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旦在槽上喂牲口,白平来找他,一见面就说:“白旦,那要饭女人的病好了,想走了。”
“走叫人家走呗,还能常住咋的。”
白平问:“这都跟人家交往好几天了,你就没点啥想法?”
白旦放下搅料棍,装了一锅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了一团浓浓的青烟。他坐到炕棱上闷闷地吸着烟,没有回白平的话。
“咋不说话?是抓到你的痒处了,还是没听明白?”
白旦磕了烟,慢腾腾地说:“好我的哥呢,咋没听明白,听明白了。其实我挺喜欢这女人的。打从第一次给她送饭我就有了心病。这女人挺有女人味的,病好以后,气色好了许多,脸红扑扑,还蛮好看的。不瞒你说,我动过心思,可回头一想,人家是遭难路过这里,咱动这心思不是乘人危难嘛。”
白平摆摆手说:“不不不,不是乘人之难,说实话,咱是帮她呢。这两天我慢慢地从这女人口里探出点风来:这女人的男人几年前病死了。房子是租住的,男人死后,她交不起房租,人家就把房收了。她没办法,就领着孩子四处讨饭,是个没家没业的单身女人。我问她没再找个人家。她说,带着个孩子不好找,一直到现在还是单身。你看,你也是单身,又拖着两个孩子,没有个女人咋行?我就想,要是你们两个能走到一起,该是多好的事。你有了个完整的家,她也有了归宿,不用四处流浪了。你要是同意,我就做个月老,给你们撮合撮合,你看咋样?”
白旦还是很担心:“我怕不行,你看我要啥没啥,过去也没少找,可人家一看我这家境就吓跑了。这女人自己还带了一个娃,到时候一大家子,这日子还过得下去不?人家肯定不愿意。”
白平说:“还没说呢,你咋知道人家不愿意。再者说,就她现在这情况还能挑别人?”
白旦想了想说:“倒也是。只要人家没意见,我没啥说的。你去问问,看她是啥态度。”
“这就对了。我去给你问问,估计没啥问题,看来这喜酒是喝上了。”
白平从饲养室出来,直接来到草窑。五斤正在屋外用树枝在地上练字,见白平来了,就对屋内喊道:“妈,大伯来了。”
女人迎了出来:“大哥来了,快到屋里坐吧。”
白平进了屋,五斤也跟了进来。白平挡住五斤说:“你到屋外写你的字去,我跟你妈说几句大人的话。”五斤很听话,又到屋外练字去了。
白平在炕沿上落了座,寒暄过后就说:“大妹子,别走了,就留在我们这里吧。”
女人感到莫名其妙,疑惑地问:“白大哥,留下来是什么意思?”
白平说:“那我就直说了。你觉得白旦这人怎么样?”
女人明白了白平的意思,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她拽着自己的衣服,环顾着自己的身子说:“大哥的意思我明白了。白大哥这人吧,确实不错。可是,你看看我这样子,一个要饭的,还带个孩子,别委屈了人家。”
白平说:“要饭怎么了,人一辈子谁还没个难处?我就要过饭,我爹也要过饭,皇帝老儿朱元璋也要过饭,都是给生活逼的,这不丢人。你就说你对白旦印象可好?愿不愿意和这个人一起过日子?”
女人沉默了。
白平接着说:“你带着孩子东奔西走的总不是个事,吃苦受罪不说,孩子连个书都念不上,啥时候是个头呀?而白旦呢,老婆死了两年了,也是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过。男孩十来岁,跟你的孩子差不多,女儿五六岁。人是个好人,队里能让他喂牲口,说明他是个老实可靠的人,能干的人,就是家里没个女人打理,乱糟糟的,连口热饭都吃不到嘴里。你要是愿意留下来,你们就一起过。你们都给了对方一个热乎乎的家,谁不欠谁的。有了家,你也不用东奔西跑了,孩子也能上学了,真是两全其美的事,你看怎么样?”
女人开了口:“他是啥意思?”
“我先跟他说的,他没意见,就看你的态度了。”
女人说:“大哥,这个太突然了,你容我想想好不好?”
白平:“当然要好好考虑考虑,我等你信儿。”
白平又回到饲养室。白旦忙上前迎着问:“咋样?她是啥意思?”白旦扑得急,差点跟白平脸碰脸,呼出来的气直喷白平的脸面。
白平闪过一旁笑道:“看把你急的,跟我拜堂呀?”
白旦傻笑道:“嘿嘿,你不说我还不想,你一说我还真有点急,觉得这是桩美事,不能黄了。”
白平告诉白旦说,还得等等,让人家考虑考虑再说。
白旦急了:“哎呀,都这岁数了,扭扭捏捏,行就行,不行就不行,有啥好考虑的?这不是耽误事儿嘛。我的好哥哥,你要多美言,不能叫这事黄了。我刚把火烧起来,别给浇灭了,唉,急死个人。”
白平觉得好笑:“看你那样,一个女人把你弄成这样。要是不成,你还死呀!”
