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五斤是个闷葫芦,本来话就少,坐牢以后话就更少了。话少,不代表他木讷、人笨,其实,他是个极聪明的人。他知道,谁都不喜欢闲话多的人。只说不干和会说不会干的人,到任何地方都吃不开。娃娃勤,爱死人。一句话,人,必须要有实干精神。所以,他把智慧和力气全用在了劳动改造上。他手脚勤快有眼色,一个人顶两个人用,甚是讨人喜欢。他自感自己今年干得不错,说不定会受到再次减刑的奖励。想到这些,他就暗自高兴。
一年一度的总结大会召开了。政委在台上做总结报告,讲了形势讲政策,讲了政策讲政绩,滔滔不绝,没完没了。五斤不爱听这个,形势大好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自己就是在大好形势下要的饭,挨的饿,坐的牢。形势大好是人家的,不是自己的。饿着肚子看人家吃肉,不是自找罪受吗?不听他的。他感兴趣的是自己会不会受到年终表彰,会不会破例再次给他减刑。
政委在台上喷着唾沫星子,讲得口干舌燥。五斤却想着自己的心事。他关了耳朵,闭了眼睛,像达摩面壁似的,目中无物,耳根无声,只有心中在悟。忽而,有一团气顺着肠子往下窜,企图从屁眼往外钻。这可是个真家伙,不能不理会。就是达摩再世,他也得赶紧把这事给办了。五斤下意识地把屁股一抬,会场内便响了个大屁。听得出来,这屁不是自然放出来的,而是用了大力气才崩了出来。响亮而长久,还带着节奏。形状像糖葫芦,一个一个连成串;声音像旧时的锅驼机,“砰、砰、砰”一声连一声;又像池塘边蛤蟆求偶时发出的叫声,半里地外都能听见。
这屁声,盖过了政委的声音,打断了政委的报告。政委抬头朝屁响处看,想看看是谁这么大胆,这么放肆,这么不把政委当政委。满场的人哄堂大笑,不分男女老幼,不论犯人管教,都笑。唯独政委一人严肃。
政委一旁坐着的监狱长看不下去了,收起笑脸站起来质问:“是谁捣乱,站起来!”
“是!”丁五斤忽地站了起来。
“怎么会是你?”
“报告,是我。对不起,我是无意的,一挪屁股,它就……它就……”
他没说实话。他是想着别的事,心不在会场,连开会听报告这档子事都忘了。想着想着就觉憋得慌,有小凳子堵着,想放屁放不出来,下意识地就用了猛力,把屁给崩了出来。他当然不敢实话实说,便吞吞吐吐瞎编起来。
政委知道丁五斤是个实诚人,相信他不是有意的,就把监狱长按回到椅子上。说:“小丁啊小丁,你可真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啊!”
政委这么一说,又引得大家一阵哄笑。
政委的讲话结束了,轮到监狱长宣布当年的授奖名单和授奖等级。丁五斤一下来了精神,支棱着耳朵倾听,一个字也不想落下。不错,有自己,还是最高奖,有物质奖,有精神奖,还有加分。五斤高兴极了,他掐算着,如果年初能给他上报减刑的话,所剩残刑就可以减完,自己就能出狱了。
回到监室,大家拿五斤说笑。
“哎,政委表扬你一鸣惊人呢。”
“你胆够大了,在那样的场合敢崩大屁,厉害!”
“大喜呀五斤!你看你今天,啊,又是立功又是授奖,放个屁都惊人哩,比政委的报告都吃香。你说你多牛吧。”
闷葫芦也不敢再闷了,五斤忙说:“不敢胡说,让人家听到惹麻烦哩。”
他这一提醒还真管用,真的没人再乱说了。人人都有个怕的东西,他们也怕反映上去对自己影响不好。祸从口出,别把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小红旗”,让这张烂嘴给说没了。大家又回头替五斤担心,号长说:“看你那大屁放得震天响,连人家的报告都打断了,好像是成心捣乱似的,弄得人家好没面子。你说人家会不会找你的麻烦?”
五斤说:“我想不会,屁大的事,也值得计较?那也太没度量了。”
“哈哈,说的是,真是屁大事儿。不过你可真行,好好的放的什么屁?放就放呗,还拉着腔放,怪嘛失眼的。不知你是咋想的?”
