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就是责任,责任便是负责。郑心怡不在我便负责起探方,分配张英绘墓葬图,小丁、小钱他们继续做清理墓葬的活。我粗略估算了一下,第一文化层出土了13个二次迁葬墓,到这层出现了8个墓葬为止,共21座墓葬。从现象来看数目会越来越多,可谓是墓葬大丰收的探方。我从背包里拿出考勤簿和拍照登记表翻着。拍照表是打印的,记录着胶卷排列序号,有探方号、墓葬号、第几张、时间、天气状况。个别墓葬还有135相机的彩照,在备注一栏里注明××卷××张。为的是日后便于查对。我佩服郑心怡的心细,依其顺序把M186填写在登记表上。我又围着工地转了一圈,发现民工没有缺工的,在出勤表上按日期打上“√”号。
王庆河来到我面前:“来了两个民工。”他告诉我名字,并指认拿锨的。
我填入出勤表内:“找书记落实人员,一个队出一个,也得八个。”
“抽出来的归大队工。各小队壮小伙不给,和小队长‘不对眼’的不让来。”
“胡老师说了。所里准备来拍纪录片。这些方还少了点,想再加几个方。一个学员或两个学员一方,带队的老师都掌握自己的学员,根本抽不出人手。”
“我再催催书记!”王庆河说。
“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
传来几句“文革”歌曲。随着歌声走过来一个穿黄大衣的老头,黄脸,带着病态:“王队长,我来报到。”
“谁叫你来的?”
“我来考古啊,不是缺人?”那人瞪着眼问。
“缺人,不缺你这样的人!去去去,走吧!”
“我不要钱,白给国家出力……”
“这人神经不正常,齐疯子。当年他家成分高,爹挨斗,后来他就疯了!”
“他家没有亲人?”我问道。
“有个老婆改嫁了,有个男孩子。他就这样成天疯疯癫癫。”
“好像您书记也姓齐?”
“一个姓但不近。”
齐疯子唱着歌走了。
我该拍照的拍照,各自完成自己的事。工地上来了个高个子、大脸膛的长者,叼着大烟斗,不时地刺啦啦抽着旱烟。
张英在临收工时告诉我,天热,回去拿换洗衣服。我告诉她,向胡老师说明。张英未吃午饭就回了县城。从昨天下午到今天中午都是张英照顾郑心怡,她回城会给郑心怡带来生活上的不便,我就去她的宿舍看看。“你吃什么饭,要不我叫宋师傅给你做点可口的?”
“我已经吃过了。”郑心怡指着桌上的饭盆说。
我退出她的房间。下午上工后,我发现少了几个学员,后来才知道考古修复已开课。
晚饭吃罢,自由活动,院里恢复了平静。我拿着照相机去了郑心怡的宿舍,后退胶卷让她看看我拍得咋样。
郑心怡还是斜躺在被子上。张英坐在椅子上削着瓜。削好后切成绺,让郑心怡和我吃瓜。我抓过一块瓜吃起来,甜甜的,黄黄的带着淡红的瓤:“很甜,这样好吃。”我问,“这是什么瓜?”
张英说:“是傻瓜。”
我说:“这傻瓜还真好吃。”
“傻瓜好吃就多吃!”
我看到郑心怡鼻翼间带着异样,嘴角紧抿着往上翘。再看张英的表情也怪怪的,手遮掩着嘴。一会儿郑心怡憋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得喷出了瓜,噎得连咳几声。我这才意识到事有蹊跷,随手捡起桌上的一本书砸张英。
“傻瓜别打……”张英边说边得意忘形地开心大笑,露出两齿虎牙。
“你呀!”郑心怡笑道,“你真是个小傻瓜。这叫哈密瓜。”
“你等着……”我学着张英的口吻,“犯到我手里再说!”
几天下来我照了十几张,加上从前郑心怡拍的,胶卷已满。我放入“暗袋”里卸装胶卷,然后把退下来的胶卷交给她。
郑心怡在宿舍休息了几天,趁这时间发了学员的工资。她约我和张英去散步。我们穿过小路沿大路往东走,田野一片绿一片黄。西边的天际烧着晚霞,金灿灿黄澄澄的,村东南的道旁和水沟沿上的杨柳树叶嫩绿,杨树叶已有核桃大小,浅绿的柳叶随着微风飘摆。郑心怡居中,我和张英在其左右。张英仿佛一个小姑娘,下沟采着野花,另一手中拿着布兜。郑心怡和颜悦色地看着我说:“小王老师来这有一个月了吧?”