白旦说:“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没女人心慌不说,家里乱七八糟的不成个样子,那过的是啥日子嘛。”
“知道知道,别诉苦了,再急也不在乎这几天嘛。”
白旦说:“主要是没定下来,心里没底,要是定下来,等个十天半月的也没啥。”
“这倒是。要不这样,你中午做些好吃的给她送去,顺便聊聊,给自己加点分。这样一来,她就好做决定了。”
“有道理,我去。你帮我照顾一下牲口,我现在就回家弄饭去。”没等白平答应,他就把搅料棍往白平手里一塞,一溜烟跑了。白平追身骂道:“你小子,重色轻友。”白旦走了,白平就留下来伺候牲口。
傍晚时分,女人回话了,同意和白旦结婚。她让白平转告白旦。
白旦得知后很高兴,乐得不知说什么好,恨不能马上把五斤母子接回家。白平说:“别光顾着高兴,要办的事多着呢。”
“不就是摆个酒席,乐一乐吗?这事好办,都是二婚,不讲究,越简单越好。”
白平摇摇头说:“酒席倒是小事。我问你,你知道这女人是啥来历,啥身份?结婚证咋办?人家要问你,你怎么说?你是根红苗正的革命群众,那些闹革命的头头脑脑,能让你跟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结婚吗?”
这一问,白旦不知如何回答了:“这我没想过。”他想了想,问,“结婚的人多了,没见过谁查什么来历呀,怎么到了我这儿,就问起来历来?”
白平说:“不一样,人家是年轻人成亲,双方都有门有户的,知根知底,有啥好查的。”
“倒也是,那我跟队里说说。你也帮我说说。”
“你先去说,不行的话,我再去。”
吃罢晚饭,白旦到队长田仓家说事。寒暄过后,白旦说:“队长,想求你办个事。”
“啥事你说。”
“你知道,有个要饭的女人住在咱们草窑。那女人是个寡妇,我想娶她做老婆,想请你给开个证明,让我把结婚证领了。”
田仓哈哈大笑:“我看你是昏了头了。你是贫农,革命群众,根红苗正,怎么能和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结婚,你别弄出阶级斗争新动向来。我是队长,又是‘革委会’委员,不能看着你滑溜到糜子地里去。”
白旦把自己知道的女人的情况告诉了田仓,说:“没问题的,我保证她是个好人。结婚又不是什么政治上的事,人好就行,管人家那么多干啥。”
“唉,好白旦呢,现在干啥不查个祖宗三代?你说她是好人,都是听她自己说的,那能相信?谁不是把自己往好的说哩。要是自己说了算,那还要组织调查干什么?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开证明,我可不敢。”
白旦又缠了半天,田仓就是不松口。他有些不耐烦了,口气变得严肃起来:“就是说,你不同意我们结婚?”
白旦这么问,田仓有些恼:“话不能这么说,我凭啥不让你们结婚?我是说不知道这个人的底细,没法开证明。你知道她是啥出身?是好人还是坏人?有没有政治问题?”
白旦强辩说:“当然是好人,我敢保证。你想啊,只有好人才要饭哩,瞎人哪有要饭的。再说,我就是个普通农民,就是把我瞎了(方言,坏了的意思),对国家、对革命也没啥影响么。我只管她本人人好就行了,我管人家啥出身。”
“你不管可以,我不管不行。上头追查下来,我得负责。”
白旦有些沉不住气了:“噢,上头不准人家结婚?你负责毁坏人家的好事?那好,你把这事搅黄了我不怪你。我自己找的不行,革命的负责同志,就请你给我这革命群众同志发个老婆吧。”
田仓瞪了白旦一眼:“胡说啥呢,找老婆是私事,你自己找。”
白旦较上了劲:“咋又成私事了?我找了,你不让;让你发你又说让我找。你这不是成心刁难革命群众吗?你还是领导,是委员呢,咋能干这混混事嘛。”
田仓脸都气白了。这可真是饥不择食,什么人他都敢娶,娶不娶是他的事,自己不能犯错误,让人抓辫子。于是说:“你也别生气,别怪我,这证明我不能开,这里边的事多着呢,你不懂。”
白旦愤愤不平,忽地起身,甩门而去。
田仓老婆说田仓:“你看你,又把人得罪了,何苦呢!”
田仓说:“咱就干的是得罪人的事,有啥办法,我不能一错再错。”
田仓老婆突然拉下脸:“一错再错?你啥时候办啥错事了,我咋没听说?你这话是啥意思,你说明白一点。”
田仓忙解释:“没啥意思,你不要太敏感,我绝不是说你呢。”
“说我?我有啥可说的?哎,你这么说,就是不打自招了。说说,我让你犯啥错了?”
田仓不说话,扭头就想走,老婆一把揪住他:“你不能走,说清楚再走。”
田仓无奈,就说:“还不是你家的成分问题,人家老抓我的辫子。”
老婆不依了:“我告诉你,当初是你死乞白赖地要娶我,不是我上杆子找你。现在后悔了,早干啥去了?”
“谁说我后悔了?你不闹行不行!你有完没有?我连个话都不敢说了?在外头不敢说,在家里还不能说呀?”
“谁不让你说话了?啥都能说,就是不能说这事!”
