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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未若柳絮因风起,且随流水暂飘零

月上中天的时候,段公子浑浑噩噩地回了家,用的是公主大人的銮驾。那盛大豪华的轿子往段府门口一摆,就吓坏了焦急前来等待的段太傅和一众丫鬟仆从。

给公主抬轿子的人似乎底气也足,礼数周全之后,迅速抬起銮驾离开,留下段太傅扶着段公子傻傻立在风中,暗自揣测着公主的用意和态度。段公子不知道他爹到底在想什么,更不知道公主在想什么,他突然觉得脑壳有点疼,便先去睡了。这一睡下,到第二天就没能起得来。他发着低烧,整个人在床上像个破败的花骨朵。

大夫说,急火攻心,底子薄弱。可段公子自己知道,是那一顿晚饭吃得很是难受,加上白天那一场生死存亡的刺激,连惊带吓,以至于回家之后这身子不争气,理直气壮地病了。终日里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身子总是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这可急坏了他那老来得子的太傅爹,一边长吁短叹偷偷念叨着是公主殿下凤驾尊贵,段家福气太薄没有资格能陪伴公主左右之类的,一边强撑着进宫面圣,希望在婚礼举办前能用“段公子身体不成,福气太薄”之类的借口让公主殿下收回成命。

他自皇上三岁还是太子时起就是太子太傅,皇上素来倚重他,不可能看着他晚景凄凉的。

可惜,这次皇室的态度表现得太过于坚决,段太傅进宫三次,连长公主的面都没有见到,只能在殿外恭候一整天之后,无功而返。

段太傅在段公子的床前老泪纵横。反而是段公子强撑着直起身来,安慰他老爹:“父亲,我这病是老毛病了,你别老听人家乱讲,一点事情就扯着是公主克夫!”

段太傅扶着他直起来的单薄身子,言语吞吐:“为父是读书人,不信那些克夫断掌的传闻……但是……”

段苑卿奇怪地看着他:“但是什么?”段太傅摸着他的脑袋:“但是为父一想到从此见你就难了,你身子又不好,宫里面要是公主不喜欢你,其他人欺负你怎么办哟……”说罢又开始长吁短叹。段苑卿觉得他爹的想法进了个死胡同,虽然公主的确气场强大了点,也未必有他爹说的那样可怕,但是他十分理解他父亲。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如果他再进宫,他爹从此就真的孤单一个人了。他不能承欢膝下,何其不孝。想到这里,他也忍不住心酸起来。

他这脸色一变,哀哀戚戚地朝着他爹一看,段老爷子顿时就沉下了眼睛,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安抚地拍拍他儿子:“儿子,先喝药,爹拼了这老命不要,也要让你平平安安地过了这一辈子。”

一碗黑漆漆的药递了过来,苦涩的味道扑面而来,段公子顿时就皱巴了脸,在他爹的眼光下无奈地一口气喝了下去。

苦得透心凉,心飞扬。段太傅点点头,离开。

段公子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哇的一声,吐了个天昏地暗,眼泪花子都飞了出来。

吐完之后,反而精神好些了,于是段公子就起来洗漱。昨日在宫里,从公主的口中得知,因为国库较为空虚,皇帝又要大选的关系,他们的婚礼怕是要推迟到明年秋了。

说这话的时候,李齐钰的表情淡淡的,似乎早一年晚一年也没有什么关系。段公子当时也只能讷讷无言。

可是在床上躺了几天之后,段公子就有些坐不住了。林纾他如今已经不敢肖想,但是第二任妻子却不可以夜长梦多。

段公子支起身子,唤来段廉打水洗漱,打算进宫一趟。那天公主给了他一个腰牌,方便他有事可以随时出入公主府和皇宫。

看来,对方表面上冷冰冰,内心却是非常温柔体贴的嘛。

想到这个,段公子忍不住抿唇一笑,他身边的段廉看呆了。看到他家公子一副要出门的样儿,段廉忍不住开口:“公子,你这尚在病中,难道还要出门吗?”

“那是自然,明年秋大婚,本公子当然要趁着这段时间和公主培养培养感情啊。”段公子鄙视他家段廉,这点眼力见都没有,以后要如何在公主府混?

“公子难道要入宫?”段廉大惊失色。“嗯,不知道公主在做什么,本公子去见见她。”段公子斜眼看着呆在那儿的段廉,怒斥,“还愣着干啥,还不快给本公子备轿?”段廉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轿子的速度确实很慢。从段府出发,整整花了一个时辰段公子才到达皇宫,等到入了宫,就已经是午时。在长乐宫门口候了会儿,就听得匆匆赶来的公主身边的大侍女说公主才下朝不久就去陛下那儿陪陛下用午膳去了,让段公子不必等了,先在长乐宫用了午膳再说。

“那这么说,公主现在还在用膳?”“回段公子,陛下用膳一般是在午时一刻,现在离开膳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哦。”段苑卿点点头,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捂得严严实实的罐子递过去,“这是我亲手做的药膳,给公主的。里面有人参、白术、炙甘草,然后是早上采集的露水炖仔羊肉,哎呀……其实就是一个温补的汤水。那天我见公主气质冰冷,连带脸色都仿佛冰美人一般,应该多食用温补的药膳,不然冬天不好过啊。”

