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旦结婚的当天晚上,田仓把几个队干部召集到自己家里开会。
田仓说:“咱们开会商量个事。大家知道,白旦今天跟那个要饭女人结了婚,家里一下添了两口人。你们想,咱们队里家家缺吃少穿,好点的人家,粮食也不过能挨到来年麦收,一半以上的人家都缺一半个月粮食,要靠政府救济才能挨到麦收时节。白旦家本来就不怎么样,现在一下子添了两个吃手,这日子还咋过呀?我承认,白旦是个忠厚人,手脚很干净,可是人再好也架不住肚子饿呀。我担心他饿肚子的时候,槽上的牲口料就难保安全了,这是其一。还有个问题,现在是啥社会?是有秩序的法治社会,是全国山河一片红的朗朗乾坤,不是乱世。可白旦呢,竟敢不领结婚证就明目张胆地结婚,这不是胡闹吗?说他们非法同居,一点也不过分。有这两条,我觉得再让白旦当饲养员有些不合适,我的意思,还是趁早把他换了,免得以后生事端,你们看怎么样?”
大家沉默了片刻,副队长先开了口:“我看队长说得有道理,换就换吧。再说,白旦喂牲口的时间也够长了,俗话说:‘常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做一天好人容易,做一辈子好人就难了。别等出了问题才想着换,那就被动了。为了大家的利益,也为了保护白旦自己,还是趁早换了吧,我同意队长的决定。”
其他干部随声附议。
妇女队长问:“换谁呀?队长有合适人选没有?”
田仓说:“我想好了,就叫田保民干吧。这人老实,勤快,瞌睡少,家庭负担也轻,我看挺合适的。”
田仓说得不错,田保民是这样的人。可这理由不是主要的,事情往往都是这样,说出来的理由不一定是主要理由,大不了占个二三成,可你不能说那不是适当理由。而主要理由往往都不说出来,因为那是端不到桌面上的理由。就拿田白村一队来说吧,队里田白两姓基本上各占一半。虽然田仓是队长,但在权力和公共位置上白姓还是占了多数。在一些问题的处理上,白姓的优势还要大些,这让田姓人家有些不爽,田仓一直想扭转这种局势。会计、出纳、保管员、饲养员,这四个位子,白家就占了三个。虽说饲养员不是什么要紧的岗位,可那是个大家公认的好差事,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田仓想趁此机会给田姓人家争一争,把田白两家的天平平衡一下。
大家知道田仓的用意。白姓干部也没有什么反对的理由,一来白家占的位子本来就多;二来这个位子一直是白家占着的,该换换田家的人了。于是大家一致同意田保民当饲养员。
田仓说:“那就这么定了,明天就办交接吧。”
第二天,白旦正在打扫圈舍,田仓就领着田保民来到饲养室。相互打了招呼,闲聊了几句,田仓就说到了正题:“白旦,你干饲养员有年头了,牲口养得也不错。不过,众口难调,干得再好也会有人议论。队里研究了,换一换,缓和一下,先让保民干一段时间,过几年你再接过去干。”
白旦愣了,他只听过赞扬声,从来没听说过什么不好的议论。在公社举办的牲畜比赛会上,他还得过优秀饲养员奖呢,怎么会有人议论?他不相信。他说:“换就换,这没啥,牲口不是我家的,不能占着养不是。不过队长,你说有人议论,我咋没听说,他们都议论啥呢?”
田仓说:“他们当然不会在你面前说了。你也别在意,全当是耳旁风。咱堵不住人家的嘴,谁爱说说去。咱不干了,看他还有啥说的。”
白旦一脸的不高兴,把扫帚往保民手里一塞:“给,你弄吧。”他到炕上收拾自己的铺盖家什儿,边收拾边嘟囔:“换就换嘛,没啥,少给群众栽黑拐。都是一个队里的,谁不知道谁呀。”
田仓保民都听到了,话虽难听,却无法回应,只好默不作声。白旦收拾完行李,连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白旦夹着铺盖卷回了家。秋香问:“怎么把铺盖卷回来了?”
白旦不言语,把铺盖往炕上一扔,只顾闷着头抽烟。
秋香赔着小心细声问:“出啥事了?”
