装刀的口袋叫月亮别追了。月亮不听,放开步子追上去。卖刀老人过了村前三口井,沿金陵河边慢慢走。

“多事!”大安吐了一口唾沫。

月亮很快追上了老头。老头停住脚步掀掉头上草帽,扯去络腮胡子:“月亮,你睁眼看看,我星亮整不死,回来了。”

月亮万万没想到,老人是堂兄星亮。晒场上的人也都大吃一惊,劳改、外流八年的星亮回来了。

星亮是个苦命人,三岁没爹,五岁时,妈带他和妹妹竹英改嫁给本村的李继成。开始两年还好,等继成生下儿子龙晖后便有了二心。星亮长得快,食量大,继父看不顺眼,稍不如意就抢他的饭碗。常常是两条黄瓜或两个红薯打发一天。十五岁开始流浪,三年后回家想整理父亲留下的老屋过日子。这时,继父倒是高兴地接纳了他。星亮使劲做事感谢继父的大度。

1970年,二十一岁的星亮与陈来财的大女儿陈菊花结婚。好不容易有了个家,本想安心过日子,不料结婚的第三天,来了两个公安,以反革命罪逮捕星亮判了五年,押往洞庭湖服刑。劳改期间,他每月上诉一次。大概是上诉到三十次时,上面复查他的案子竟格外可笑:李星亮与伟大领袖毛泽东比高低。

他是这样申诉的:

1969年12月8日,我与堂弟李月亮进城玩,见县文化馆门口有一座伟大领袖毛泽东的石膏像。月亮说,星亮你这么高,比比看。我真的走过去比了一下,说,毛主席比我高。后来,月亮检举了这事,我成了反革命,他入了团。

监狱领导认为这个案定得简直可笑,将案卷和申诉材料返回当地法院复核。一复核,星亮无罪提前释放,也没开什么平反会,只说没事了。

星亮从劳改队出来,得知陈菊花跟湘乡一个补鞋匠走了,他没去陈来财家,也没去叔叔大山家,直接来了妹夫何金明家。可何金明以要划清界限为由,只让星亮吃了餐饭,不肯留宿。他当晚就走了,一直外流。

直到今天,他只身回家。

月亮开始教训:“星亮,你一个外流分子,劳改犯,你要安分守己,别嘴巴乱诳。”星亮说:“我劳改是错判,回来是讲新闻。”月亮说:“你不搞反革命宣传,干吗化装?”

没等星亮做解释,月亮要星亮当大家的面承认是造谣。星亮不肯承认。月亮要抓他送公社,但星亮又高又大,月亮并不敢真抓。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这时,一辆手扶拖拉机沿金陵河岸的公路开过来。拖拉机上坐着日亮、冰桃和大贵。车厢里有台碾米机和柴油机。

此时,圆圆的火球己吻住西山山嘴。日亮见李家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村口河边感到奇怪。

载着碾米机和柴油机的拖拉机驶进村里,停下来,日亮下了车,向村里人走过去。村里还没发现拖拉机上的碾米机和柴油机,但他们把日亮围在中间。日亮从身上掏出烟撒给大家顺便问在看什么热闹?李成良嘴快,告诉日亮说星亮回来了,月亮要抓他送公社。

日亮听说堂兄星亮回来了,高兴得要死;听说月亮要抓他又很恼火。他根本没问什么原因抓,就按成良手指的方向甩开大步走过去。

月亮和星亮还在僵持。月亮不敢抓却正在吓唬,要叫人把星亮捆送公社。日亮见月亮说要捆星亮,积压在心的旧怨突然找到了发泄的口子。

日亮和星亮是共爷爷的堂兄弟。日亮和月亮是共曾祖父的堂兄弟,相比星亮疏一层。另外,月亮原本姓蔡,他的舅舅李泽乐是日亮和星亮的堂叔。李泽乐终身未娶,月亮是来金银湖等替李泽乐绝户头的,因此,他们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堂兄弟。在金银湖,月亮根基浅嘴巴甜,他比日亮只小两个月,叫日亮从不带名字,直叫“哥”。湘南民俗,叫亲兄弟亲叔伯直呼称谓,而叫堂兄弟族兄弟、堂叔伯族叔伯前面则要冠上名字,以示亲疏。月亮这样叫是把日亮当亲哥看,日亮也把月亮当亲弟弟看,带他进了公社农机站。

也是因为月亮嘴巴甜,不多久就和公社黄主任套上了近乎。黄主任老家在龙山公社,离金银湖有四十多里,以往都是日亮开小型农用车送他和老婆孩子回老家过年,过年后又开车接他和老婆孩子回公社。日亮当站长后,农用车由月亮承包,黄主任就是月亮接来送去了。月亮想当站长,把拖拉机站秘密搞承包的事报告给黄主任。结果,日亮遭批斗开除回家。

日亮每逢想起这事就恼火,几次找月亮的麻烦。但是月亮狡猾,遇上日亮就往开避。因此一直没交火。现在月亮要捆外流回家的堂哥,正好撞在日亮枪口上。

日亮叫星亮别怕,让他捆。

月亮知道日亮又是找麻烦,本想发火,但他一者有愧于日亮,底气不足;二者日亮三兄弟四父子,且不说自己不是日亮的对手,大山一发气就喊“挖平”,还有鹏飞那个愣头青更不好惹。月亮软了,放了星亮。