五斤很不好意思:“嘿嘿,你也觉得怪?实话说,我也觉得怪,谁知道咋回事,不由人么,嘿嘿。”
二号长听得不耐烦了:“嗨,你们呀,真是小人长戚戚。啥事嘛,人家都没往心里去,你们自己倒没事找事,自己吓自己。关机关机,别说了。今天没干活,一身的劲没处使,闷得慌。五斤,你可是又得奖又受表扬,收获不小,不能就这么算了,该出点血请请大伙吧。”
号长表示赞同:“就是,管,不说屁的事了。二号长说得对,五斤,你是应该表示表示。”
五斤说:“我倒是想表示,可咱穷得叮当响,拿啥表示呀?”
二号长说:“这好办,先记下,等发了津贴再请。但是现在也不能饶了你,你给大家来一段秦腔,这总不费事吧?”
“对对对,来一段。”号长附和着。
五斤挠挠头,有点不想唱的意思。大家的热情被点燃了,吵吵着要五斤来一段。五斤拗不过,勉强同意了。他从枕头下翻出个小本本,找了一段自己写的词儿,展在铺上固定好。又拿了洗脸盆和饭碗当板鼓和牙子用,敲了几下,就开唱了:
我的家乡在哪里,
我的根啊何处觅?
鸟儿累了有归巢,
五斤啊你可有故里?
我的阳光不明媚,
我的山川不青翠。
人人都说风光好,
我问世间何处美?
幸福的人们在歌唱,
自由的鸟儿在飞翔。
铁窗里的心啊好忧伤,
何日才能出高墙?
大富大贵我不想,
只愿身心都无恙。
苦尽甘来应有期,
平平安安度时光。
他是用苦音曲牌唱的,委婉深沉凄凉,字字句句都是情和泪。唱着唱着,就流泪了。唱罢,就木在了那里,迟迟不能从戏中拔出来。众难友也木然了,没人说话,都借五斤的戏词想自己的遭际。
监室门“哐”的一声打开了。
“丁五斤,出来。”
管教干部传丁五斤,表情之严肃,声音之严厉,平时少见。
五斤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管教为什么会这样对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他马上想到了放屁的事情,莫不是人家要秋后算账了?
丁五斤跟着管教来到值勤室,见政委早已正襟危坐等在那里,心里又是咯噔一下,预感大事不好。政委见五斤进来,马上变得和颜悦色起来,这更让五斤担心。他知道,越是有城府的人,隐藏得越深,他们整人的时候都是和颜悦色的,但整人的程度却是深之又深,烈之又烈,惨之又惨。人家一不高兴,要取消对你的奖励和减刑资格,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五斤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坐在政委对面,等着人家发落。
“你紧张什么?我能吃了你还是咋的?”政委笑着问。
五斤摇摇头:“没……没紧张。”
“说话都打绊绊,还说不紧张?可我觉得你应该高兴才对呀!”
“不不,不敢,我错了,请您原谅。”
“你错啦?你错什么啦?”
“我不该放屁。”
“哈哈哈……你可真有意思,谁跟你说屁啦,你怎么还记着这档子事呢?这可不像你的性格呀。”
五斤有些不好意思:“哦,你不是为屁事……不不,为这事来的?”
“嘿嘿嘿,哎呀,我看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有正面有负面,就看哪面大了。就说你们服刑吧,虽说得到了改造,得到了救赎,这是正的一面;可也磨掉了你们性格里应该有的硬气的一面,尊严的一面,这就是负面的了。人还是要有一点精神的嘛。你说,就算是我为屁事来的,要长要短,你该怎么办?”
政委这么问,五斤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支支吾吾,语焉不详,企图蒙混过关。
政委急了:“看看看,这就不像你五斤了。我告诉你,你应该大胆地对我说:政委,你可真小气,这点事也值得计较?我看你只能干屁大的事!爱咋咋的!你猜,我听后会怎么办?”
五斤说:“会发火呗!”
“错!我会高兴,会很高兴。这说明你正气的一面没有被磨掉。服刑改造,不是要教化出一批批逆来顺受、唯唯诺诺的小绵羊来,而是要培养出一批批有责任感、有担当的合格公民来。明白吗?”
五斤点点头,没说话。
政委接着说:“言归正传,说正事吧。我是过来巡查的,正好赶上你唱戏,就站在外头听。戏唱得不错,有那么点味儿,就是戏词不太好。是你自己写的?”
五斤点点头:“瞎写,没文化,瞎编的。”
政委认真了:“这不是有文化没文化的事,从戏词里能听到你的心声。我看你的心态还是有问题的。你应该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用积极、乐观、向上的精神状态面对社会、面对未来才对。”
五斤点点头,一言不发。
政委接着说:“告诉你个好消息:狱政科正在给你报减刑材料。如果能获得批准的话,就可以减掉你的全部残刑,你就可以提前出狱了。”
五斤露出了笑容:“谢谢!谢谢!谢谢政委的关心,谢谢干部们的教育!”