白旦愤怒地骂道:“妈日的,田仓不让我喂牲口了。我哪点得罪了他,总跟我过不去。”
秋香嘿嘿一笑:“我当啥事呢,不喂就不喂,吃苦受累的,啥好差事呀。咱不生气,啊。”
白旦说:“他这就是成心整我!就说昨天结婚的事吧,他明明知道咱们没领证,你不同意就别来么,还偏要来。来就来呗,好好地坐着吃席就行了,他不,偏要给你弄出些事端来,你说他这不是成心整我是啥?这牲口不喂就不喂,没啥。你猜他说什么?说群众有意见。狗屁!还不是他自己想换我,拿群众当枪使,啥货嘛。”
秋香安慰道:“生这种气不值,随他去。他捣乱,末了还是没拆开我们不是。咱不生气,啊。”她像哄小孩似的,又是揉胸又是捶背,把白旦给逗笑了。
新的学年开始了,五斤该正式上学了。他和别的学生不一样,人家直接到班主任那里报名就行,他是新来的,年龄也偏大,不知从哪个年级开始好,也不知道学校如何安排他这样的学生。白旦领着五斤和果果来到学校,给果果报了名后,就直接找校长商量五斤上学的事。
校长在办公室接待了他们:“你们家的事我都听说了,这就是那孩子吧?”
白旦道:“是,叫丁五斤,九岁了,还没上学呢。他妈买了一年级的书,天天教他,书也读完了。我想让他直接上二年级,你看行不行?”
校长说:“当然可以。不过,自己学跟学校教还是有区别的。这样吧,先让他在二年级上课,跟不上的话就从头来,你看如何?”
“这样最好,两不耽误,我没意见。五斤,你说呢?”
五斤点点头,表示同意。
校长又说:“其实现在上一年级也不算太晚,咱们这里的孩子启智晚,大都是七八岁才上学,九岁的也有。五斤就是九岁,上二年级不行的话,再回到一年级也耽误不了。走,咱们现在就去他们班主任那里,我去给他交代一下。”
校长领着白旦、五斤一同到了二年级教室。家长们领着学生正在报名、交钱,老师忙得不亦乐乎。校长把老师叫了出来,交代了几句就走了。白旦给五斤报了名,把五斤交给老师就回家了。
秋香在家里做家务。她虽然没成过家,没当过主妇主理家务,可凭着女人的本能和从母亲那里学来的一些女工技能,也足以应付了。她这一做才知道什么叫家,她体会到了,家就是有男有女、有内有外、阴阳平衡、均衡向前的有机组合体,少了哪一样都不是家。看看白旦的家吧,乱得像个垃圾场,脏得像猪窝,家什随手丢,放在哪儿算哪儿。被子两端都成黑的了,散发着熏鼻的汗臭味儿。唉,没个女人打理,这还叫个家吗?真不知道他们爷儿几个是怎么熬的。现在她来了,就是要补上那失去的一极,使这个家完整起来,平衡起来,有个家的样子。秋香开始忙碌了,她要把几年来该干而未干的活在很短的时间里干完。此刻,院子里挂满了拆洗的被里被面,她手脚不停,还在忙活着洗洗涮涮。小女儿杏杏也跟着跑进跑出,欢蹦乱跳,时而哼哼些语焉不详的歌调,时而搭把手帮秋香拿拿衣物。秋香累了,坐下来休息。杏杏却若即若离,在不远处看秋香,不敢近前。
秋香叫她:“杏杏,过来。我问你,你叫我什么?”
杏杏站在原地不动,抿着嘴不说话。
秋香问:“爸爸让你叫我什么?”
杏杏把脸扭向一边,不好意思地说:“爸爸说叫妈妈。”
秋香问:“那你咋不叫呢?”
“你不是我妈妈,怕你生气,不敢叫。”
秋香过去把杏杏搂在怀里,柔柔地说:“乖孩子,叫妈妈,妈妈喜欢。”
杏杏怯生生地叫道:“妈妈!”
秋香答应着,亲着杏杏,说:“乖孩子!赶明儿,妈妈给你做花衣裳,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好不好?”