入宫来看公主,自然要带点伴手礼。他非常擅长养生,药膳什么的是最擅长的。给公主补好身体,好早早的有个宝宝啊,哈哈哈。

想到这个的段公子,脸色有点红,羞答答地瞅着那个陶罐都不敢直视侍女的眼睛,连絮絮叨叨的话都低声了下去,最后竟垂头看向自己的脚尖。

侍女奇怪地看了一眼莫名羞怯如娇花的段公子,应了声:“嗯,奴婢就给您送过去,请段公子移步用膳。”

段公子点了点头,安静地乖乖跟在丫鬟后面。

待得入座,上菜的时候,段公子很是惊讶,因为这七荤三素的十道菜,皆是他平日在家喜欢的菜式,尝了一筷子,味道甚至更甚家中。

段公子双手交握在胸前望天,眼睛酸涩,内心滚烫,十分感动。想来公主是有用心的。虽然对方还没有过门,但是经过这么几次接触,一些小细节她都会为自己考虑到。低头看了看自己羸弱的身子,想了想公主如今二十五依旧孑然一身的状况,段公子突然觉得,也许应该好好锻炼身体了。以前靠着药物和蛊物勉强地活着,虽然知道不会很快死去,但是也知道不会长命,可是今天他突然想好好地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这样才能与这个霜雪般的人,白头偕老。

这样一想,段公子不由得多吃了一碗饭,然后正襟危坐地等待公主的到来。

这一等,就等到了下午。段公子略略犯困,坐着坐着就变成了斜倚在香妃榻上,打瞌睡打得香甜。

李齐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白衣绣着墨竹的男子斜斜地倚在榻上,睡得正香,眉头微微皱着,嫩红的唇微嘟,带着些许孩子气。偏生容貌却是极好的,配得上“京都第一美人”的称号。

李齐钰朝身后的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在他身前五步远站定,凝目打量,脑子里浮现出段公子母亲的模样。记忆里段公子的母亲模样十分平常,而段太傅虽然年轻的时候十分英俊,但也万万不曾生成这样绝艳的姿容。派出去打探的暗卫不可能这么快将消息带回来,李齐钰只好暂时按下心中的疑惑。

朝身后招了招手,早有懂事的宫娥拿来了一床薄被,走过去打算给段公子盖上。

哪知被子方才抖开,就看见那个睡着的人,揉着眼睛醒了过来。人在刚睡醒的时候的眼神,最能体现一个人的本性。于是李齐钰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个人蝶翼一样的长睫毛抖动着,像花朵一样缓缓绽放,开到一半,眼神仍然保持在迷糊无害的时候,他似乎调整好了焦距,睁大眼睛,一眼就看到了立在榻边的人。

明明着一袭华丽的明黄色长袍,偏生眉目冷峻,如霜似雪。段公子从床上下来,朝着对方扑过去。对方身子一让,他华丽丽地摔倒了。

一个大包冒出来,段公子嘟囔:“疼。”这下彻底醒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整理好头发,抚平衣裳上的褶皱,然后抬起脸,对着对面的女子绽放一抹大大的笑容:“娘子,汤喝了吗?”

对方皱了皱眉,并不答话。段公子似乎意识到了语言上的小失误,忙改口道:“公主殿下,臣送的药膳可好?”

乡野土夫一秒钟变成文雅学士。对方才微微点了点头,却依然没有答话的意思。段公子忍不住嘟囔:“臣在里面放了枸杞,细细熬了好久呢……”接着又絮絮叨叨了许久,看着李齐钰的眼神柔和到几乎要滴下水来。眉目如画,含情脉脉。李齐钰忍不住干咳了一声,然后开口打断了他接下来的絮絮叨叨。“嗯,清爽微甜,爱卿手艺不错。”“嗯,呃?”段苑卿愣住了,看向对面女子的目光变得艰难无比,“公主说什么?”“本宫夸爱卿手艺不错,有劳爱卿费心了。”对方顿了顿,然后轻声回答。

段公子垂下了眼睛。他在汤里有加一味微苦的药材,所以汤的味道应该是微苦清香才对。再仰起脸的时候,段公子几乎掩饰不住脸上的失望,只好强打着哈哈:“公主喜欢就好,哈哈,下次臣还给公主做。”男人嘛,要大气!

对方惊讶地看着强装作乐不可支的段公子,在段公子带着委屈的目光下,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这个男人会有这样情绪化的单纯模样?段太傅,你到底养了个什么样的儿子?

不过李齐钰眼底的疑惑转瞬即逝,接着她便转移了话题:“本宫听人说,驸马最近身子不好,差点起不来身。既然入宫了,就让太医看看吧。”

榻前的女子声音清冷,可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却低低的,颇有几分温柔在意的味道。

可听在段苑卿耳里却不亚于晴天霹雳。身体不好!