既然放了,日亮自然算了。

这边,日亮对生产队长忠德说:“今天早晨冰桃去碾米因为拿不出三角钱,受了金明的气,这次炼银子赚了两千多块钱,买台碾米机送给队上。碾米的事,队上立个章程。”

忠德和李家的人万万没想到日亮会炼银子,他们只听说过金银湖的老辈人有这个本事,没想到日亮也有这个本事;他们也万万没想到日亮有了钱就这么大方。大家向日亮的妈恭维:翠花嫂,你家日亮是个拍大巴掌的。翠花笑呵呵地说:日亮是赌这口气。也好,以后碾米不用过河了。

忠德从队屋里拿来一挂鞭炮点燃,然后组织大家把碾米机和柴油机抬进队上的仓库里。

没想到的是金明听到鞭炮声挎个相机也赶来看热闹。他看了看碾米机和柴油机,先是有点尴尬,但很快凑上来:老庚,还是你赌得大,一赌赌了六百多块钱。

日亮开始懒得理金明,但想了想,嘲讽地说:我老婆为三角钱受了你的气,我有钱了,就要做给你看。

金明看看冰桃又看看大贵,觉得没趣,溜到了一边,故意摆弄一阵相机,又凑上来,老庚,给你照一张。日亮却走开了。

何金明还不罢休,转向找日亮妈套近乎:“太亲母,老庚发财了?”李母也没答理他。何金明觉得没趣,就把李星亮拉过一边。要他向日亮学会炼银子的技术,再教他。星亮呸道:“这是祖传绝技,知道吗?”

何金明与星亮一直没有来往。星亮对他自然没好脸色。金明这才灰溜溜走了。

众人呼拥着把碾米机抬进了队上仓库后出来,有人试探着要日亮教炼银子的技术,日亮笑而不答。他们便懂了:祖传绝技不教。于是,各自咕哝着散去。

鹏飞跟着日亮往家里走时,突然说:大哥,我不读书了,你带我炼银子。日亮说,你不读书爸会骂人。想炼银子也得等高中毕业。鹏飞却说你不带,我也会去郴州捡废棉毯。

村里的热闹场面,月亮也看到了;日亮炼银子的事他也自然知道了。非但如此,他还知道日亮的同学是银行行长,他同学的老公是唐县长。这让月亮好生羡慕和嫉妒。他想了好一阵才说,他妈的,原先我以为开车赚钱,没想到炼银子好比印票子。

当晚,星亮住在日亮家。堂哥外流八年没音信,今天突然回来了,日亮自然高兴,一高兴,自然喝酒。喝酒时,星亮自然谈起自己这些年的遭遇。

那天,星亮离开金明家后,走夜路到了县城,在汽车站候车室的椅子上睡了一夜。次早起来,遇上一个油漆师傅,就跟着他学漆匠,头天学刮底子,二天刷底漆,三天学盖面漆,第四天独立门户找事做。一年下来,他学会了当时很新颖的木纹漆。那刷漆的手势不是刷漆,而是像舞蹈演员表演,有一种明快的节奏感。他还学会了用喷枪。他凭油漆手艺流浪到了云南省,一个偶然的机会见到了也是在外流浪的同村好友李全坚。李全坚在那里组建了一个建筑公司,简称八公司。之所以取名八公司,是因为在他手下做事的几乎都是地、富、反、坏、右、劳改释放犯、外流分子和被开除的国家干部这八种人。当地政府和百姓倒是欢迎八公司,但每当运动一来,湖南便去那里抓人。每当这时,他们惶惶不可终日,好几次,星亮差点丢了性命。到了1976年,李星亮隐瞒历史想与云南农村的一个姑娘结婚,大把大把地在她身上花钱,临结婚前得知他劳改过,姑娘死也不肯了。星亮精神一度崩溃,离开了八公司,流浪到安徽马祖平冶炼厂,这几年在冶炼厂做事。自己是从安徽过来,安徽的确田地到户了。

日亮一听李祖平有冶炼厂,两眼放光,张开口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星亮哥,吃菜,喝酒。哈哈哈哈!好有味道!这么说,我炼银子,真的不怕了!星亮哥,你回来得好!三十二岁的人了,好好成个家。”

“我这个样子,成家?谁嫁给我?喝酒,划拳!”星亮想起自己的处境,很自卑。

八、合影

何金明人虽有点下,但挣钱的本事还是有些。思想也比别人新潮。他知道日亮的祖传绝技日亮是不会教的,于是想在墟上开家照相馆。开照相馆之前经常来金银湖中学照相。

何金明来中学照相为挣钱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逗漂亮的女学生。

这天,金银湖中学的篮球场上,李鹏飞、罗大安、肖庆华和张军平在打半场。鹏飞与矮个子庆华一边,庆华只管发球,鹏飞“刷”进了,“刷”又进了。罗大安和张军平没兴趣,恰好下课铃响了。四人立即停止打球,站在校门口等陈春花。

鹏飞他们四个是高一班的,明年春上毕业。四个发育健全的青年开始关注品评女生,他们一致认为高二班的陈春花不仅是校花,全金银湖也算一枝花。他妈的,人长得漂亮,歌也唱得好。但今天,鹏飞没看春花,却在看挑水过来的林云香。他觉得自己与云香已经确定了关系,就不应该去想别的女孩子。