“好好好,不说不说。”
白旦出了田仓家门,漫无目的地溜达着,边走边想,越想越气。田仓简直是胡说哩么。我是男人,人家是女人,结婚就是男女之事,咋不行?我们年龄也差不多,没啥不合适的;从血缘上说,我们不是一个姓,谁不知道谁,八竿子够不着,绝不是近亲,有啥不行;从感情上说,虽说还很生分,可她有情,我有意,是两厢情愿的,谁也没逼谁,这就行了,还要咋?老一辈哪个不是这样,先结婚后恋爱,个个生儿育女的,不都过得好好的吗?田仓他妈的尽胡说,难道说地富反坏右家的女孩子就不能嫁人了,哪有这样的规定?再说,贫下中农家的女孩子就一定好,地主家的女人就一定坏?我看不见得。你田仓自己不就在土改时娶了地主家的闺女吗?你娶得,我就娶不得?再说人家还不一定不是好出身呢。我一个农民,不入党不提干,不当兵不招工,身处社会最下层,只要人好就行,两厢情愿就行,管她是啥身份呢。想着走着,走着想着,不知不觉竟来到了草窑门前。房内没有灯光,没有声响,五斤母子已睡下了。此刻,他有一种感觉,好像来到了自家门前,屋里睡着的是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好温馨,好甜蜜,好幸福。这感觉黏住了他,他想离开,却迈不开步子,舍不得这里的气息。不走吧,也不合适,一个单身男人,黑灯瞎火地摸到一个单身女人门前,算是怎么回事?走不舍,留不是,他犹豫了。他摸出烟袋,蹲在窗下点烟抽,火光一闪一闪的,惊动了屋里的人:“谁呀?”
“是我,白旦。我没事,你们睡吧。”
“我还没睡。我给你开门,你进来吧。”
女人点上灯,开了门。白旦进了屋。
“大哥,这么晚还没睡?”
白旦神情紧张地说:“习惯了,喂牲口的瞌睡都浅,出来随便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儿了。”
女人看出了白旦的紧张样子,偷偷笑了:“坐下吧,我给你倒碗水喝。”
白旦忙说:“别忙活了,我不习惯晚上喝水。不倒了,你也坐吧。”
女人回到炕上坐了,两人唠了起来。
几句开场白后,白旦憋足劲儿说:“既然赶到这儿,我也不绕弯子,就说说咱们的事吧。”
女人温情地一笑:“你说吧。”
看见了女人的这种笑,白旦心里一喜。没想到,她竟这么迷人,这么好看,立时觉得甜蜜蜜的,疼爱之心油然而生。他的第一个女人是父母包办娶回家的。两人婚前没见过几面,更没有单独在一起待过。在一起的时候,精神都是高度紧张的,生怕露出什么破绽给人家看见,哪有什么心思欣赏佳人美色。见几面后,还没等两人擦出火花,就黑灯瞎火地钻到了被窝,干起那实实在在的生儿育女的事,现实而实惠。什么叫爱?什么是男女感情?他既不知道,也没体会。现在一看她,主要的还是敢直面地看,欣赏地看,才知道女人还有这面如桃花、柔情似水、勾人心魄的美妙一面。才知道不光是面面上好看,还有一种内在的东西挠人心。我的妈呀,要不是遇到这个女人,这辈子怕是耽搁了,连女人的味儿是多样的这件事都不晓得。他越看越爱,越想越舍不得,就暗暗下了决心:非娶了她不可,谁也别想阻拦。
女人等了半天,不见白旦开口说话,就催道:“你不是要说事吗,怎么不说啦?”
女人的话唤醒了他,把他从美好的憧憬中拽了出来,他乌拉了半天才说到正题:“刚才我去队长那儿要求开证明,可他一口回绝了,不给开。”
女人先是一愣,随即就恢复了平静:“不给开就算了吧,你别为难。我明天就走,不会怪你,也不会拖累你的。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同意?”
“还能为啥,现在这形势你又不是不知道,瞎折腾呗。说你来历不明,不敢保证你是好人。”
“哈哈哈,原来是这样。白大哥,那你说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误会了,这是人家说的,我怎么会这么想呢!我是想告诉你,我是铁了心要娶你的!不管你是干什么的,不管你是什么出身,不管别人怎么看,我都愿意把你娶回家。我担心的是怕你将来受不了。你想啊,咱们两个不顾人家的反对结了婚,可能会给咱们带来一点儿麻烦,可能会有人笑话你我,给我们小鞋穿。我一个大男人是无所谓的,可你一个女人家,只怕你受不了。我要对你负责,不能瞒你。如果你怕,那咱就不说了;如果你不怕,咱就把事办了。不过你得有思想准备,以后万一遇到麻烦事,你就得多担待点。”
女人想了想说:“大哥,你是个好人。你愿意为我一个要饭的女人受委屈,我还有啥说的。要饭这几年,啥苦我没吃过,啥罪我没受过,啥脸我没看过,不怕。只要你没意见,不嫌弃,我没问题。”
白旦没想到这女人如此坚强,心里甚是感动,说:“那就这样定了,管他开不开证明,我们在一起过日子,气死他狗日的。”
女人点头应允了。她看了看孩子,孩子睡着了,就小声说:“话说到这儿,我就不瞒你了,把我的身世来历都告诉你,你掂量掂量,看看愿不愿意接受。咱把话说在前头,有一条你必须做到。”
白旦问:“做到什么?”