“今天是月底。”我算着,“差四天一个月。”
“给你的补助费,别人都开了,就你的没有领。”说着递给我一个装有现金的信封。
“什么补助费?我怎么没听人提起过?”
“文物干部每人每天补助两元,国家标准。”
我数了数整六十块,抽出拾元钱:“你多开了八元。”说着往郑心怡的兜里塞。
“算了。”她抓住我的手挡住,“小小不言的,咱们野外工作又没星期天,几块钱算什么!”
“不要都给我。”张英从我身后一把抢过工资袋。
“行!送你好了。”
张英哧哧地笑着把工资袋装进口袋。路过的妇女看到我也笑。郑心怡抿着嘴虽没笑出声,但也颇有一番异样。“我怎么了,为什么对我傻笑?”我在心里自问。蓦地我感觉后脑勺有东西在扫动。我反手在脑后摸,拔下了三枝野大烟花。不知张英什么时候插在了我后颈衣服间,为防我的察觉还稍折了下。我拿着野花枝追她,抽她拿我穷开心。
“傻瓜别打,别打……”
我抓住她辫子:“以后还敢不敢?”只听得咔嚓一声,闪光灯一亮,郑心怡抓拍了个镜头。
我只不过做做样子罢了,哪能真拽她的辫子。她得便宜地跑开了。
郑心怡说:“张英,到那片油菜地里给您照相去。”
我们仨人去了油菜地。油菜花开得金黄,散发着清香。张英走进地里拿出小布帽,手拿一枝油菜花来了张艺术照。“去,我给你们来张艺术合照!”
“我不干。这是哪档子事……”
“艺术照。又不是订婚照,若干年后是种纪念。”
“照就照吧!”我凑过去。
郑心怡给我俩拍了照。她递给张英相机,我和心怡合了张。最后我们把相机绑在树上按动慢快门拍了个合照。张英笑得最甜,露出了两颗虎牙。清新的环境,方便的自然条件,只有我们搞考古的才有这得天独厚的条件。玩了一阵,我们往回走。张英拿出工资袋塞到我手里:“完璧归赵!”
“拿就拿着呗。”
“无功不受禄。”张英说,“干部的补助费就跟俺个半学员的工资高。”
“等你参加了正式工作,工资自然会高。”郑心怡半鼓励半安慰。
“哎,郑老师,听省里来的那个女的郑笑笑老师说,地区要成立博物馆,各县也要建立。真要有那种事可帮我多美言啊!”
“我会的,谁叫你是我的爱徒呢。”郑心怡一本正经地承诺。“要是我留在您地区就好了。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去!”
“听别人说,胡老师想留在俺地区,为解决老婆孩子的问题?”张英瞪大眼睛问。
“具体情况不了解。”郑心怡说,“下边要发展,上边就不发展了?这可是堂堂正正考古所下设队伍。从年龄结构看都是‘文革’前的‘老兵’,本科毕业的我是最年轻的。这项事业总得有人去做吧?”
我佩服郑心怡的真知灼见,为张英能在文博领域谋得“饭碗”的理想而宽慰。有些时候,人就是贪婪的,只有傻瓜才不谋取名利。在我们这个年龄段,充满着求知、求欲,而又理想化的思想,且又有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摇摆心态。
“你知道那个孙树材孙老五吧?”张英唐突地说。
“怎么了?”郑心怡问。
“他说咱考古队‘偷坟掘墓’丧良心,不是绝户就是光棍。”
“这个孙树材!”
“你想想吴先生两个闺女,绝户。俺县的孙叔儿花女花没一个,你县的王嘉成娶了媳妇二三年没孩子,绝户!市中区的李老妈妈死了丈夫,寡妇。曲阜的小高二十九岁了没处对象,老光棍……男的只要没结婚的都叫光棍,女的没结婚都管人家叫‘寡妇’!”
我闻所未闻:“考古队里别看孙树材活称不过九十斤,长着猴子脸,说话咬舌子,但说出话来一语惊人,表情好像他说的每件都是真的。”
“那别人不问问他,他县的老万呢?是光棍还是绝户?”郑心怡愤懑道。
“属他万老师好,两个儿。他指望他给他安排工作!”张英绘声绘色道,“胡秉政老师正赶上从别的探方走过来说,谁说俺绝户?俺有儿,还有俩女儿!”
“孙树材一看是胡老师吓得他光嗒嗒(说不成话的意思)。你县里王嘉成约了几个学员逮住他,架起往探方壁上打他的‘叮当油’。打几下问一句,你改不改?还敢不敢再编排人?最后孙老五求饶:我要再说叫我打一辈子光棍。等放开他上了探方说:真狠,打得我屁股上没皮了。”
听了这话,我和她俩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