何金明两眼色迷迷地看着春花喊:“照相,照相,五角钱给两张相片。”说着把相机递给春花说教她照相。

陈春花没接相机,说学不出。何金明厚着脸皮靠近春花:“你这么聪明漂亮,教几次就会了。”硬把相机塞在春花手上,手把手地教她这是取景框,这样这样调焦距。

陈春花这才莫名其妙地问何金明,你怎么知道我叫春花?金明更加得意,说我不但知道你叫春花,还知道你是凹鼓岭陈来财的女陈大贵的妹金银湖的花。说着,又把照相机递给春花。春花这才拿在手上很稀奇地摆弄着问多少钱买的。何金明说一百五十多块!陈春花很羡慕地问他哪那么多钱。何金明自得地指着自己的光脑壳说:“凭脑瓜子赚的,我准备在墟上开照相馆。”

罗大安看不惯,怂恿李鹏飞出面干涉。其实李鹏飞早就看不惯了,他把篮球用力砸在金明脚下,吓了金明一跳。金明笑嘻嘻地叫鹏飞别砸着他的相机了。鹏飞说:“你妈的自己不会照,还当师傅;儿子读书了还来调戏学生女娃,我真砸你的相机。”

何金明不敢得罪鹏飞,指着自己的光头笑着说:“你看我的头,正大光明,有什么坏心?”鹏飞不屑地看了何金明的光头一眼:“神气卵样,我看不惯。”

何金明说:“多看几眼就惯了,一般的人看我这头还得买票呢!”

“再油嘴滑舌,真砸。”李鹏飞声音不高,但有股霸气。

金明转向挑水路过看热闹的云香:“云香,拿好扁担,站水桶旁,给你照一张,不要钱,到时,照相馆就开在你家。”金明每次赶墟,一到云香面摊上就要一盘菜二两酒直喝到散墟,交钱时往冬梅胸口摸一把再走。因此,云香没好气地说:“我家没得空房!”

何金明怪怪地“噢”了一声,笑着说:“我知道,你妈养了头野牛。”

云香愤愤地骂道:“你别嘴巴不干净。”

何金明打了自己的嘴巴一掌,又笑着说:“说错了,是你妈要招成良上门。”

云香舀起一瓜瓢冷水威胁金明,你再胡说八道我泼在你头上。何金明一把抓住云香想使坏,鹏飞冲上去用头拱进金明两胯之间,一招“黄狗钻裤裆”把他拱倒在地。金明使劲抱住相机,让鹏飞大安他们左一脚右一脚踢得哇哇乱叫。

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何金明爬起来后追上了往校外走的陈春花那几个女学生。嬉皮笑脸地又缠着要教春花照相。几个男生看着何金明的脸发笑,说何师傅,听说你学过武,咋还打不过鹏飞。何金明辩解说好手不当两双,再说,他们是搞偷袭,不讲武林规矩。但男生说:个对个你也不一定能打过鹏飞。我们学校谁都不是他的对手。

何金明没再理男生,仍旧要教春花照相。那几个女生见金明只在乎春花,互相使使眼色,借口走了。也不知金明用什么魔法让陈春花随他进了后山。

金银湖中学后面是一个很大的茶树林。何金明带着春花在茶树林里穿行得意忘形的时候,并不知道有几个男生在远远地尾随。

何金明选定有块石头的茶树下停住,要春花给他照相。春花说不会。何金明手把手地又教陈春花这样那样教了一番,顺势还往春花胸前蹭了两下。春花正要发气,何金明却抢先问:“春花,你咋长得这么漂亮?”春花不发气了反而问:“我真的漂亮?”金明说:“真的漂亮!都说你是金银湖的一枝花。”

春花有点飘飘然了,把脸朝着金明,有点不服气地问:“他们不是说卖面的云香很漂亮吗?”金明把手搭在春花的肩上说:“云香没你漂亮,要不,给你照相我从不要钱。来,我俩合照一张。”春花不肯。金明换了话题问春花,云香不同意成良上门肯定是和李鹏飞在谈爱,她跳河,然后鹏飞下河去救很可能是约好的。春花说不可能是约好的,云香差点淹死了,但两人读初中时就关系很好是真的。金明大腿一拍嚷道,这么说两人可能已经那个了。春花问那个了是什么了。何金明吻着春花耳朵淫笑着说了句鄙话。春花骂金明流氓。金明更加得意说我要是流氓,也和你那个了。来!照一张。

何金明把相机放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调理好后,走过去,用手搂着春花的腰,又抓着春花的手放在自己光头上。

快门轻轻“啪”了一声。

突然,一颗土坷垃砸过来,吓了何金明和陈春花一跳,陈春花一阵风似的往山下先跑了。何金明则哼着小曲得意地往山下摇摆。

等何金明走远了,不见了,几个男生才大笑着跳起来。

九、鹏飞卖猪

鹏飞说不读书就真的不读了。他说去郴州捡棉毯就真的去了一次郴州。可郴州那些制镜厂的废棉毯都不丢了。他没捡到废棉毯,不甘心,他听过金银湖老辈人用新楼板换南洋首饰匠旧楼板的故事,就想买新棉毯去换制镜厂的废棉毯。可是买新棉毯要钱,而自己没钱,怎么办?借。向谁借?妈,没钱;爸不在家,就是在家也不敢向爸开这个口,爸一直把自己当坏蛋看;大哥有钱,但大哥到长沙搞废棉毯去了。