女人说:“不许告诉任何人,包括五斤。”
白旦点点头:“我发誓,不告诉任何人。”
女人说开了自己的身世:“其实很简单,我就是一个农家妇女,是你们临县人,全名叫丁秋香。孩子叫丁五斤,随我姓。十年前,我还是姑娘的时候,去到乡中学上识字班,爱上了一个中学教师,他也爱我,我们就偷偷地谈起恋爱。他是城里人,他父母极力反对他和一个农村姑娘结亲。他呢,既不敢不听父母的,又舍不下我,我们就一直保持着恋爱关系,想着有一天会说服他父母,让我们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后来,我不小心就怀孕了。你知道,未婚先孕,这是多丢人的事啊。我父母发现了,就逼着问是谁干的,拗不过,我就说了。我父亲知道后就去学校大闹,还逼着我说是那老师耍流氓强奸了我,这样就可以给我们挽回一点颜面。被迫无奈,我只好这么说了,这下可了不得,公安局把他抓了,说他是反革命强奸犯。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咱不能害人,就去公安局说了实情,公安局就放了他。因为这件事,他丢了工作回了城。而我呢,就更惨了,父母逼我打掉孩子。我想,我们毕竟爱了一场,我对他还是有感情的,孩子就是我们爱情的结晶。再说,孩子没罪,不能这么毁了他,我就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将来看见孩子就是看见了他,一辈子再也不嫁人了。我躲到我姐家偷偷地生了这个孩子。过了几年,姐姐家也待不下去了,就出来要饭,一要就是六年,直到现在。我的情况就是这些。你要是能接受,咱们就成亲。要是接受不了,那就算了。能认识你们,得到你们的帮助,我已经很感激。再想那么多,就太贪心了。”
女人的叙说,倒感动了白旦,他马上表白说:“接受,完全接受。说起来这也没什么呀,有啥不能接受的?我倒觉得你是个有主意、有情义的人,是受了委屈、受了难过、值得人同情的人。我也看出来了,你确实是个刚强的人,有担当,主意正,就是男人也不一定能做到你这个样子,真了不起,比我强多了。我就想要这么个女人帮我持家,我欢喜得很哩!起初,我还担心你受不了打击,看来这担心是多余的。什么来历不来历的,不管。”
白旦的表白让女人高兴,却又不好意思地说:“刚强能当饭吃呀?要了几年饭,实在是累了,还是有个家好啊!”
“那当然,东跑西颠的总不是个事。但凡有办法,谁愿意要饭呀!噢,对了,这几年你在外头受难过,咋不去找那老师呢?你带着他的孩子去找他,他敢不认?”
“没有,人家都恨死我了,找啥找。再说,人家成了家,也是一窝子人了,我再去找,不合适。”
“是那么个理儿。这下好了,咱们在一起,重敲锣另打鼓,好好过日子。你这么要强,又经历了那么多磨难,我想没有什么能难住咱们的。”
女人说:“是啊,你刚才说的冷眼啊、嘲笑啊、穿小鞋啊算不了什么。各家过各家的日子,有啥好笑的。再说,你也管不了人家的嘴,爱说啥说去。”
白旦说:“这就好。那咱们就定下了,择日子办几桌酒席,把事办了。”
“别破费了,这年龄,都当爹当妈的人了,还图那个。”
“那不行,我还就是要讲究讲究,热热闹闹,明媒正娶,看他能怎样。”
“嘿嘿,随你。”
五斤醒了,哼哼着要撒尿。白旦伸手去抱孩子,不小心撞翻了油灯,屋里漆黑一片。白旦一躲闪,与秋香撞了个满怀,他就趁势搂住秋香要亲人家。女人很是善解人意,她感到了白旦的气息,也知道白旦想干什么,就顺着势往白旦怀里钻,还主动把热唇往白旦口边送。白旦受到鼓励,胆子更大了,力道更猛了,他死死地搂住女人,用力地嘬着女人的唇舌。两人的呼吸粗重得像风箱,嘘嘘嗨嗨,哼哼唧唧。
突然,两个汉子冲了进来,把白旦逮了起来。孩子吓得嗷嗷叫,女人大声骂道:“土匪,你们要干什么?”
白旦也喊道:“我是穷光蛋,没钱,绑我干什么!”
此刻,基干民兵连长白林提着马灯出现在门口。
白旦见是白林来抓自己,破口大骂:“白林,我日你妈,你狗日的想干啥!”
白林上前踢了白旦一脚:“日你妈!你干的好事,还敢骂人。”
“我干啥了?我干啥关你屁事,你凭啥抓我?”
“干啥你自己知道,都叫人逮到炕上了,还他妈嘴硬。统统带走!”
几个民兵七手八脚把白旦绑了。他们把白旦和秋香母子押到了大队部,分别关进两个房间。
白林先审问白旦:“白旦,老实巴交的人,咋会干这种事,老老实实把你俩人的事说出来。贫农后代,革命群众,咱不怕犯错误,只要敢于承认错误,勇于改正错误,还是好同志嘛。”
白旦一肚子的火气:“改你妈,你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啊!我干什么了?你看见了?你还有资格捉奸呀?你咋不把自己抓了呢?你和徐寡妇钻到一起,你以为人不知道啊!赶紧放我回去,否则,我跟你没完。”
“放你妈的猪臭屁,我和徐寡妇你看见了?你再胡说撕烂你的嘴。放你?想得美,你不说清楚,就别想回去。还跟我没完,你想咋?你也不看看,现在是谁审谁,是谁让人抓了现行?”
