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乡间的小路上,一对母子迈着沉重的步子前行。母亲拄根棍子,背着小包袱,面色灰暗,神情倦乏,一缕头发从眉间耷拉下来,粘在鼻梁上,一副落魄的模样,甚是可怜。小男孩拉着母亲的衣角,拖着步子机械地行走着。他眼睛时开时闭,无精打采,路边和荒野的新奇事也不能把他唤醒。他一定是累到了极致,才会这样。他们走到一孔敞着口的土窑洞前停下了。这土洞子高不足五尺,宽不过两米,进深也就两三米,是农民们为了避雨,或者是为了照看庄稼挖下的。母亲在窑洞前看了看说:“孩子,咱们歇歇脚吧。”
母亲钻进土窑,枕着包袱就躺下了,哆嗦着,呻吟着,也不管儿子如何安身。小男孩随后也钻了进去,依偎在母亲的身旁睡了。
母亲伸手搂过孩子,说:“乖,妈不舒服,身子沉得很,走不动了,咱们就在这儿休一宿吧?”
“嗯。”孩子伸手摸摸妈妈的头,“妈,你发烧啦。”
妈妈安慰说:“不要紧,躺一会儿就好了。”
孩子说:“包袱里不是有药吗,你吃点药吧?”
“嘿嘿,你忘啦?打狗的时候,让狗把包袱给叼去啦。”
“哦,我忘啦。”
“妈渴得很,你去前面村子给妈讨口水喝吧。快去快回,别让妈担心。”
孩子答应着,从包袱里取了碗进村。村头第一家大门敞开着,孩子走进院中大声问道:“家里有人没?”
“谁呀?”一位中年农民随声出了屋。
孩子客气地央求道:“大伯,我是要饭的。我妈病了,给点水喝吧。”
主人打量着孩子,没说话,进屋提了暖水瓶出来给孩子倒水。
孩子谢过主人,端着满满一碗水,小心翼翼地转过身,碎步慢行,生怕把水洒了。尽管小心再小心,水还是洒了一地。
主人看着孩子的一举一动,动了同情之心:“等一下,孩子,你妈在哪儿呢?”
“在村外的小土窑里。”
“不要拿碗端了,你带我去。”主人回到屋里,提了个小黑瓷罐出来,跟孩子一同来到了小土窑。
见有人来,女人赶紧坐了起来,客气地说:“大哥,麻烦你了。孩子不懂事,竟劳大哥跑来。”
“快别这么说,不麻烦。你怎么了?”
“有点感冒,走不动,就在这里歇下了。”
“唉,可怜人啊!这儿不行,还是进村吧。你先吃点东西,等会儿咱们进村。”主人拿出两个馍,又盛了小米粥给他们母子吃。女人是千谢万谢,自不必说。
吃罢饭,主人领着母子二人进了村。村头有一孔大砖窑,与村子隔一条马路,相对独立,村里用它储藏麦草。麦草已经消耗了大半,前半部分已是空空荡荡。靠窗有个土炕,炕上铺满了麦秸。主人就将母子二人安顿在这里,说:“先在这里将就一宿吧。我回去拿条棉被来,再给你拿些药。出门在外不容易啊。”
女人又是千谢万谢。
次日凌晨,一位中年汉子挑着大草笼来取麦草,一进门就看见炕上躺着两个人,吓了一跳:“你们咋在这里,你们是谁?”
女人忙说:“大哥,我们是要饭的。昨天我病了,烧得厉害,有位大哥把我们领到这儿。不妨你的事吧?”
汉子说:“没事,你们歇着,我装了草就走。”他利索地装满了两笼草,临走时问:“病咋样了?要不要找医生看看,别耽误了。”
女人说:“不用看,扛扛就过去了。一个要饭的,哪有钱看病啊!”
汉子又问:“有吃的没有?别再饿着,还有娃呢!”
“不麻烦了,中午我去要点儿就有了。”
汉子说:“要啥要,中午我给你送些吃的来,你好好歇着吧。噢,对了,你别在这里生火,里边是草,容易着火。”
女人温和地说:“知道了。谢谢大哥关照,还是好人多啊。”
中午时分,昨天领他们母子住进这里的那位大哥,带着午饭,领着村里的赤脚医生来到草窑。
“大妹子,这是我们村的医生,让他给你看看吧。”
女人有些抹不开:“大哥,真不好意思,你还请了医生来,让我说什么好!”