鬼灵精怪的鹏飞想到了二姐夫何新民和二姐岚郴。

那天清早,鹏飞就来了崖头村何家。到二姐家时,岚郴正在一勺一勺地舀潲准备喂猪。岚郴见鹏飞这么早来这里,问他是不是又和爸吵架了。因为以往,鹏飞只要和爸吵了架,就不在家吃饭,往二姐家走。鹏飞说这次不是和爸吵架,爸送二哥上班还没回来。

鹏飞年纪不大,但说话办事果断干脆。他告诉二姐和二姐夫自己不读书了,准备炼银子,是来借本钱的。岚郴问要多少。鹏飞说要一百块。岚郴说我哪有这么多钱,十把二十还差不多。鹏飞却说那你卖猪也得借给我,炼出银子马上还。岚郴犹豫着说要借也得爸或者大哥来。新民也说,借头猪给你倒是没关系,只是怕爸怪我们支持你不读书。鹏飞却说,这不关你的事,按住鸡婆不能抱窝,我是彻底不读书了,我根本不是读书的料。

最后还是新民表态,说鹏飞不想读书,想淘沙也不是坏事。就同意了。

于是开始喂猪,喂饱了能多卖点钱。谁知大黑猪只吃了两口就不吃了。岚郴舀来一瓜瓢生糠和在潲里,猪嗅了嗅还是不吃。岚郴说:“还说猪蠢,它知道要卖自己,也知道生气。”

新民说不吃算了,叫老何别扣潲。岚郴说何干鬼心丑,不扣潲办不到。新民说它不吃总不能一口一口喂。说着已抓住猪尾提起猪的两只后脚悬空,鹏飞扑上去帮忙把大黑猪绑在楼梯上。

金银湖公社食品站建在一个被稻田包围的小山上。1980年春,集体经济还是原来的模样,供销部门仍然主宰一方人们的生产生活;食品站仍然经营全公社生猪的收购与供销。因此,专管过秤的何干鬼仍然是一方神仙一方土地。

鹏飞和新民把大黑猪抬到金银湖公社食品站的时候,正在过秤的何干鬼拿腔拿调喊:“毛重一百六十八斤,扣潲十八斤,净重一百五十斤,乙等。”

卖猪户恳求何干鬼少扣一斤,就是甲等。何干鬼爱理不理,说收猪我讲了算,赶走。

手下的立即把猪赶进了猪栏。

卖猪户骂道:“你个何干鬼,多扣一斤,低个等级差了我十块多钱。”何干鬼凶道,你不卖抬走。那人担心何干鬼不收,把猪抬出抬进麻烦不说,这一折腾,抬回去这半个月白养了。他不敢和干鬼对着干,只低声咕哝:“你个何干鬼,做缺德事。这世没得子女,下世让你打单身。”

说话间,新民把猪赶进磅秤上的铁笼子里。顺手给何干鬼递了支烟。刚才的卖猪户悄声告诉新民说何干鬼很坏,要求先估潲。

新民用手按住何干鬼正在往磅秤上放的砝码:“何师傅,麻烦你先估潲,再过秤。”

何干鬼拨开了新民的手,瞪着眼质问:“是你收猪还是我收猪?”新民近乎巴结地说:“何会计,我这猪没喂!你看猪肚子是扁的。”

何干鬼说:“这是偷潲猪,喂了潲也看不出。农民卖猪不喂潲,哄哪个!”新民赌咒发誓说:“谁喂了,是狗。”何干鬼瞪了新民一眼:“多给五块钱,变猪你也愿意。看秤,毛重二百零二斤,扣潲二十二斤,净重一百八十斤。甲等!”

新民慌了,说:“真的没吃潲,你还扣二十二斤,少了我十多块;多扣一斤差个等级又差了十多块,差不多少了三十块钱。”何干鬼爱理不理,重复道:“收猪,我说了算,扣潲二十二斤。赶走!”

手下的又把猪赶走了。

按国家规定,食品站收购生猪按一百二十一、一百三十一、一百五十一、一百八十一斤分别定为丙、乙、甲、特四个等级。等级越高单价也高,节骨眼上,差一斤一来一回当上大了。

新民还在哀求老何把手抬高点,少扣一斤,高个等级。却被老何生硬地拒绝了。岚郴火了,要去找站长。

老何张开食指和拇指:找站长?找国家主席也没用。别看我的脚只有八寸长,这里,我说了算。

老何干瘦得就是一张皮包着骨头,头小脸小个子小,脸凹进去额凸出来,张嘴说话时只见嘴不见脸,脚穿三十四码的鞋,充其量不到八十斤。新民真想把他提起来丢进猪栏,这么做解气是解气,可是猪卖不成了,他还会躺进医院耍赖。真走到这步,这头猪白喂了,鹏飞没法买货了。高大魁梧的新民倒是怕了一麻竿样的何干鬼。