白旦一百个不服气:“你少栽赃陷害好人。我告诉你,我们什么都没干。灯是我不小心撞倒了,刚要找灯,你们就闯进来了。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就是弄到公社,弄到县上,老子也不怕!我看你能把老子咬了。”
白林见白旦比自己还厉害,谁审谁都颠倒了,真想耍耍二杆子脾气,好好整整这家伙。可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光天化日之下,他也不敢把白旦怎么样,于是说:“好好好,你厉害,我不问你了,你冷静冷静,消消气,等会儿咱们再谈。”说完就出了屋,又去审五斤母子。
另一间屋子内,秋香搂着五斤坐在墙角的椅子上,累得快要睡着了。白林进屋,惊醒了他们。白林提了把椅子放在秋香母子对面坐下来。他瞄了半天,发现这女人竟有几分姿色,尽管瘦一些,黑一些,可模样轮廓还是俊美的。这等女人,居然也会要饭,当地的男人们真是暴殄天物瞎了眼啊!难怪白旦动了心思,一个年富力强的单身壮汉,不动心思那才叫怪呢。要是自己碰到这种情况,也是经不住诱惑的。他看着想着,竟有些怜香惜玉,忘了自己是干什么来了。他把凳子往前挪了挪,想跟女人说几句同情的话,近乎点的话。不料秋香不吃这一套,她觉得眼前这男人不正经,色眯眯的样子让人讨厌,就挪了挪身子,给了白林一个侧面。
女人的警惕举动,让白林顿觉自己有些失态。他忙端平脸面,一本正经地问:“你叫什么名字?是从哪儿来的?想到哪儿去呀?”
秋香不吱声,没搭理白林。
“问你话呢,咋,姓名地址都不愿说呀?”
秋香离开家乡已经好多年了,家乡没有人知道她现在的情况,也不知道她在哪里。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她自己的选择,不管别人怎么看,她自己从来没有后悔过。她不想让家乡人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省得他们在自己家人面前说三道四,给父母兄弟平添不必要的烦恼。所以,她从来不告诉任何人自己的身世来历。白林这么问她,她自然不想回答。
白林非要问明白不可,接连问了几次。
秋香见白林这么执着,自己总扛着也不是个事儿,就冷冷地说:“丁秋香,要饭的。从来的地方来,到去的地方去。”
白林对这样的回答很不满意,对这女人先前的感觉也消失了,觉得这女人太厉害,没什么可爱的。于是厉声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怎么,连问都不能问了?”
秋香又沉默了。
过了会儿,白林缓和了口气说:“我看你也是个本分人,咱有啥说啥,没什么要紧的,说明白了就行。都这岁数了,有啥抹不开的。你说,你们是不是在一起干那种事了?干过几次?”
秋香瞪了白林一眼,还是保持沉默。
白林又问:“是不是他强逼的你?如果是他逼的,就不怪你了。你只管实话实说,没有你的事,我们替你做主,批评教育他。你也可以带孩子走了。”
……
“还是不说是不是?实话告诉你,白旦全都交代了。问你,是想证实一下他是不是说了实话。你不说也不要紧,我们完全可以按白旦说的定案,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秋香什么都不怕,再怎么整,也不会比要饭更惨。她还相信,她和白旦之间本来就没发生什么事,白旦还不至于糊涂到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的程度,于是镇静地说:“他不是都告诉你了吗,还问我干啥?你就按他说的定吧,我没啥说的。”
白林没辙了,没想到这女人不吃这一套,把自己的阵地守得滴水不漏。心里骂道:“冥顽不化,老奸巨猾。”骂完就觉好笑,人家不过三十多岁,怎么就老奸巨猾了?白林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只会打打杀杀,吓唬吓唬胆小怕事的,要论盘问人这种斗智斗心的活,他远远不行,问不清不说,还会问出麻烦来。现在遇到秋香这号遇事不惊、又不怕事的人,他确实感到无能为力。他知难而退,干脆不问了。自己只管看好他们就行,等治保主任来审。他心里这么想,表面上却不肯露熊,便做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说:“好,这是你说的,你就这么对抗吧,到时候让你哭都没眼泪。”
这时候,门外有人喊白林,白林应声出了门。来人是白平、田仓,还有村治保主任白栋。白林迎了上去,刚要开口说话,白栋摆摆手,就给堵了回去。白栋指示说:“白林,赶紧把人放了。这事到此为止,不要到外边乱说。”
白林疑惑地问:“白主任,还没审清呢,咋就放人?”
白栋说:“叫你放你就放,以后我给你慢慢解释。”
田仓也在一边帮腔说:“白林,听领导的,放就放,别啰唆了。”
“好好好,我放,这就放。”
白旦、秋香和孩子被放了出来,同白平、田仓一同往回走。路上,田仓说白旦:“我给你咋说的,八字还没见一撇呢,就胡弄哩。”
听田仓这么说,白旦的第一反应很强烈:“你胡说啥哩,谁胡弄哩!你几十岁的人了,大小还是个领导,咋胡咧咧哩?白林到现场抓的我,都不敢说我咋了,你隔着十万八千里,你咋就说我胡弄哩?”
白平见白旦给队长发了火,怕他们闹起来,就推了白旦一把:“你吃炸药咧,有话不能好好说?队长也是关心你哩,人家深更半夜地给你去说情,咋还把好心当了驴肝肺咧,真不识好歹!”说完白旦,又对田仓说:“咱不管他,让人家关几天才美哩,叫他不识好人心。”
田仓很会就坡下驴。他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不合适,白旦发火是有道理的。白平这么一打圆场,他就笑着说:“没啥没啥,白旦正在气头上,搁谁谁都会生气的,把气发出来就好了。”
白旦突然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就问白平:“平哥,我就不明白了,草窑平时孤零零的就没人去,白林他们跑到那儿干啥去了?他们咋知道我在那儿?”