天哪!还没有进宫就背上身体不好的恶名,以后还如何在公主身边自处?所谓男人身体不好,简直和女人七出之条一样,是关系尊严的大事啊。段苑卿赶忙摇手:“不,不……公主您看,臣都能入宫觐见,可见身体自然是极好的。虽然京城都传臣自幼离不开药罐子,身体瘦弱,少有女子愿意嫁与臣,但其实是有嘴碎的说书人在祸害臣啊!臣自十岁起便习武强身,至今已有十年,虽然比不上外面的武夫,但臣……”段苑卿一边义愤填膺地为自己正名,一边从榻上起身,打算在公主面前表演一番拳术来展现自己的“男子气概”。可是对方斜斜地递过来一个眼神,段公子就没有骨气地闭了嘴,讪讪地嘟囔:“臣身体好不好,公主那晚不是见识过了吗?何必在意市井流言……”这话一落,段公子顿时感觉周身一冷,偌大的长乐宫仿佛被霜雪打过一般,气温立降。他赶紧慌慌张张地去看公主的脸色,却见对方依旧是那般面不改色、冷冰冰的模样,只闻言挑了挑眉,对着身边的人道:“尹素言。”

“奴婢在。”“这事交给你处理吧。”“喏!”

段苑卿有点呆,看着领命打算转身疾走的人:“处理什么?臣刚刚说什么了吗?”他其实只想和公主说说话而已,想让对方知道自己更多的情况,可是为什么交流突然就中断了,然后……需要这大太监处理啥?

见他一副莫名的模样,准备转身的尹素言顿住,朝着段苑卿行了个礼,不卑不亢地开口:“驸马虽然尚未和公主殿下大婚,但是圣旨早已昭告天下,百姓自然应当以皇室之礼相待,谨言慎行。如今既然是那群说书人坏了驸马的名声,奴婢自然是会好好处理此事的。天子脚下,不能让那群鸡鸣狗盗之徒污了皇室颜面。”

说完,他躬了躬身子,转身带着一干小太监疾步出了长乐宫的正门,全然不顾段公子在后面“哎……哎……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尹公公”!

只是普通的聊天而已,为什么到了皇宫就全变了呢?段公子怨念地看着面前淡定喝茶的公主。对方垂眸兀自喝茶,莹白的指尖握着淡青的瓷具如画般唯美动人。段公子着急地去扯公主的袖子:“公主,其实我只是想和你聊聊天而已。以后我们成亲了,聊得会更多,难道也要这样动不动就去处理一下吗?”

“那还要不要聊天了?”段公子娇斥。“就算聊得下去,没事牵连无辜的人,亦违反天道啊!”段公子动之以情。

“而且我刚刚也没有要抱怨的意思啊,那些说书人根本没有说错什么嘛!”段公子晓之以理。

“公主,你开口说句话啊!”段公子抓狂。对方从段公子手中抢回被蹂躏的袖子,转过脸来看他:“爱卿真觉得,他们无辜?”“这么多年来,爱卿无法娶妻,名声低到极点,以至于在圣旨赐婚之后还有各种败坏爱卿名声的流言传出,爱卿真的认为,这不是有人有意为之?”段苑卿怔怔地道:“公主……”对方站起身来,一步步朝段苑卿逼近,让他不得不一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对方才满意地掐住他的下巴:“爱卿将来可是要成为本宫驸马的人,为何如此天真?若不是有人有意数年来坚持坏驸马的名声,驸马作为太子太傅嫡长子,会沦落到如今老大不小了还无妻妾子女?爱卿若是身体强健,名声尚好,凭爱卿的家世,在十五知礼仪之后,就应当入朝为官,成为太子近臣。届时,爱卿荣耀无比,想要什么样的妻子没有?怎么会轮到林家庶女来嫁与爱卿!最后还在新婚之夜悔婚,导致爱卿不仅孑然一身,还要背负恶名?这难道不是这群嘴碎的说书人之错?难道本宫不应该替爱卿处置他们?”

对方漆黑的眸子爆发出奇异的火光,和冰冷的神情相应,显出诡异的美感。一段话有理有据,且透出夫妻本一体的感情,段苑卿一时怔住,情不自禁地去握住对方的手:“可我平素从不出门,和人无冤无仇……”

李齐钰冷笑一声:“不出门就不结仇了吗?爱卿真是天真。”段苑卿被她压倒在榻上,腰肢被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形状,难受至极,对方偏偏还无所察觉似的,戴着半边银质面具的脸孔朝他贴近,在段公子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一把抚上了段苑卿的胸膛,然后冷笑:“爱卿身子不好,需要养毒蛇到底是谁决定的呢?可是本宫明明记得,那晚爱卿神勇无比,断然不像是身子羸弱的人。本宫遭到那样的对待,竟然反抗不得,任你予取予求……”眉毛挑起,她看着言语不能的段公子:“爱卿现在还觉得,自己是市井流言中的羸弱不堪吗?”段公子咽了口唾沫:“不……不是!”

对方满意地点点头,乘胜追击:“那爱卿也觉得那些流言是胡说八道?”段公子点头:“是啊……”

很好。李齐钰勾了勾嘴角:“既然爱卿也这样觉得,那么让尹公公去整顿一下风气有何不可?最近听说爱卿身子不大爽利,还是让御医查看一下的好。”她抬了抬手,身后的宫女无声地行了个礼,疾步奔出大殿。段公子依旧保持着被放倒的姿态,可怜巴巴地半躺在榻上,仰头望向天花板,无声流泪。因为通过刚刚这段交锋,他……发现了一个貌似非常残酷的现状。这个现状也许会持续十年,或者更久……这个现状简单来说就是四个字——夫纲不振!