一直没吭声的鹏飞向新民和岚郴勾了勾指头,他俩过来了。他向新民和岚郴低声咕哝了一阵,也没等他俩同意就过去了。

鹏飞说,老何,收猪你说了算,卖猪我说了算。我不卖了。老何根本没把鹏飞放在眼里,说不卖,你抬走。鹏飞喊道,姐夫,姐姐,把猪捆上。

鹏飞说着跳进猪栏,却不捉自己的猪,把栏里的猪追得哇啦哇啦叫着满世界跑。老何还要抖威风,大喊大叫要鹏飞捉自己的猪哇!鹏飞拍了自己的黑猪一掌,大黑猪闷头闷脑向老何冲过来!差点把老何冲倒。

新民和岚郴受到启发,也加入追猪的队伍。何干鬼这才慌了,担心死了猪站长追责任,翘起屁股跑去叫来站长和鹏飞说好的。鹏飞还是说不卖了,何干鬼比国家主席还大,我们怕他。站长大骂何干鬼吃人饭屙猫屎,扣潲不讲良心。

何干鬼这才表态不扣潲。鹏飞也就不追猪了。新民和岚郴没想到吊儿郎当的小弟还出了口恶气,也想起“增广”上那句“恶人自有恶人磨”的话。何干鬼这种人天生要鹏飞这种人才对付得了。

十、成良智取野牛

十字街口摆摊的人,红墟的时候都忙着做生意,到快散墟的时候生意淡了,才放心落意吃午饭。成良和林一钻在云香面摊上吃。野牛要喝酒,而且讲究要一菜一汤,他去冬梅房里吃。野牛一直在冬梅家搭伙,他的铺面与冬梅家是相通的。

蔡冬梅递给野牛一杯酒,告诫他要安分,别吃着碗里看着锅里。野牛就着荷包蛋咽了一口酒,毫不掩饰地回说:“除了你,没别人,云香我只看看。”冬梅说:“不行!我原说要招成良上门,但成良不争气,他也怪不得我。鹏飞呢,我话是讲出去了,但他吊儿郎当,我也不放心。”野牛说:“成良,不配,鹏飞虽说吊儿郎当,但云香对他满意!你放不放心都没用。”

林水昌和成良吃面时,李麻脸几个又开起了玩笑。李麻脸说:“成良可以当侦察兵了,野牛的吊钟在裤裆里,你也知道坏了。”来财则说野牛的吊钟肯定没坏,唆使成良去看看。成良闪烁其词装聋卖傻。李麻脸神秘地对成良说,肯定是野牛给你师傅吃了什么药,你师傅手上的钻子厉害,下面那个钻子可能真的不行了。成良仍然傻笑,装着什么都不懂。

其实,成良嘴里吃着面条,表面应付麻脸和来财,肚里却在想事。师傅木讷呆滞,男女之事可能真的不行了;野牛和师娘的事,他十分清楚,早想替师傅出口气,硬打自己根本不是野牛的对手,还得顾全师傅师娘的面子,于是一直在思谋对付野牛的办法。现在,他见野牛对云香也怀有歹心,就觉得非把野牛赶跑不可。

林水昌吃完面抽过烟一钻一钻在认真地补鞋。成良把碗送回面摊,告诉师傅他去解个大便,没等水昌应允人已走了。

原先,冬梅是答应招成良当上门女婿,但成良自己心中底气不足,云香太漂亮了,自己根本不配。没提这事时,云香和自己还有说有笑;提起这话后,云香再不理睬自己,成良便知道与云香的婚姻是水里的影子镜中的花。云香跳河被鹏飞救上来后,这份心思就彻底死了。而且觉得鹏飞和云香的确般配。

成良离开鞋摊假装往街尽头的茅坑走,但迅速转身闪进麻脸家再来到师傅家的空坪里,顺手拿起那个早就备好的溜光滚圆的芒槌来到冬梅卧室门口。

冬梅与水昌早就分开住,水昌住楼上临街的厢房,冬梅住楼下靠内坪的厢房。成良蹲在窗台下听见他俩在谈话,里面没有别的动静,火候没到,成良也没声张,贴耳继续听着。

野牛说成良不配,我早劝你别逼,云香性子烈,会逼出事;是不是?差点出事了吧。冬梅则说原先因为成良愿招郎,就是个子矮点,长相不错脑瓜子灵活;野牛又说云香不只是嫌成良个子矮,成良缺男子汉气魄;这个,鹏飞强多了。冬梅却说鹏飞太男子汉气魄,会惹是生非。野牛却说墟上复杂,水昌和成良都撑不起,你没看出麻脸盯着你的铺面和铺面后那块大空坪;冬梅说他总不敢霸占;野牛说那也料不定,你就这么一个闺女,云香是个有主见的人,应该让她找个情投意合能撑得起门面的。冬梅叹了口气,说世上的婚姻哪有完全情投意合的!野牛浪了起来,说我们不是情投意合吗!我真想你离开一钻跟我过。冬梅警告野牛别得寸进尺,水昌一直对我好,那样做我心里有愧。野牛不说话了,却抱起冬梅放在床上。很快,冬梅和野牛说起了粗鄙的疯话。冬梅说野牛全练出花样了;野牛说我的花样也是你操练出来的。

火候到了,成良把圆溜溜的芒槌放在门槛下,然后闪身绕到后窗,用棍子敲了窗户两下。尖着嗓子喊:抓——贼!