杏杏抽泣着,紧紧地搂住秋香的脖子,不停地叫妈妈。
秋香也流泪了,把杏杏紧紧地抱在怀里。
休息了一会儿,秋香又开始忙碌了。整理家务中,她有不少新发现,新想法:在窑掌的一角有不少未弹过的新皮棉,足足有五六十斤。这可是宝贝呀,白旦为什么不用呢?她想,这一定是队上每年分给社员的生活用棉,白旦家里没有女人,自己又不会加工,就一年年积压下来了。这下她可有的做了,她可以把这些棉花弹了后纺成线织成布,给全家人做几件新衣裳;还可以弹了后装被子装棉衣,这可都是上好的料啊,比用老套子翻新强多了。在院子的一角,她又发现有不少的高粱穗子堆在那里,不知白旦要做何用,这东西也是个宝呀。记得小时候在老家,每当天阴下雨或是农闲时节,队里没活干,父亲就在家里纺麻线,又用麻线把打净了颗粒、刮净了米糠的高粱穗子捆扎成笤帚、锅刷子,或自用,或送人,或拿到集市上卖。从来不会像这样随便丢在这里任其腐烂,太可惜了。她又有的做了,她也可以像父亲那样纺麻线,扎扫帚,或用或送人或卖了。
白旦收工回来,觉得家里变了样,甚是欢喜:“哎呀!哎呀!有了女人,就是不一样啊!”他屋里屋外巡视了一边,巡到秋香身边,搂着秋香就是一口。秋香甜蜜地全身都在笑,她一把推开白旦:“有孩子呢,你干啥呀。”杏杏在一旁仰着脸看着他们,哧哧地笑。白旦抱起杏杏用胡子扎:“笑,笑,我叫你笑。”杏杏笑得更欢了。秋香夺过杏杏,嗔怪道:“看你那胡碴子跟针一样,别把孩子脸给刺烂了。”白旦摸摸胡子,死皮赖脸地说:“对对对,不刺小娃娃,刺大娃娃,大娃娃爱叫刺呢。”他边说边上,仰着头往秋香脸上拱。秋香吓得抱着杏杏就跑,边跑边叫:“大灰狼来了,大灰狼来了。”杏杏笑得越发厉害。
学校放了学,孩子们回了家,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白旦一家人围着小饭桌吃饭,五口人,只有四个玉米面馍,一碟野菜团子,一碟白萝卜丝,一碟咸菜,几碗稀汤。孩子们吃得很香,嘴吧唧吧唧地,很是热闹。
秋香说:“吃饭别吧唧嘴,吃相不好。等长大了,男孩子找不上媳妇,女孩子找不到婆家。改,从现在就改。”吧唧声立马没有了。
白旦笑说:“看看你们,屁大点孩子,就想媳妇想女婿了。”
秋香瞪了白旦一眼:“瞎说什么呢,正经点。”
白旦把脖子一缩,正声道:“吃饭吃饭,不许说话。”他看秋香只吃菜团子,没有馍吃,就把自己的馍掰了一半给秋香。
秋香推让说:“你吃吧,你干的都是体力活,不吃点干的怎么行。我有菜团子吃,饿不着。”
果果见秋香推让,就从白旦手里夺那半个馍馍:“她不吃,给我。”
白旦手一闪,果果没抢到。白旦瞪了果果一眼道:“晚上少吃点。”
秋香见状,就到厨间拿了半个馍给果果。五斤也眼馋,只顾盯着白旦手中的半个馍看,不说话也不敢抢。白旦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委屈了人家,就把馍给五斤吃。
五斤把馍刚拿到手,秋香就要了过来:“给爸爸吃,爸爸干重活,不吃饱咋行。”
白旦看不过眼,埋怨说:“你看你,干啥?给都给了,又夺回来,何必呢?给孩子吃吧,他正长身子呢,老饿着肚子还行。五斤,给,别怕,吃。”说着,又要把馍给五斤。
五斤不敢接,看着秋香,等秋香发话。
秋香点了点头说:“爸给你你就吃吧。唉,我们娘儿俩一来,三个人的口粮五个人吃,怎么省也不够,这可怎么办好。”
白旦安慰秋香说:“都一家人了,别说两家话。你放心,饿不死人,咋着也能过下去。”
秋香把她白天的想法告诉了白旦,说要弹棉花纺线织布,扎扫帚到集上卖。白旦听了哈哈大笑,说:“纺棉花的事我赞成,扎扫帚的事我也赞成,就是这到集上去卖嘛……咋?你想做买卖呀?你不怕人家笑话?不行不行。”
“有啥好笑话的?我不怕,你别管。又不是让你去做去卖,你怕啥?”