这四个字一下子把有了妻子感觉能乐和一阵子的段公子给砸晕了。以至于御医到了床前,段公子还迟迟没有缓过来。所以一大波御医眼里看到的就是衣裳凌乱的绝世美男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瘫在床上,两眼发直,手脚冰凉。

他们顿时大惊失色,哆嗦着老胳膊老腿,在长公主的眼神示意下,勉强为段公子诊脉。

段公子动了动,直起身子来,正襟危坐。他素来知礼仪,温文儒雅,君子端方,绝不失礼于人前。刚刚被公主压倒的凄惨模样怕是已经给人看去了,想到这个段公子忍不住脸皮发红。御医认真听诊了一会儿,然后面色大变,赶紧跪下:“启禀公主,未来驸马爷脉象急躁,动如鼓擂,怕是有大病啊……待微臣和几位同僚细细诊治……”

脉象急躁,动如鼓擂……段苑卿惭愧地低下头,然后又低眉顺眼地朝公主那儿看去,却见对方嘴角不动声色地微微勾起,假装干咳了一声:“给驸马端杯茶来,一会儿再诊。另外驸马有宿疾旧病的,也将调理的法子给本宫写下来。在大婚之前,如不能还本宫一个身体强健的驸马,整个太医院就去天牢养老,明白吗?”

飞来横祸!天要亡我!“臣……明白!”可怜的太医顿时哭唧唧,哀怨地瞅向段公子。段公子被看得心虚无比,情不自禁地往李齐钰那儿靠了靠,然后在对方揶揄的眼神中再次面皮通红,心如擂鼓。空气里到处弥漫起传说中暧昧的粉红色调。“王太医到!”门口小太监尖声通报。原本哭唧唧的太医顿时眉开眼笑,连带另外几个太医的脸上也浮现出“救星来了”的欣喜表情。整个大殿的气氛仿佛春风化雪般的融化开来。李齐钰抬手:“快宣。”她一向清冷自持的脸上,居然也露出了放松的表情,一朵微笑噙在了她的嘴角。段苑卿看到那个原本冷冰冰的人像是瞬间鲜活了一般,黑曜石般的眼睛专注地望向大殿进门的地方。

随着她的目光,段公子看到一个穿白色常服的男子大步走了进来。不同于其他太医,他不仅没有穿朝服,就连头发都是随意地扎在脑后,松松束成一束,鬓边垂下调皮的几缕,便显得十分温柔。他身上的衣服也并非锦缎丝袍,而是白色棉布长衫,外面松松地罩着同色的袍子,隐约绣着细小的花纹。而对方年轻俊美,眼里自然而然地带着笑意,温暖至极。

他从从容容地在李齐钰面前跪下,声音又轻又软,温柔至极:“臣昨日方从南边赶回,听说公主召集全部御医为段公子诊治,臣便也想来略尽绵力。”

他行了礼,也不等李齐钰让他平身,便站了起来,朝着段公子拱拱手:“见过段公子。”

“驸马近日身体不适,本宫想让太医院给驸马做个彻底的诊断,子玉来得正是时候,快来给驸马瞧瞧这是怎么了。”

李齐钰也不计较他的失礼,想必是习惯了的。段苑卿也不知道为啥,心里突然警铃大作,连带看向这个人的眼神也分外警觉了起来。

男人的第六感有的时候十分准确,尤其是这个男人内心十分敏感脆弱的话。

在段公子暗自思量的时候,对方也发现了他的打量,栗色的眸子轻轻地半眯起来,回望过来的眼神分外的意味深长。

……段苑卿被三堂会诊了。

三个太医把他翻来覆去地诊断,而那个白衣男子就端端正正地坐在不远的地方,面前端端放着一方长桌,摆上笔墨纸砚,指挥着一群太医对他进行奇怪的望闻问切。段公子自认为没有任何人比他自己更了解这具破败的身体,想对李齐钰说,与其让这群太医检查,还不如直接问自己来得准确,可是在接触到李齐钰固执且坚定的眼神的时候,他闭上了嘴,心里暗暗无奈,如果是她想知道的话,那就随她好了。

作为未来要携手一生的人,她想知道什么,他都会满足她的,就算要再听一遍那些残酷的诊断,重新回味一次因为身体不好,而不得不放弃很多的绝望悲伤,也无所谓。只要有她,他以后就再也不是孤单一个人。握住对方微凉的指尖,段公子温柔地摩挲了一下。

可是,他没有想到那个诡异的王太医会如此对待他,简直就是故意羞辱他!

他像一个即将被破开的青蛙,傻呆呆地瘫在那里,让太医拿着各种东西翻来翻去。而他未来的娘子还安慰他:“爱卿,子玉他游历了各国,拜访了无数名医,虽然他诊断的方法奇怪了些,但是博闻强识,定能为爱卿药到病除。”

段公子抬头哀怨地无声控诉她。李齐钰无奈地叹了口气,伸出了手。段苑卿做了做心理建设之后,扭扭捏捏,却十分坚定地拽住了对方的手。

触手微凉,虽然不够柔滑细致,掌心还有微微的薄茧,却让段公子稍微淡定了些。段苑卿挑衅地看了那站在不远处的王太医一眼,然后装模作样地干咳一声,力求淡定:“开始吧。”

李齐钰忍不住朝他望了一眼,然后顺着段公子淡定的脸下滑到他的手掌。他的手比李齐钰的大,却同样白皙纤薄,此刻抖成了筛子。

见李齐钰朝他看过来,他不满地嘟起嘴:“我这是病犯了,才不是紧张好吗!”