白平看了看田仓,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
田仓抢着说:“人家巡夜,撞上了么。你不去,能撞上?认倒霉吧。”
白平这才说:“都过去了,就别说了。队长,你先回去吧,深更半夜的,劳你跑一趟。”
田仓早就想回家了,就说:“咱这腿脚就是给群众跑事的,没啥,倒是你们以后注意点。那我就先回去了,有啥事明天再说。”
田仓回了家。白平、白旦、秋香他们回了草窑。
大家坐下后,白平说出了实情:“你们不知道吧,就是田仓到白栋那里告的状,说你们俩在一起。白主任没办法,人家反映,总得处理吧?就派白林带人来捉你们。你们被捉后,田仓又跑到我家,叫我和他一起找白主任给你说情,让把你放了。既要日弄你,把你弄臭,还想落好,让你感激他。放火人救火,贼喊捉贼,你看这人多阴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狗日的可真阴毒,这账早晚得跟他算。我就不明白了,你说我跟他无冤无仇的,他为啥要整我?”
“这很简单,他不同意你们俩结婚。这么做,还不是想逼秋香母子离开这里。”
“这我更想不通了,我们结不结婚跟他有什么关系?我们不结婚,他能捞到什么好处?我们结了婚,又能坏了他什么事?”
白平也不知道为什么,说:“大概是想在上级面前表现表现自己,看自己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多紧,警惕性多高,捞取政治资本吧。谁知道人家怎么想的,我也说不清。这年头,想不明白的事多了。”
“哼,他想上,也不能踩着我的肩膀啊。我才多高,上得去吗?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是这么个货。”
“不说他了,说说你们吧。你们两个商量得怎么样了。”
白旦信誓旦旦地说:“这一闹,我更铁了心,非要娶秋香不可。”
白平又问秋香:“你呢?”
秋香一直没说话,她在细心倾听着两个男人的对话,从他们的话语中揣摩他们每个人的想法,和他们对此事的态度。她心里早有了打算,白平一问,她就脱口而出:“我没啥,就怕连累你们。这还没怎么着呢,就闹成这样,以后不定会给你们惹出什么麻烦呢,就看你们有没有思想准备,别到时候埋怨我害了你们。”
白平说:“天塌不下来,他还能怎么着?别管我们,就说你,经过这一场,你还敢不敢和白旦成亲?”
秋香点头同意,说:“我倒不怕什么,就按白大哥说的办吧。”
白平说:“这我就放心了,我是怕你连夜出走。这样吧,你也别在这儿住了,到我家去,跟我女儿住一个屋。挑个日子,赶紧把事办了。到时候就从我家出门,让白旦来接你,你看怎么样?”
白旦和秋香都很赞成。白旦说:“这样最好,我也不用天天担心了。”
白平说:“那咱们就这么定了。夜深了,该歇着了。白旦,咱们走吧,明天就让秋香搬到我家去。”两人告辞,各回各家。
第二天,秋香和五斤就搬到了白平家住。白平信心满满地去田仓家替白旦说情,想让田仓高抬贵手给开个证明,成全了这对苦命人。临走时还特意告诉秋香,说他去田仓家开证明呀,调子高得好像已经凯旋了似的。去了才知道,自己的面子还不大,说了半天,田仓就是不给开。白平没脸就这么回去,又越级找到大队部,想跳过小队直接开大证明,然后到公社领证。大队文书说:“咱们村子大,人口多,大队部人手少,这种事从来都是各队管各队,大队按小队的证明换大证明。你要这样办,坏了规矩,田队长要找起碴儿来,大队怎么办?你还是找他吧,慢慢给他说。要不然你们去一趟这女人的老家调查调查,开个证明过来就好办多了。”说了大半天,就是不给开。
白平觉得这事儿太离谱了,就说:“一个普通农民娶个媳妇还要搞外调,有那个必要吗?他们结婚是要过日子,过日子也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这与你外调的内容不搭边么。比如说他舅舅是什么成分,这与他外甥结婚成家咋往一块连嘛?就算她舅舅现在坐在牢里,那他外甥女就不能嫁人了?这都沾得上边吗?”
文书笑了:“我也觉得不沾边么。可有人觉得沾边,非叫你这么干不可,你有啥办法?行了,别在这儿磨闲牙了,有这工夫,证明都开回来了。”
白平觉得文书没胡说,规定又不是文书定的,他有什么办法。事情就是这样,能满满地给你装一肚子气,还让你没处撒,没办法撒。憋得慌是不是?回到家对着墙喊几声吧,两处都碰了壁,白平蔫耷耷地回了家。见了秋香,压根儿就没敢提开证明的事儿。秋香一看白平的脸色,就知道他碰了钉子,他一定感到自己把面子丢大了,特别是在一个女人面前,特别是在一个社会最底层的要饭的女人面前。秋香想,白平不说,自己千万不能再问。他们可以不给白平面子,自己不能不给这个五尺汉子、自己的恩人留点颜面。