野牛骑在冬梅身上使劲颠着,好比开着一辆飞跑的车,正到了一脚油门踩到底的时候,陡然受惊,刹车失灵,一泻如注,全身稀软。像个败下阵来的逃兵,提着裤子拔开门闩慌里慌张往外走,一脚踩在芒槌上,仰面一跤跌倒在地。成良看得真切,从麻脸家那边溜走了。

野牛歪着嘴闷着声连喊哎哟,告诉冬梅说背龙骨断了!冬梅过来想扯起野牛,却无论如何扯不起。她见云香进来拿东西,低声叫云香过来帮忙,你叔的背龙骨断了!云香看了冬梅和野牛一眼,明白是怎么回事,冷冰冰地说:“叫他家里来人,抬走!”

当天晚上,深垌家里来人接走了野牛。从此,野牛再没出现,他是个刚登台就谢幕的人物。

十一、废棉毯

李鹏飞站在雁城北制镜厂门口看制镜。时不时和制镜师傅聊几句。雁城制镜厂制镜还是传统工艺,平台上垫一床棉毯,棉毯上平放着或大或小的平板透明玻璃;制镜师傅将硝酸银水倾倒在玻璃上,任其自然流动,然后用刷把刷开刷匀;多余的硝酸银滴落渗进棉毯,一床崭新鲜亮的棉毯吸足了硝酸银水变得面目全非才丢进垃圾箱。

郴州收不到制镜厂的废棉毯了,大哥带大贵到长沙收废棉毯去了,鹏飞不去长沙来了衡阳。衡阳别称雁城。他不想像大哥那样在垃圾场垃圾箱里翻捡,那样太窝囊,捡到的还不一定是有用的废棉毯。因此,他买了崭新的棉毯去换。

晚饭前,师傅叫徒弟把废棉毯丢掉。李鹏飞从袋子里拿出四床新棉毯对师傅说:“师傅,你这几床毯子换给我,我用新的换。”师傅两眼瞪着鹏飞:“什么?你用新毯子换这些烂毯子,讲梦话吧!你要就拿去,我们反正是丢。”

“不,真的,一床换一床长期换。广州一个老板要我替他换。”鹏飞撒了个谎。

制镜厂的工人看着鹏飞发笑,他们把四个平台上被硝酸烧得焦黑的棉毯拿下来换给了鹏飞,还带他到一个垃圾箱边指指:“这里面还有几床,你要的话,翻出来拿走。”鹏飞便买来一条过滤嘴湘南烟,九个工人每人发一包,表示感谢。当时的“过滤嘴湘南”是高档烟,工人们接过烟,一个个笑得口张开,纷纷告诉鹏飞说衡阳有好几家制镜厂,火车站、西渡、东渡都有,他们的规模都比我们大。

鹏飞心里乐滋滋的,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新棉毯是八块四一床,这一天,鹏飞换了二十床硝酸银毯,恰好用了一百六十八元,“一路发”,吉利数。天黑透后,他把这些棉毯放在一个空垃圾箱里烧,棉毯是湿的,烧得很慢,须用棍子不停地挑动、翻转。

夜,黑沉沉静悄悄的夜。静静的黑夜里有一处闪着火光。漆黑的夜里红红的火光映照着鹏飞兴奋不已的带着稚气但刚毅的脸庞。

他想象着自己这次也会像大哥一样,能赚两千多块钱。加倍把二姐的猪钱还清,再给云香买点什么。

一弯牙毛月挂在西天,有如一条小船在浩瀚的海洋里漂着。慢慢升腾的烟由大变小,由黑变白,天渐渐亮了。

鹏飞拄着棍子站起,他有些累了。来倒垃圾的居民看着一脸墨黑的鹏飞手提棍子有点害怕,以为是精神病人,怯怯地往一边躲。鹏飞叫他们别怕,我不是坏人,你们把垃圾放这里,等下我放进去。然后清扫垃圾箱,把灰捧进两只薄膜袋。

居民们好奇地问这是什么灰,做什么用?鹏飞回说垃圾烧成的灰,拿回去炼银子。一女居民对其他居民悄悄说:癫子,别理他,肯定是癫子!所有的居民们互相挤眉弄眼,边走边笑:神经病!这个能炼银子!

鹏飞也边走边说,你们不是我的孙子,爷爷不告诉你。

鹏飞提着一袋棉毯灰坐车回到金银湖直接去了云香的面摊上。这天恰好是赶集的日子。他把那袋棉毯灰放在桌子底下,然后要了一碗汤面,边吃边给云香讲这次收废棉毯的故事。冬梅听说鹏飞也在炼银子了,很是高兴,久不掌勺的她亲自给鹏飞煎了两个荷包蛋。围绕炼银子的事一再追问,鹏飞一一回答。可是当冬梅提出要鹏飞教云香的爸炼银子时,鹏飞毫不犹豫拒绝了。他说这是他们家的祖传绝技,“传子不传女,传内不传外”,爸传给大哥时还发了毒誓:如果传给外姓,他一家净身出村,本人不得好死!冬梅惊讶地说,哪这么严格!