王太医挑了挑眉,大手一挥,段公子就被一大波太医包围了,伴随着“咦?”“啊?”“哦……啊!不对。”“要这样……”“不对不对……”的嘀咕声。

每一个太医上去都有不同的诊断方法,有的是用银针,有的是普通的切脉,有的是让段公子闻闻什么东西再观察反应……每个太医诊断完之后,便疾步走到那王太医的面前,汇报情况,而对方,也从容地记录下来,每记录一笔,便不怀好意地看上段公子一眼。

段公子被看得浑身发毛,半个身子差点镶嵌进公主殿下的怀里。对方怀抱单薄,连胸部也比较贫瘠,却稳稳地挺直,青莲香气淡淡,让人心安。

段公子哼哼唧唧地贴了上去。对面王太医的脸色顿时冰冷。他挥挥手,一排太医训练有素地站在了他的身后。他白衣飘飘,站在一群玄衣的太医之首,顿时宛如邪教教主,气势逼人。段公子无视了他。

王太医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低头在本子上写了点什么之后,对着长公主跪下:“公主,根据臣的诊断,段公子身体很好,不仅好得异于常人,甚至能比一般人长寿。”

顿时满座皆惊。满屋子宫女太监都抬起头来,全体视线集中在段苑卿身上,灼灼热烈,几乎要把他烧穿。连带段苑卿靠着的李齐钰的身子都僵了僵,片刻之后,沉声说:“子玉何出此言?”

跪在面前的男人抬起了头,看着段公子的表情带着几分医者的怜悯。“启禀公主,臣和诸位太医诊断之后,发现段公子身体十分强健,并无任何不妥,所以坊间段公子常年大病的传闻让臣觉得非常疑惑,于是臣让段公子闻了闻臣从南疆带回来的一味药材。”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株蘑菇状的草。段公子认得这草,刚刚一个太医让他闻了闻,然后吃了一口。那酸爽,他不敢忘。王太医望着那草:“这是南疆用来检验身上是否有蛊毒的灵物,一般人是尝不出任何味道的,然而那些中了蛊毒的人却能尝出酸味。身上中蛊越深,味道越重。刚刚段公子几欲呕吐,想必蛊毒已入骨髓。”

段公子从小病弱,小时候的确用过蛊药,所以说中了蛊毒这并不稀奇。这是他自己也知道的,只是说什么身体强健,这样也太扯了吧……这太医装得很厉害,也不过如此啊。他这么想着,面上忍不住就做出了鄙视的神情。这表情自然没有逃过王太医的眼睛。对方顿了顿,然后慎重地看着段公子,眼里的悲悯显而易见。“臣觉得,段公子很小的时候身体的确是极其病弱的,甚至可能差点殒命,所以为了保命,就被人练了蛊。这样蛊越强大,人的身体也就越强健。”

“依照段公子身体中蛊的程度,那个本命蛊应该十分厉害霸道,故而他本人也是绝对不可能出现虚弱或者生病的情况的。然而,臣通过坊间传闻推出,段公子时常身体虚弱,动不动就大病一场,根据刚刚的诊断,臣忍不住推出这是人为所致。”

瞟了目瞪口呆的段公子一眼,白衣飘飞的男人陡然一伸手,一条墨绿蛇就出现在了他的手上。蛇体不同寻常,呈现诡异的幽绿色,蛇眼通红,鳞片片片竖起,全身散发着冰冷的邪气。它被一只看似无力的手握着,却偏偏无法挣脱。

段公子大骇:“宝宝!你把宝宝怎么了?”他欲上去救宝宝于水火之中。可偏偏在这时候,李齐钰握紧了他的手,然后安抚性地拍拍。对方微笑道:“让段公子常年生病虚弱的,应该就是这个。如果臣没有猜错,这条蛇和段公子体内的蛊物相克,只要让此物常伴段公子身边,便能让他体内的蛊毒躁动不安,从而让人虚弱无比。若要让段公子显现出大病不能痊愈的模样,只需要一味药引,让段公子服下,便能让人浑浑噩噩,无法下床。”

对方修长的指尖握着墨绿色的蛇,带着诡异的美感,连带他的声音也显得分外空旷。温柔悲悯的男声在大殿里如回音般地响起:“只是这味药引味道十分奇怪……”

“喝下去的时候,很香,却在到达喉咙的时候腥气扑鼻,苦辣无比。”段公子喃喃地接下去。

他突然想起来见公主的早上,他实在忍不住反胃吐掉的那碗药,接着身体就轻飘飘的,好了起来。原本他以为,是想见公主的心让他一下来了精神,可是……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段公子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有点精神恍惚,握住公主的手指紧得发白。而王太医也不再开口。整个大殿死一样地静默。

段苑卿感觉揽住自己的手臂紧了紧,青莲的香气充满整个胸腔的时候,他听到长公主冰冷带着肃杀气息的声音道:“来人,马上杀了这条蛇。”那边立马有侍卫应了一声“嗻”,提刀过来就打算把蛇带出门外,立毙刀下。