白旦来了,白平把他拉到自己的上屋说话。他给白旦说了开证明的事,想和白旦商量商量,看能不能让秋香回老家一趟,开个证明过来。白旦一口回绝了。他知道,这是在给秋香的伤口上撒盐,秋香就是为了争这口气,才逃出来要饭的,怎么能让她再回去求人?绝对不能。这些事,他也不好给白平挑明了说,因为他对秋香有承诺,不把秋香的身世告诉任何人。怎么办?难道说没有结婚证这婚就不结了?这怎么行?想到此,他的愣劲就上来了:“管他呢,不开拉倒。上杆子找他们,他们仗势欺人难为我。我不要了,看他能把我咋。那不过是一张纸,压箱底的东西,过日子一点用都没有。老一辈没有那东西,一个个过得热乎乎的。现在倒是人人都有,可离婚的一群一群,那张纸管啥用了。能不能过到一起,主要在人,在人心。我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行了,那张纸挡不住我。他不开不是吗?我还不要了,这一下把他狗日的闪到空处了。想给我穿小鞋?我干脆赤脚走路,让他把鞋提回去,给自己的小脚老妈穿去吧。”
秋香在院子里帮白平家嫂子干活。白旦一进屋,嫂子就让她悄悄过去听两个男人说什么。秋香觉得这样做不合适,摇摇头笑了笑,不想去。嫂子推了她一把:“只管去,看他们说什么。”秋香这才偷偷溜到上屋屋外听墙根。白旦的话她都听到了,没想到这个大老粗竟能说出这番道理,心里甚是高兴。心想,这个男人对自己是真心的,人家能这样对自己,自己将来也应该真心对人家和人家的孩子。什么证不证的,无所谓了。
又听白平说:“白旦啊,你不说,我还没这么想。你这么一说,我倒灵醒了。结婚证是个啥?那就是个证明,是个纸纸么。谁过日子还把它捧在手上?给谁证明呀?给自己证明呀?没这纸纸,老婆不让上炕,还是丈夫不让进门?咱想当顺民,人家不让么。对了,你不给,我还不要了。结婚是人和人结婚,又不是和纸纸结婚。只管结,看他能把咱咬了。赶紧准备一下,办个酒席,举行个仪式,这事儿就算成了。”
白旦应道:“行,我和族人商量一下,把日子定下来,咱就办。”说完就来到院子看秋香。两人说了几句话,白旦就走了。
白旦打光棍于族人脸上也是无光的,大家为他的亲事操了不少心,但始终没有结果。如今有这么个茬口,白旦自己也很满意,族人为此事高兴还来不及呢,哪有反对的道理。白旦给他们一说,他们一致叫好,日子很快就定了下来。家族内还分了工,把为白旦办婚事列为家族内眼前的头等大事,人人用力,不得有误。白旦的二爷是家族在世辈分最高的人,他对白旦说:“旦儿,去给你爹你娘烧个纸,告诉他们,你又有媳妇了,让他们高兴放心。顺便也给果果他妈烧个纸,告诉她,两个娃儿有了新妈。新妈人不错,娃不会受屈的。”白旦点头称是,答应马上就去。
白旦来到白家坟地,先给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报了喜,烧了纸,然后来到老婆坟前跪下,一边烧纸一边说:“孩子他娘,你走后这几年,我是既当爹又当娘,孩子脏兮兮,屋里乱糟糟,经常是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家里没有个女人确实不行啊。我给孩子找了个后妈,想着让她帮我一把,你不反对吧?……听见了,你很高兴。那当然,孩子最要紧,她要是对咱娃不好,我立马把她赶走。你放心,我向你保证,绝不让孩子受委屈。过两天就要办喜酒了,我先敬你三杯。”白旦倒了三杯酒,绕着坟堆撒了一圈。又回到坟头,坐在地上回想往事,想着想着就落了泪,鼻子酸酸的,鼻腔也堵上了,竟情不自禁地抽泣起来。
迎娶的日子到了。一帮巧手娘儿们把队上的大红马打扮得花枝招展,这是为接新娘用的。说起这大红马来,那可不一般。
这匹马据说是西洋马。田仓的大舅哥是县畜牧站的站长,为了给本县培育良种牲畜,不知从哪里弄回了几匹高头大马。这批马公的多,母的少。公马主要是用来给当地土马配种用,几匹母马是畜牧站打的小九九,想用它生出几匹良种小马卖钱。
这事儿让县长知道了,县长只问了两个问题:“你们想赚谁的钱?你们是谁家的畜牧站?”
田仓的大舅哥听出味儿来,吓得要将母马赶紧处理掉。田仓最早得到消息,心里就痒痒,想给队里弄一匹回来。他的打算跟畜牧站一样,想用这马生小马卖钱,给队里挣些现银回来。再者说,畜牧站是处理这些马,价钱一定很便宜。自己的大舅哥就管着这件事,近水楼台,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他先找大舅哥要了准话,然后就回来和干部们商量。
干部们谁都知道,对于一个生产队来说,这可是一件天大的事情,谁也不敢表态。没办法,田仓只好召开社员大会,让大家投票表决是否买马。他对大伙儿说:“咱们有啥?啥都没有。年底分红,只有点实物,连娃娃的笔墨纸砚钱,姑娘媳妇的雪花膏钱,一家人的辣子油盐钱都拿不出来。想卖点东西换点钱,可是能卖的政策不准卖,准卖的咱们却没有,你让我这队长咋当嘛!把这马买了,让它生驹子,咱卖马驹子,既不犯法也不犯政策。再说这驹子好,能卖上价,一年卖一个,啥都有了。你们说好不好?”
有社员问:“好是好,就是太贵了。咱们穷得叮当响,哪有那么多钱嘛?”