十二、祖训诏诏

本来,日晖在县一中读书,成绩很好,还写得一手好钢笔字,今年高中毕业,可望考上大学。但李大山认为读大学也不过就是找份工作,考大学是过独木桥,日晖不一定过得去。就是过去了还要读几年才能拿工资,因此就要日晖考郴州市公路工程处的合同工,合同工表现好可以转正。日晖毫不费力就考上了。而且是接替李大山开挖土机,是技术工种。

李大山亲自送日晖到处里报到又亲自教会日晖操作,还做了些其他方面的安排,才离开单位回到金银湖。在墟上买菜时,何金明特地找到大山说了日亮传技给陈大贵的事。大山当即气不打一处来,嚷道:“我一回家就要挖平他。”

李大山的倔脾气,在金银湖一带出了名。

李大山1952年入伍,六年后转业到郴州公路工程处。因他是工程兵,工程处安排他专打洞子。接下来是三年困难时期,打洞子很苦,而且吃不饱。一个两百多人的工程队跑得只剩五十多人。几个和他同时转业的战友也撑不住了,在洞子里说:“大山,我们走吧,这日子过不下去。”大山一铲一铲地往车斗里装土石,装好后说:“我不走,都是共产党领导,走到哪里也一样!”几个战友走了,李大山没走。

熬过困难时期的一天早饭后,领导召集剩下的五十多人开会,说:“你们是工程队的宝贝,是中坚力量,组织决定要对得起大家。现在公路系统的公安、财会、机械技术都要人,这三项工作,大家可以任意选,选定后,填张表就可以了。”

其他的人选公安、财会,只有李大山选择开挖土机。他一是觉得自己文化水平低,那些事干不了;二是觉得工程兵出身的人只能干工程;还有他觉得开挖土机很威风很过瘾。此后,逢山开路,遇有障碍,他挖;国家测定的路线要拆除民房工厂,有不愿拆的,只要上面下令,他把挖土机开过去“刷刷刷”几家伙就挖塌了。因此,凡遇不平的事气愤起来就会嚷道:“看我哪天挖平你!”

这句职业术语已成了他的口头禅。

几个战友熬过困难时期,见工程处对他们这么好,想回原单位,但迟了——大山倔出了光明。

性急如火的李大山一到家就取下日亮家墙上的破铜锣沿金银湖李家边敲边喊,要李姓族人到公厅屋开会,日亮违背祖训外传绝技,今天他要遵祖训惩罚逆子。

1976年,日亮在公社拖拉机站搞承包责任制的事被月亮告发后,公社组织斗争了日亮,还要他敲铜锣游街,日亮说,你们批判斗争我也就得了,还要我敲锣游街当猴子耍,我只犯了那么大的法。不游!说着,一锤把这面破铜锣打破了。公社开除了他,还罚了他一百块钱,还要他把破锣挂在墙上好好反省。

金银湖李家有李、张、肖、罗四大姓,各姓有各姓的公厅屋。村里的李姓族人听到锣声很快到公厅屋集合。

李大山在公厅屋里的神台上点起蜡烛插上香。上厅屋和下厅屋都挤满了人。日亮虽然送给村里一台碾米机,招来过一片赞扬,但李姓族人对日亮传技给陈大贵而不传给李姓早就憋着一肚子气,三三两两背地里指责日亮违背祖训该受处罚,但谁来行使处罚的权利呢?日亮在金银湖李家威望高,没人可以压住他;怎么处罚也没见过,现在李大山扬言要处罚日亮,大家觉得很新鲜,比开任何会都到得齐。

李大山和日亮跪在神台下,大山三叩首后虔诚地念道:“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孙大山向你们请罪。祖上立下淘金绝技‘传子不传女,传内不传外’的规矩到我手上已经十代,没有乱套。可如今,你们的不孝子孙日亮坏了规矩。日亮,你向祖宗表态,该怎样处罚!”

日亮扭头看了看厅屋里黑压压的人头,似乎觉得对不起李姓家族,表示认罪,说:“我向祖宗发过誓,自愿带老婆孩子净身出村,能否善终听从命运安排。”

大山正气凛然地说:“乡亲们都听见了,祖训不可不依,不依就会乱套。日亮,几时走,定个日子吧!”

日亮答应次日去墟上租房,后天走。

大山一听又有些心慈,说不是我不肯饶你,是祖训不能饶你,绝技来之不易。我不处罚你祖宗不会饶我。日亮说我一走,祖宗就不会怪你了,我走吧!

日亮说完坐在神台下抽闷烟。他想起那天晚上父亲答应传技的情景。

那天晚上,谭冰桃和两个孩子已经睡熟了。李大山才把灶台上那盏闪着如豆绿光的小煤油灯捻大了点,然后对日亮说:“我和你妈生下你们兄弟姐妹五个,你是老大。老二云秀嫁到广东去了,那边政策好,日子好过;老三岚郴两口子勤快,负担还小;日晖考上了合同工;鹏飞还在读高中,我有工资养着;目前最困难的是你两口子,我心里明白,但照管不到。公社开了你,我知道你心里憋屈。早知这样,让你顶我开挖土机好了。唉!我的脾气倔,你比我还倔。好!老事不提了,你不是讲要炼金炼银吗?爸教你!你敢不敢炼?”