墨绿色的蛇仿佛有感应一般,直直地抬起头来看着段公子。段公子顿时魂飞魄散。一旦知道了这平日的宠物就是夺命的恶魔,他却还没日没夜将它搂在怀里,捧在手心,顿时……全身恶寒。可是在那双蛇眼看过来的时候,段公子还是忍不住出声:“公主,就算是害人的东西……它本身是无辜的啊,不要伤害它……”蛇本无辜,不无辜的是那个将蛇放在他身边,还能让他尽心养上十多年的人。

这个道理段苑卿明白。因为明白,才突然觉得好可怕,他害怕得全身都哆嗦了起来。

李齐钰摆手制止了侍卫,然后身后的尹素言赶紧带着侍卫拎着蛇疾步退下,想必是另有处置去了。

段公子一身冷汗地坐在那里。身体微微地发抖,身后的李齐钰暗叹了一声,缓缓地站起身来。

大殿里的人无声地退下去。最后一名宫女退下的时候,细心地把宫门掩上。原本已经是下午,大门一掩,整个房间顿时黯淡了下来。李齐钰上前拉起他的手,牵着他缓缓地往内室走。长乐宫在整个皇宫的中东边,修得十分宏大清幽,最前方的大殿是李齐钰日常办公的场所,接着又有许多偏殿,靠后的正殿才是公主的寝殿。段公子被李齐钰牵着手,安静地垂头绕过高大的柱子,经过长长的花廊,穿过两座大殿,最后被带入宁谧的寝宫。熟悉的青莲沉香。清淡,冷冽,却又给人安心的味道。段公子就在这样温柔的气息中,被人稳稳地放倒在房中巨大的凤床上。那双尊贵精致的手亲自帮他除下外衣鞋袜,再替他除掉发簪,将乌黑柔软的长发放下来。虽然生疏,却出奇地温柔缠绵。段公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的面孔,浅栗色的大眼睛含着柔软的水光,看得他上方的那个人微微叹息。柔软的幔帐被扯下,对方掩上幔帐准备离开。

一只颤抖的手从幔帐中伸出,捉住了她的衣袖,也阻挡了她离去的脚步。

“公主,你能陪陪我吗?”“公主,我好像有点害怕。”“公主……”

男子的声音轻轻的,强忍着颤抖的却又带着浓烈的依赖的味道。明明已经是不小的年纪,明明是个名门出身的男子,却因为从来一个人孤独地活着,因为在各种欺瞒下活着,养成这样软弱简单的性格。背对着他的人脊背慢慢地软了下来。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浮现起悲哀的神情。从那一晚开始,一切就回不了头,就算她身后那个男人,即将被接下来的黑暗完全摧毁,她也只能冷冷地看着他完全跌落深渊。

唯一能做的,就是绝不动心,绝不心软。缓缓地回头,她将掌心贴在段公子的头上,慢慢地抚摸。温柔的力道让段公子慢慢安静下来,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他柔顺浓密的黑发在明黄的锦缎上蜿蜒出水墨的弧度,越发显得脸色白皙如玉。似乎是因为这一场事故让他睡不安稳,他的眉头微微地皱起,连带眼角的朱砂痣嫩红无比,泛着血色的光泽。

至美近妖,不辨男女。李齐钰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句话。她忍不住站了起来。可惜,对方似乎在睡梦里也被她摸得很舒服,这一离开,反而哼哼唧唧地梦呓了起来,很是不安稳,看着十分的软弱,男人的尊严顿时扫地。李齐钰伸手抚了对方的睡穴,段苑卿顿时陷入深沉昏睡中。揉着微微疲倦的头,李齐钰缓缓起身,将层层幔帐重新掩好,然后转过身来,准备去批阅今日的折子。待转过身来看到门边站着的那个人之后,她顿时愣住,便再也挪不动半步。

穿着龙袍的清秀少年双拳紧握,包子脸鼓鼓的,眼睛通红泛起晶莹的水光。像是怒极了,又像是悲哀到了极点,就这么站在门边,直直地,毫不避讳地看着她。

不知道他在门口站了多久。李齐钰一边怪自己在看着段苑卿的时候太入神,一边小心地揣测着小皇帝这个表情的原因。“鸿凌,你来啦?”她慢慢地走过去,打算如往常一样抚摸少年的头。少年的个子已经微微比她高了,让抚摸他的头这个动作变得有些艰难。可惜,这次对方并不领情,极力地把脑袋扭过去,嘴唇紧紧地抿起,眼里晶莹的水光要落不落的,十分可怜。

李齐钰叹了口气,把扬在半空中的手收回来点,改为拍拍对方的肩。“鸿凌,你是因为折子不会批所以来找皇姐的是吗?还是大臣们欺负你了?”