“又来了,谢啥谢?这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要谢谢自己。回去告诉他们,好好改造自己,人人都有机会。”
“是,我一定告诉他们。”
政委点了点头,又说:“论年龄,我是你的长辈,我想以长辈的身份说几句话,不知你愿不愿听?”
“我当然愿意。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想叫你一声叔。”
“在你面前,我就是个叔嘛,为什么要反对?可以,你叫吧。”
“叔!有话你就说吧。”五斤是发自内心叫出来的,随着这一叫,两行泪水哗地就流了出来。
政委从口袋里掏出纸巾给五斤。五斤低头擦去泪水,清了清鼻腔,说:“让你见笑了。不知怎么回事,一叫叔,就哭了。”
政委的鼻子也酸了,他点着头说:“理解理解,这没什么,正常的。”
五斤抬起头看着政委,说:“我没事了,你说吧。”
政委说:“刚才听了你的戏,觉得你很消沉,还陷在深深的痛苦中不能自拔。就想跟你谈一谈,或者说互相交流吧,想帮你释放释放胸中的忧伤,把你从对往事的记忆中拽出来。你的事情我是知道的,不过我和你的看法不同。五斤啊,你知道不,不光是你,其实每个人一辈子都不容易。从古到今,概莫能外。人人都有坎坷,大小而已;人人都有苦难,只是轻重不同。坎坷也好,苦难也罢,都是财富,不是包袱。你把它当成财富,它就能催人奋进,人生就有动力;你把它当包袱,它就会压垮你,你就处处不顺心,处处有阻力。人要有胸怀,拿得起放得下。不要仇视社会,不要嫉恨他人。仇恨没有出路,没有未来,没有幸福。摒弃仇恨,你的胸怀就会坦坦荡荡,你的生活就会充满阳光,觉得生活很有意思,人生很有意义。我真诚地希望你放下包袱,忘掉仇恨,往前看,你的人生命运绝不会比别人差。我说这些,你信不信?”
五斤点点头说:“你说得有道理。人来到世上,不免要受些罪,可人不是为受罪才来到世上的。不管命运如何,人都要朝前奔,其实命运就在自己手里握着的。你的话我信。”
“这就对了,你要是能这么想,这一遭罪就没白受。我相信你会有出息的。好了,不早了,你回监室吧。”
管教把五斤送回了监室。
号长问五斤:“挨剋了没?”
五斤说:“没有。人家是好意,说我太消沉,让我振作起来。”
“就是,你唱的那戏词,我听了心里都难受。你都是要出去的人了,应该高兴才是。苦大仇深的,到底为啥吗?”
五斤摇摇头不吱声,默默地回到自己床前。
二号长说:“五斤,咱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也没听你说过自己的事。人家李奶奶临行前还要痛说革命家史呢,你要走了,也痛说痛说?”
号长瞪了二号长一眼:“臭嘴,李奶奶是上刑场,五斤是要自由了,胡比啥呢。”
二号长忙道歉:“呸呸呸,说错了,说错了,对不起。那咱就喜说革命家史,喜说。”
五斤说:“人家说的是革命家史,光荣得太太哩。咱说啥?说吃一锅一炕——稀屎呀?”
号长说五斤:“这你就不对了,人间百态,都是生活状态。‘稀屎’也是史,跟革命史一样都是人生历史。”
二号长很是赞同:“对对对,这话我爱听。‘稀屎’怎么了,也是人类历史,我敢说,‘稀屎’比‘干屎’、正史、光荣史更多,更能反映社会真实。要是有人铺排整理呀,照样能登堂入室。你就说说咱的‘稀屎’吧。”
五斤看了看大家,问:“你们真想听?”
众人齐答:“想听。”
五斤挪到中间的床铺上坐下,说:“那就说说。咱们有言在先,说好说坏,不准你们笑话。答不答应?”
号长说:“你就说吧。一个个都这熊样了,谁笑话谁呀!”
“好,那我就说。你们都说我消沉,不错,我是很消沉。可你们不知道,我是在屈辱和痛苦中长大的。从我记事时起,我就跟着母亲要饭,不知自己从何处来,也不知到哪里去。我问母亲,我们的家在哪里,我父亲在哪里?我妈说,父亲病死了,家也没了。再问,她就什么都不说了。就这么着,一路要来,一路要去,听惯了骂声狗叫声,看惯了白眼和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