田仓说:“贵是贵点,就这还是人家贱卖的价。咱们队上一年的收入,不吃不喝也就五六千元,一下要拿出四千元确实难。不过我算过了,队上拿一点,社员各家凑一点,凑够两千元就行。我再觍着脸皮到银行磨一点农业贷款就够了。等把马买回来,只要它生一匹马驹,就能把账全还了。再生就是净赚了。”
田仓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了大家,把马买了回来。马一进村,就成了明星、宝贝,来欣赏参观的人络绎不绝。一些有见识的人说,这可能是洋人优中选优淘汰下来的赛马。被选上的,一匹要值十来万元哩;训练出来就更不得了,你就是掏几十万,人家还不一定卖哩。社员们一听乐开了花,觉得他们捡了大便宜。
这么好的马,谁也舍不得让它干农活,只让它干些戴大红花夸街炫耀的差事。接新娘啦,送兵啦,送大学生啦,驮劳模游街啦,等等,都是些光鲜的事。不干活吧,生活水平还特别高,给它的草料是其他牲口的两倍,还都是上等好料。它也很争气,给大伙儿挣来了面子不说,还一连生了两胎,挣了很多钱回来。在大家眼里,它就是个功臣,是光彩和荣誉的象征。谁能骑上它,那是非常值得骄傲的事情。平日,当人们相互争执到了面红耳赤的时候,一个就说:“你能行,咋不骑大红马呢?”另一个就反问道:“你行,你骑了?”
骑着这样的高头大马去接秋香,白旦心里别提多滋润了。他骑着五彩缤纷的大红马,身上披着红,笑咧咧地走过街巷,见人就打招呼,也不管认识不认识,真是风光无限。他从白平家接出秋香,把秋香扶上马背,牵着马往回走。没走几步,就被一帮同龄的哥儿们拦住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白旦扔到了马背上。这还不行,非要白旦面对面地抱着秋香才行。白旦只得服从,真就这么抱了。马一步一摇地慢慢前行,白旦秋香随着马步的节奏晃动着,那动作可真酸哪,连小孩子都想到了那些事。看热闹的人笑弯了腰,直骂那帮老小子不正经。秋香的脸给羞得红扑扑的,她从白旦怀里挣脱出来,又把白旦推下了马。白旦落马摔了个跟头,又惹得众人哈哈大笑。白旦赶紧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牵着马往前走。大家乐够了,就不再闹了。
白旦家张灯结彩,院中露天摆放着八张八仙桌,客人已坐满。为首的一桌坐着白旦家的长辈和兄长,还有队长田仓、介绍人白平两位有体面的人。白旦和秋香着新人装坐了首位。
白平主持婚宴:“大家静一静……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我们的白旦同志结束了多年孤灯只影的单身生活,秋香同志告别了颠沛流离的岁月,两人走到一起,喜结连理。从今天起,天下少了两个苦命人,多了一个幸福家庭。请大家鼓掌,向他们表示祝贺。”
众人鼓掌。
白平:“下边请新郎的大哥代表家属……”
“慢!”没等白平说完,田仓就高声截住了他的话头。
白平一愣,众人也愣了,全场鸦雀无声。
田仓说:“应该先走个证婚程序吧?”
白平缓过神来,点头称是。接着宣布:“请队长田仓同志为新人证婚。”
田仓站起来,先向新人道了喜,接着就向白平要结婚证。
白平双手一摊:“没有么,你不开证明,领不到么,你又不是不知道。”
田仓一本正经地说:“我还以为你们越过我直接领了呢,闹了半天没领到。没有结婚证就结婚,胡闹嘛!这婚我没法证,这酒我不敢喝。”说罢,离席而去。
众人愣了,本该是欢乐热闹的场面,顷刻间变得鸦雀无声。有几个怕事的村民也跟着走了。没走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婚宴冷了场,白旦秋香脸上实在挂不住,秋香把头埋得低低的,似乎在哭。此刻,白旦的二爷把桌子一拍,忽地站起来,坐在首桌的人跟着都站了起来。二爷说:“乡亲们,今儿是我侄孙大喜的日子,有人想搅和,办不到。白旦娶媳妇,队长不认,我们白家认。大家如果还认我们白家,就请你留下来捧捧场,我们白家感谢你;如果不认可以离席,我们绝不计较。”
说完,他扫视着大家,等着回答。忽然有人高喊:“我们要喝喜酒。”众人也跟着喊起来,场面一下子欢腾起来。
二爷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双手抱拳说:“谢谢大家!请大家举杯,喜酒终归是喜酒,让我们一同干了这杯酒。”
开席了,交杯换盏,好不热闹。新郎新娘挨桌给大家敬酒,遇到同辈分的,少不了调侃几句,惹得满院子的人哈哈大笑。
白旦秋香的孩子们没上桌。五斤先一天就进了白家的门,与白旦家的两个孩子已经熟悉了。他穿着新衣服,玩着白旦的儿子果果的皮球。果果大五斤一岁,农村娃上学晚,十岁了,才上三年级。他对五斤母子进自己家门不是很愿意,对五斤也是冷冷地爱答不理。他不让五斤玩自己的皮球,就从五斤手里要回皮球藏了起来。五斤又去一边摆弄铁环,果果又夺回铁环:“这屋里的东西都是我的,你不准动。”
五斤很委屈,搬了个小凳子坐到一角暗自落泪。
白旦的女儿杏杏拿着个塑料娃娃过来给五斤,说:“五斤哥,咱们一起跟洋娃娃玩,这是我的,我让你玩。”杏杏才五岁,看哥哥欺负五斤,怕五斤受委屈,就主动上来安慰五斤。
五斤说:“那是女孩子玩的东西,我不要,你玩吧。”
杏杏说:“那你别哭啦,行吗?哥哥乖,哥哥不哭。”
五斤擦了擦泪水说:“我没哭,我才不哭呢。”
杏杏又凑到五斤耳旁悄悄说:“等果果上学走了,咱们就偷着玩他的皮球,气死他。”
五斤苦苦一笑,算是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