小皇帝抬头,恼怒地瞪了她一眼。小心地猜着少年的烦恼,李齐钰尽量温和地询问。皇帝慢慢地到了该亲政的年纪,行事心性依旧不够成熟厉害。平日里被臣下用朝政小小地欺负一下,也不懂得反击,只会躲在自己身后哭唧唧的一脸委屈。

李齐钰想,这并不好。“鸿凌,来,皇姐陪你去御书房批折子去。”每日的这个时候,都是李齐钰陪着李齐厉在御书房看折子的。今天解决段公子的事费了点时间,想来小皇帝一个人在御书房批折子又遇到“直言敢谏”的老臣了。才会巴巴地来这里寻她这个皇姐。

小皇帝从小失去父皇母后,个性十分敏感脆弱,想必自己一时想事情入了神,忽略了他,才这般别扭。

想到这个,她忍不住微笑:“每次一有解决不了的事,你就来本宫这儿闹别扭。”

听到这句话,小皇帝顿时面色一黑,扭头就往外走。可惜不知道他在外面站了多久,腿似乎麻掉了,这一迈步,又酸又疼,让他立马扑倒。眼瞅着要重重倒地,小皇帝只好绝望地护住了脸。没想到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对方把他抱在怀里,温柔地责备:“看,腿麻了吧。皇姐给你揉揉。”

她一边说,一边微微用力揉捏着他僵硬的小腿肌肉。顿时一阵酸麻,让他的脚趾都忍不住蜷缩起来。

小皇帝的脑袋埋在他家姐姐的怀里,酸疼得直撇嘴。许久,被人用力敲了脑袋:“孩子气。”小皇帝的脸悄悄地红了起来。许久的安静后,小皇帝的贴身大太监李德海慢慢地从门外走进来。行了个礼,然后他将小皇帝打横抱上了步辇。皇帝和长公主乘坐同一个步辇,一派姐弟祥和的样子。一群宫女太监跟在身后,迅速地朝着御书房行去。其实近年来,大齐的国运已经算顺风顺水了。周边的国家要么自顾不暇,要么就闭关锁国。北方的大燕自十年前内乱开始,一直无强势之主,几次勉强南下,都以大齐全胜而归,还趁机夺了边境几处丰饶之地,以至于朝臣上的折子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偶尔也会有什么××大臣被参了一本贪污、××省重灾之类的,小皇帝自己已经完全可以处理得很好,却偏生需要她在旁边陪着。

一日一日的,便形成了她在这边把折子先过一遍分好类,那边小皇帝端端正正地坐在御书房前面用朱批看折子的习惯。

虽然所上折子琐事居多,可是事事都需要亲力亲为,琐事也要细细琢磨。看着堆高的折子,再看看小皇帝认真的小脸,李齐钰站起身来,缓缓地走了几步,绣着鸾凤的裙摆在脚边划出柔软的弧度,宛如她现在柔软的内心。

“皇姐!皇姐!你干吗去啊?”一回神,小皇帝就站在身后,皱巴着一张脸看着她。

她顿时回神。她回头看着那一堆未批完的奏折,然后看着有一点动静就不安定的李齐厉,顿时脸上就有了些冷意。“本宫只是在想一些事情罢了。陛下,朝廷大事并非儿戏,既然在御书房了,便请专心一点。”她的语气十分严肃,小皇帝顿时垮了脸。委委屈屈地“哦”了一声,就继续苦哈哈地看折子去了。

他还是没有把这个国家当成自己的责任。不知道为什么,李齐钰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句话。这句话像是当头棒喝,让她突然眼前发黑,顿时有点站立不稳。勉强扶住椅子站住了,缓缓地坐下之后,李齐钰回头看看李齐厉。

像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对方仰起脸来,回她一个浅笑。天真无害。暖萌可爱。这就是大齐未来的皇帝。这就是她李齐钰十五年来养大的孩子。这就是她和太傅十多年来的教育结果。如若是寻常人家,这样的孩子便是无上的骄傲了。可是,他不是,所以他不能。他不能露出这样毫无防备的模样,她许给他差不多十年的天真无邪,可是终究不能许给他二十年、三十年。

如果她老了,她不在了,那么他该怎么办呢?这个国家该怎么办呢?李家打下来的帝王基业该怎么办呢?

已经有多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李齐钰问自己。当年,一手将李齐厉扶上帝位的时候,她跪在祖宗面前发誓要给李氏皇朝培养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至少,在自己能看得到的这几十年里,不会让这个国家毁在自己的手上。可是一回头,看见年幼的鸿凌跪在自己身边,宽大的孝服显得他身子格外的单薄,哭唧唧地拉着自己的手问着的问题让人心酸。

那个时候自己和他说了什么?“皇姐,是不是从此我们就没有父皇母后了呀?”“嗯,以后皇姐会照顾你的。”“皇姐也帮我照顾母妃吧。昨天我回母妃那儿,发现母妃一个人哭得很伤心。”

“好的。以后,不要称‘我’了,要自称‘朕’。”“嗯!鸿凌什么都听皇姐的。”

……大齐王朝平正四十三年,帝崩,传位于皇太子李齐厉,改年号隆昌。

念其年幼,令长公主李齐钰辅政。李齐钰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指,那双手白皙修长,指甲纤长圆润,掌心纤薄,可以看到淡淡的血管。这双手干了什么?这么多年来,自己干了什么?