白旦一想也是,不偷不抢,有啥好笑话的。过日子要紧,吃饱肚子要紧。自己害羞,可秋香不怕,就让她试试吧。于是说:“那你就试试吧,不行就算了,别太在意。”
秋香又说:“我进你们白家也有些日子了,不能老这么在家里囚着,该下地干点活,挣点工分了。我明天就想下地,跟妇女们一起拾棉花,你看行不行?”
“有啥不行的?我跟平哥家嫂子说说,你跟她去,好有个照应。下了地,就能多认识些街坊邻居,以后多走动走动,就不孤单了。”
“就是,我也是这个意思。和大伙熟悉熟悉,热闹。街坊邻居的,谁不认识谁,那哪儿行?”
白旦问:“你不是说要纺棉花扎扫帚吗?一下地干活,哪还有工夫干这些?”
秋香道:“晚上干就行了,这些都是零敲碎打的活,耽误不了。”
第二天,秋香跟着妇女们一起到地里去拾棉花。妇女们干起活来,手不停,嘴也不停。东家长西家短,谁家的男人身体好,老婆享受了快活,脸上往外滋着红光;谁家的老母猪昨天晚上一窝子就下了十三个猪仔,比三个儿媳妇合起来都生得多。大家有说有笑,好不热闹,干活的劳累被这精神的愉悦赶跑了。
有人逗秋香玩:“我们很可怜,只知道一个男人的味儿。你好有福啊,你说说,男人跟男人是不是不一样啊……”
白平老婆截住了这婆娘的话头:“去去去,再找个相好的,啥都知道了。”又笑着对秋香说:“别听这些个骚货胡说。”
收工了,秋香拾了不少棉花,鼓囊囊、沉甸甸的。她费了劲扛回场院,一上秤,竟有六十多斤,能挣十几分工,顶得上一个壮劳力一天半挣的工分。秋香很是高兴,照这么下去,何愁工分挣不够,何愁分不上工分粮,何愁生活无着落?她正在高兴中,写码员把她叫到一边说:“嫂子,对不起,不能给你算工分。队长说,你没有户口,不是社员,不能记工。说咱们队上劳力多得用不完,有户口的都没活干,再让你这没户口的干,没法向大家交代。”写码员的话,在场的人都听到了。白平家嫂子上前评理。写码员说这是队长的意思,他只是个执行者,做不了主,要说理找队长去说。白平家嫂子骂骂咧咧,但无济于事。
一瓢冷水浇下,秋香再也高兴不起来了。竟有这样的事,扑着扑着给人家干活,竟被人家一脚踢了出来。真是热脸碰了个冷屁股,好难堪啊。她知道了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地位。她感到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辛苦一天,竟落了这么个下场,要说不生气,不委屈,那要多大的度量才行啊。可是,有什么办法,你跟谁说理去?秋香没吭声,她低着头,含着泪匆匆往家走。白平家嫂子追着喊她,她头也不回,脚步却更快了,竟至碎步跑了起来。她想尽快远远地离开场院,离开这戳她心窝子的地方。
白旦在收工回家的路上,知道了秋香交棉花被辱的事。他很生气,要直接去田仓家理论。一位堂兄挡住了他,不让他去。这位堂兄说:“田仓从来都没有承认过你和秋香的婚事,他现在这么做,是前后一致的。不是社员,就不能挣工分,他是能自圆其说的。秋香拾棉花是她自己要去的,人家又没有叫她去,不记工分也能说过去。你去干什么?打架呀?算了,以后不给队里干就是了,回家去吧。”白旦想了想,觉得堂哥说得有道理,就打消了去田仓家的打算。可他没有马上回家,他不知道如何安慰秋香,如何让这个饱受苦难却又自尊自爱的女人抹平心中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