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九原来是个货郎。货郎是挑担串乡叫卖的,故也称“货郎担”,卖些针头线脑,风里雨里吆喝,故为坐地摆摊的商家小贩看不起。许是因此,他在街上租间房,摆了坐摊,开始仍是卖些钢针、丝线、木梳之类,可能镇上坐摊多,徐九卖的商品又无特色,难以维系生活,他的坐摊门脸时开时闭。关门时,仍挑着货郎担子,摇着拨浪鼓,走村吆喝,早出晚归,甚至三两天才归。
归来的徐九,门前摆满大筛小箩,晾晒从农村换回的王八盖、乌龟壳、鸡肫皮之类,引得小孩子们围着看。更多的是臊烘烘的鸡毛鸭毛,在阳光下用苇席摊着一团一团曝晒,风吹起,到处飞舞鸡鸭绒毛,徐九手忙脚乱找东西压,挥扫帚扫,引得路人驻足哈哈笑,调皮的还说句当时的时髦话:“谁说鸡毛不能上天?”众人笑得更起劲了。徐九边手忙脚乱抓压鸡毛,边用手扇着鼻孔防绒毛钻入,也不睬。
徐九的生意渐渐好起来,是他开始卖香。敬神的香本地没人制作,供销社有卖,人都说贵,内行的人还说缺土香的味,徐九不知从哪捣鼓来土香,不好看,点燃了却有种特殊的芳香味,价格也便宜,人们都来买徐九的香。
天热蚊子多,那时熏蚊子都用蒿草和稻壳,每到夏季的晚上,各家各屋,纳凉场地,冒起一团团的烟雾,呛鼻刺眼,蚊虫熏跑了,人也遭罪够呛。偶有殷实的人家,从外地带回正宗有品牌的蚊香,放在屋里点燃,出门捏着鼻子,成为镇上人的另一等级。有人与徐九开玩笑,你卖神用的香,为啥不卖人用的香呢?
这话提醒了徐九,不知哪一天,徐九真的捣鼓出蚊香来。他从白白粗粗的大条蚊香开始,后来还会制盘香、插香,再后来,还会制敬神的细香、烛香。他制的香,没有商标,不用包装,却有那种供销社卖的香没有的土香味,蚊子被香熏得晕晕的,蔫蔫地扇着无力的翅膀,远人而去,人闻到淡淡的、清爽的香味,舒适地度过酷暑夏夜。
从此徐九的小日子开始滋润,锅里经常飘出肉香,摊铺门脸开得大大的,厅正中的中堂“天地国亲师位”的红纸黑字崭崭新亮,后改成领袖画像,也足足比别人家的大一倍。挑货郎担时的粗布短衣连襟大褂,换成了夏丝绸秋冬洋布的时尚装。
夏天的傍晚,常看到他坐在竹躺椅上,摇着新芭蕉扇,四肢伸开哼小曲纳凉,旁边点着徐九香。行走在街上,边走边摇着扇子,硬着腰板,迈着八字步,行走着,高声大嗓应着打招呼的街坊。人们私下都说,这个徐九,卖香、制香,成肉头啦!有几位过去被人撺掇未成的寡妇,因没嫁给他,后悔得心头扎针似的。
那些寡妇后悔也覆水难收,徐九家有女人啦!这女人进门与徐九学会制香的手艺间隔时间不长。据有人私下考证,徐九是因为这个女人才学会制香的手艺。传说中的故事有几个版本:有一种说徐九挑货郎担串乡时,结识这女人,女人的丈夫便是制香的,患痨病死了,徐九热心帮办后事,感动得女人连手艺带人随过来;另一种说,这女人与徐九年轻时便相好,因女方父母嫌弃徐九是个货郎,便将女儿嫁给制香的手艺人,女人的丈夫无福夫妻终老,给了徐九继续前缘的机会;还有几种说……反正不管哪种说法,女人的丈夫是制香的为真,嫁给徐九更为真,随嫁带来制香的手艺便真上加真了。
徐九算得上小镇的美男子,大脸大眼粗眉,中等身材壮壮实实,更为特殊的是皮肤白白净净,除了那些不在野外劳作晒太阳的公家人,镇上走卒小贩难得他这身白膘。徐九带来的女人也相配,皮肤也少有的白,已是五十奔六的人了,银盆大脸富态,肤色雪白干净,露出的手脖子、脚脖子也透出一个“白”字。镇上几位老光棍,甚而年轻一些的痞混混,初时有事无事去徐九店铺插科打诨,说说笑笑,这女人不搭讪,顶多抿嘴笑笑,睬也不睬来人,只顾忙自己的活计,弄得这些老少光棍讪讪的、恨恨的,背地里说些酸话:这女人!桃花眼,高颧骨,红腮帮,大屁股,高山奶,怕是丧夫哩!