李日亮高中毕业时,全国大中专停止招生,他回家当了两年民办教师;之后又作为“工农兵学员”推荐上大学;文化考试成绩没得说,但因作文写炼金炼银致富被视为鼓吹走资本主义道路被卡住没走成。

1976年,国家出台一项顶职政策,有人给五十五岁的李大山出主意,送点礼找个借口提前退休,让李日亮顶职。但李大山认为提前退休是打共产党的主意,拒绝了人家一番好意。没想到月亮把日亮挤出拖拉机站后,顶职政策不再。熬到自己退休,儿子越过越穷。

日亮见父亲答应教自己炼金炼银,兴奋异常地说:“敢,苦到这个样子,除了做贼打抢不干,有什么不敢的。”

大山更是感慨不已:“这技术废弃三十年了,有钱不敢赚,心里苦哇!你也苦到底了,炒菜没油,这不是人过的日子呀!我奔六十了,说不定喊走就走。”

日亮责怪父亲:“爸,你高寿呢!”

大山说寿年的事说不定,哪天两腿一伸,技术失传了。

日亮问绝技难不难?大山不无骄傲地说:“有教的不难,没教的不会。祖宗定下规矩,传内不传外,传子不传女。我教给你,你不能教外人。你答应了我才教。”日亮说:“这么好的技术怎么传给外人?我遵祖训。”大山说:“这事得烧香点纸叩拜祖宗发誓:如果传给外姓,一家大小净身出村,本人不得善终。”

日亮从不敬神,家里没纸没香。大山掏出三根纸烟点燃,竖在灶台上,人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念道:“列祖列宗在上,陇西帮龙公第十世孙大山将祖传绝技传给长子日亮。现日亮当你们发誓。”

日亮从没这么过,觉得好笑:“爸,真有这个必要吗?”

大山非常认真:“别开玩笑。发誓!”

日亮只好念道:“日亮学到祖传绝技后,保证不传给外姓旁人。爸,行了吗?”

大山说必须发誓。日亮说自己从没发过誓,说不出口。大山脸一沉:“不发誓不教。”

日亮这才硬着头皮念道:“列祖列宗在上,我日亮学到祖传绝技后,保证不传给外姓旁人。若是违背,带着老婆儿子净身出村,自己不得善终。”

大山这才指示日亮先去郴州制镜厂收废棉毯,烧成灰后带回家再教他怎么炼。

日亮想不到自己当作玩笑的誓言,身为共产党员的父亲会如此当真,兴师动众毫不留情。自己实在不愿离开这块生活了三十年的土地,到了五里之外的墟场,那就是人家的地盘。自己的厂在李家,人去了墟场上,厂也应该建到那里去,可在人家的地盘上说话办事,远不如在李家方便随意。想到这里,日亮苦笑着向站在前排的各人递了支卷烟,各人接了烟互相交换着眼神,也只勉强笑笑,那意思是说:“你爸这么认真,我们也没办法。”

会场沉默了好一阵,星亮站出来向大山递了支烟,说:“叔,真有这个必要吗?”李大山硬着心说:“不这样就坏了规矩,不好向祖宗交代!”星亮很认真地说:“叔,我看你很好向祖宗交代。祖宗知道你没让他们的绝技失传,会表扬你。”

大山反问:“祖宗会表扬我?”

星亮说:“解放三十年来,金银湖黄金路断,你有技术不能传,祖宗怪罪你了吗?”

“那是政府不准搞,我不敢传,没办法的事。”

“我再问你。现在你敢了,传给了日亮,可银子卖不脱,人还抓进了派出所,祖宗没保护他,你保护了他吗?”

“唐县长保护不是很好吗?”

“要是唐县长他们不保护,日亮早就趴下了,还能传吗?唐县长是代表政府;政府要日亮传,是高看他。你要封锁,那是看不起政府,看不起唐县长,以后的路他怎么走?”

“驳嘴我不是你的对手。要是解放前,他不走村里人也会赶他走。”

星亮说:“现在不是解放前了。乡亲们,我出个主意看大家赞不赞成,只要日亮答应把技术传给村里李姓。我们就不让日亮走。”

村里人热烈鼓掌,大喊要得要得,日亮不能走。

大山既感到为难,也找到了下台的阶梯,他说:“三百年前,我们的祖宗下南洋,一代又一代,千辛万苦创下绝技,没有外传。日亮传给你们,如果有人传给外姓,绝不轻饶。”

村里人表示绝不外传。大山要大家跪下向祖宗发誓,公厅屋里的人立即纷纷跪下,跟着大山向祖宗发了一通誓。

散会后,冰桃把鹏飞和云香谈恋爱的起因和发展状况告诉了大山。大山问云香是谁?冰桃说是冬梅的女儿。大山一直在单位,云香是谁他不知道,但冬梅见过多次,有关冬梅不雅的传言更是如雷贯耳。于是大山斩钉截铁地说:“冬梅一把公共汽车,还要鹏鹏上门,还想鹏鹏教他林一钻子炼金炼银,简直是笑话。日亮,你的技术不能传给鹏飞,货也不能帮他炼。”

日亮不敢违背父命,因此,鹏飞要学技术时被他拒绝了。鹏飞生性倔犟,求过一次不肯便不再求。他还对日亮说,你们不教算了,路是逼出来的,我们老祖宗的黄金路也是逼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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