这双手在先帝驾崩不久之后就将李齐厉母妃一族全部诛杀。那一晚,小皇帝哭倒在自己的长乐宫门口,她也不曾心软,只是命人将小皇帝抱回去,然后告诉他:“身在帝王家,亲情比纸薄。江山百姓,方才是千古大业。皇帝和本宫,都当以此自勉。”

隆昌三年,公主查处帝母妃苏氏一族谋反乱政,九族诛之。小皇帝从此失去了最亲的人。奇怪的是,他并未记恨李齐钰,却变得更加黏人。也许是因为对方是他唯一的血亲,也许是因为年少的孤独,以至于在那之后的三年,小皇帝夜夜都睡在公主寝宫,否则就噩梦难消。

李齐钰也因此为他生生扛下了这个江山近十年。只为让他和一般的男孩子一样,在年少的时候,能无忧无虑地生活。

但是明年小皇帝便要十六岁了。那个时候,不管他愿意不愿意,都必须亲政。

想到这里,大齐的长公主缓缓地站了起来,挥手让随侍的宫女太监退下。

“在御书房外守着,没有本宫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沉声吩咐完之后,她对上了小皇帝吃惊的大眼睛。

“皇姐?”“鸿凌,本宫有些话要对你说。你认真听完,不许闹,也不许再耍赖,本宫这一次非常认真,如果鸿凌你做不到,你就要做好失去皇姐的准备。”小皇帝被吓住了,呆了半晌,结结巴巴地开口:“朕……朕,做错了什么了吗?”

李齐钰深吸了一口气:“接下来,不管本宫说什么,你都要答应本宫,知道吗?”

小皇帝点头:“只要是皇姐说的话,朕从来都准的啊。”李齐钰点点头:“陛下,明年,便是你亲政的最后期限,大齐这重任,本宫在明年一定会交给你。朝政大事、边防虎符,甚至本宫以前手里有些东西,监察着朝廷和江湖,本宫也会慢慢地全部都给你。”

“皇姐……”“本宫不可能陪着陛下一辈子,陛下总是要长大,不可能事事都让本宫为你处理,陛下你明白吗?”李齐钰看着小皇帝,他的眼睛依旧晶莹剔透,却又带着点别的什么,里面却没有拒绝和推托。“皇姐,朕明白了。其实就算皇姐不说,朕也打算在朕十八岁时跟皇姐提出亲政的要求的。”嗯?

李齐钰愣住了,如果不是小皇帝清脆的声音就在耳边,她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

“皇姐你没有听错,朕是应该好好地扛起这祖上打下的江山了。”小皇帝站起身来,走到李齐钰旁边,蹲下,慢慢地将头靠在对方的腿上:“这些年来辛苦皇姐了,朕知道的。只是……只是朕总想着,如果朕一天不长大,是不是皇姐就得一天陪在朕的身边。”

“毕竟,朕只有皇姐了。”“朕从小就知道,这个皇宫那么大,那么孤独。朕每次都以为自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可是身边的人还是一个个的离开,先是母后、父皇,接着是母妃。朕不想皇姐也离开。”

“可是,朕也不想皇姐陪着朕一起孤独啊。”“朕……”

小皇帝想扯出一个微笑,眼角的泪却滑下来,掉进公主的凤袍里。凤袍里的手抖得厉害,她缓缓地抚摸上小皇帝的头,终究是又降低了自己的底线:“陛下亲政之后,本宫也会陪着陛下的。只要陛下不赶本宫,本宫和驸马,一辈子都会在长乐宫陪着陛下。”

腿上的人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收紧了揽住她腰的手。“陛下啊。”

“嗯?”“你还要抱到什么时候?”“皇姐再让朕抱会儿嘛。”

“陛下快起来,本宫要和陛下说点正事。”“嗯?”他不情愿地抬起头来,正襟危坐。“陛下对太傅的事了解多少?”“段太傅?皇姐未来驸马的父亲?朕的启蒙老师段太傅吗?”小皇帝奇怪地反问。

“是的,不是其他太傅,就是那个段太傅。本宫当年亲自将你领到他的面前,如今突然觉得有点后悔,本宫是不是做错了。”

“皇姐……此话怎讲?”“本宫突然怀疑此人的人品。本宫初次见到段苑卿,段苑卿身上有一块玉佩。他说是他娘留给他的最重要的礼物,可是本宫却一眼认出那是大燕皇族的玉佩。”

“昨日子玉为段苑卿检查身体,发现段苑卿被人下了蛊,故而时常生病,被弄得非人非鬼。能常年如此,必是身边最亲近的人。本宫想了很久,这个人,最大的可能是段太傅。而且段太傅和他的结发妻子都是中人之姿,段苑卿却号称‘京都第一美人’,这几乎不可能。本宫这些日子在着手调查这件事,先和陛下说说,让陛下以后在本宫和段公子独处的时候,不必在门口站到腿发麻。”

……小皇帝的脸顿时犹如火烧。他磕磕巴巴地问:“皇姐……皇姐都知道了?”

对面的人浅笑:“陛下,该长大啦!”语毕,转身缓缓离开。清冷高瘦的背影在烛光里被缓缓拉长,透出的尊贵气质一如从前。身后,小皇帝慢慢地敛起笑意,整个人任凭阴影淹没。“朕终于知道,为何段苑卿没有死了。”小皇帝嘴角勾起一抹邪恶的笑,“段醇,等朕得到了想要的,朕要让你知道,隐瞒朕的代价。”小皇帝握紧了拳头,眯起了眼睛,嗜血般地舔舔嘴角,恶毒又妩媚。“段苑卿,朕就听皇姐的让你再多活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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