徐九的卧室与邻居仅隔道麻秸泥墙,不隔音,邻居偏又是个喜学舌的,在外说:每天晚上,徐九的床竹笆子吱吱呀呀响个小半夜,津津有味说完还叹口气,唉,五十奔六的人啦,怎么吃得消?听的人附应:这徐九,怎么吃得消?
房事传闻勾起人们的想象,痞混混们坐不住了,更喜往徐九摊子凑,借口买根针,买把线,有个混混趁徐九不在家,去买铜顶圈,这小玩意类似满清王爷戴的板指,只不过戴在中指上,是妇女做针线活时,用来顶钢针用的,圆圆一个铜圈,表面布着密密麻麻的眼,有了一段对话:
“这个粗了,顶进去太松。”
“那给你换个小的。”
“小的太紧,顶不进去。”
“紧了好,不容易掉。”
“紧的好吗?”
“紧的好。”
“那我就要你这个紧的。”
徐九夫人稍抬头,看痞混混色眯眯的眼,猛地悟出他的不怀好意,脸飞地一下红了,取顶针的手停在那里,愣怔住了。正巧这时徐九回来,听到后面那句对话,看到这场面,扬起手中的菜篮子向痞混混甩去,茄子、黄瓜滚了一地,痞混混撒开腿跑,徐九一直追到他家,摔了几个碗和一把瓦茶壶,要不是邻居拦着,痞混混的小锅腔也被砸了。回来后,又站在自家门口,扯嗓子跺脚骂了一通,无人敢劝,还是被低眉顺眼的夫人扯进屋内。从此,这些老少光棍再也不敢来徐九家挤眉弄眼了,买蚊香都托小孩子帮办。
日复一日,徐九脚踩碾子碾着不知什么树皮、树根,碾成粉末,再从铁木社购进锯末,掺和掺和,用只小漏斗将粉末倒进长长的丝绵纸做的“肠子”内,就像过年杀猪人家灌香肠,一支简易的徐九蚊香便成了。徐九做蚊香时,他的“白”夫人在旁看着,一边纳着鞋底、鞋帮,遇有来买东西的,夫人去取,报商品名、数,徐九洪声大嗓报多少钱,夫人付了货,收了钱,又静静在旁坐着,看,忙。出外买东西,都是徐九,几乎从未见过徐九的夫人离开过家门。有胆大的混痞子还想寻找机会去与她搭句话,却找不到机会,干咽唾沫,邻居转述听房的新闻已没有新话,听的没兴趣,说的也没了兴趣,唯有那香,神仙需要,人亦需要。
不知哪一天,人们发现,好长时间没见到徐九的夫人了,只见徐九一个人在那里忙、做,也不敢问。没多久,徐九病了,咽气前,他让在身边照顾他的老伙计点香,却满屋找不到香,老伙计想去供销社买,徐九招招手制止住,又指指一个屋角,那里堆了一堆晒干的东西,形状似生姜,但有毛须,黑黑的,按徐九的指挥,老伙计取来一堆,点燃了,满屋顿时弥漫土香味,可谓“浓熏鸡舌,散馥氤氲”,使人神清气爽,徐九也回光返照似的瞬时有了精神,大眼睛晶晶亮,满面红光地对几位老伙计说:“真想跟×××(指他的‘白’夫人)尻一下。”说完,便闭了眼。徐九死时很安详,很淡定,嘴角还挂一丝笑。街坊们惋惜的是,没见那位“白”夫人来送终,想通知又不知她在哪里。
镇上没有了徐九香,人们想起徐九临终前点燃的那堆植物块根,找来开药店的祝员外辨识,祝员外说这是中药,学名“苍术”。街道便办起了制香厂,锯末加苍术,创了个品牌:“山南牌”,行情甚俏。只有老一辈的人还念叨,这原来是徐九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