“不说不说,什么都不说。先让大夫看看,该吃药吃药,该打针打针。”
“大哥真是好人哪。可是,我没钱给人家,还是不看了吧。”
医生说:“要不了几个钱,不用你掏,你不用担心。”
“那就依你们,看看吧。”
医生给女人看病,大哥给孩子盛饭。这时,担草的汉子也带了午饭来。
医生问:“白旦,你咋也来了?”
担草的汉子叫白旦,是村里的饲养员。他说:“我早上来担草,看见这娘俩没吃的,送些吃的来。白平哥,这母子俩是你领来的?”
领这对母子进村的大哥叫白平。他说:“就是。出门在外,病倒在路上,怪可怜的,我就把他们安顿到这里了。你拿的什么饭?”
“没啥,面条、油馍。”
“比我的好,让娃吃你的吧。”
两人的对话,女人都听到了。她说:“你们这儿的人可真好,这位大哥也送饭来。孩子,快谢谢两位大伯。”
“谢谢大伯。”
“不用谢,赶紧趁热吃。”
医生备好了药,对两个男人说:“你们两个先出去一下,我给她打一针。”
白平、白旦出门回避。
打完针,医生又叮嘱道:“按时吃药,过两天就好了。”
医生要走了,白平问:“一共多少钱?”
医生把白平拉到一旁小声说:“算了吧,又不是给你看病。我把这钱冲到‘五保户’的药费里去,也算是积德行善吧!你可别到处乱说。”
“我傻呀,放心好了。你这是帮我,我不会乱说的。谢谢你,你走好。”
医生走了。白平、白旦留下来照看女人母子吃饭。
白平问:“孩子,几岁了?”
“九岁了。”
“叫什么名字?”
“丁五斤。”
“嘿嘿,五斤?生下来五斤重吧?”
女人笑了:“让你们见笑了。怀他的时候营养跟不上,他能长得大吗?在娘肚子里就挨饿,可怜啊。”
白旦说:“各家都一样,能顺顺当当生下来,平平安安养活大,就不容易了。”
白平又问五斤:“上学没有?”
“没有。”
“这可不行,长大了没文化怎么行。要让孩子上学,不能耽误了孩子。”
女人难为地说:“大哥说的是。可我这情况,有什么办法,唉……”
白平问女人:“五斤他妈,你们是啥地方人,为啥出来要饭?”
女人面有赧色,支支吾吾不想回答。
白平见女人不想说,好像有什么忌讳,忙岔开话题说:“吃完饭,好好睡一觉,歇两天就好了。”又对白旦说:“咱们走,让他们娘俩歇着吧。”白平、白旦离开了草窑。
他们刚一走,就来了一群看热闹的孩子。五斤母子来此歇脚,对孩子们来说可是个新鲜事。他们跑前跑后,叽叽喳喳,想见识见识外地来的人是什么模样。母亲吃了药躺下了。五斤也不认生,就蹲在门前看孩子们玩耍。孩子们见五斤蓬头垢面的样子,也不敢近前,就在远处唱起歌谣来:
拉吧吃(叫花子·方言),推车子,
尻子一拧一节子。
拉吧吃,担担子,
前后都是瓦罐子。
拉吧吃,进了庄,
家家户户狗汪汪。
拉吧吃,赶紧走,
前边有块金砖头。
拉吧吃,狗尾尾(读音‘义’·意思不变)
……
五斤听不懂他们唱的是什么,只觉得像宣传队说的快板一样,顺溜好听,就痴痴地笑起来。远处大点的孩子就喊:“他们骂你呢,你还笑,真是个傻子。”五斤这才知道自己受了侮辱。他捡了根棍子,朝这帮孩子打了过去。孩子们骂了人,自知理亏,一窝蜂似的跑了。没跑多远,他们又拐了回来,继续唱。
中午时分,白平从地里回来路过草窑,见孩子们欺负五斤,就大喝一声,将他们赶跑了。他安慰五斤说:“别理他们,一帮赖小子,赶快回屋照顾你妈去。”五斤点了点头,回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