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公子在宫里浑浑噩噩地想着心事。到底是谁让他养的宝宝,到底什么时候生的一场大病,他似乎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以前想不起的时候,觉得大概是因为年纪太小的关系,如今想来,很有可能是被别人动了手脚。以前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如今似乎一下子陷入了层层阴谋。
一想到有一个人十几年如一日的让他生不如死,他就觉得不寒而栗。是什么人要让他陷入这样的境地?仇恨吗?还是阴谋?段公子想不明白。
他在公主的寝宫住着,而公主却出了宫,听说是有大事需要亲自去处理。至于什么大事,没有人告诉他。唯独记得公主在离开的那一天对他说的那句话。
“在一切没有弄清楚之前,皇宫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在长乐宫等我,哪儿都不准去。”
真真是霸道公主爱上我,语气相当的邪魅狂狷。可惜的是说这话的时候,对方的表情非常的严肃,完全没有任何暧昧的气氛,反而显得如临大敌。她淡色的唇紧紧地抿起,乌黑的发高高地扎起,又是一副男装打扮,左半边脸银白色的面具十分贴合晶莹的面孔,而一身白色的长袍又十分帅气。段公子看着这样的长公主,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这种疑虑感在看到王太医一身白衣进来给他检查身体的时候,就得到了答案——两人着装十分一致,站在一起十分和谐,很明显两人关系非同一般。
段公子莫名其妙地大发了脾气。周围十米,太监宫女不敢近身。
在长乐宫毫无存在感地过了一个月之后,段公子因发脾气事件得到了“脾气暴躁”的美名。
一时之间,安全得毫无人近身。安全也许是安全了,但是却莫名饱受了精神上的虐待,不仅没有得到上至大宫女、下至小太监的亲和友善,甚至每日来给他检查身体的王太医也拿着白眼翻他。
他明显地感觉到这是被冷暴力了。于是段公子忧伤了。
忧郁的段公子决定傍晚就出宫。可是当段公子举着公主的腰牌,却一再被拦截的时候,段苑卿突然觉得哪里不对。默默地把腰牌收进了怀里,他转身就走。
身后那对看守朱雀门的侍卫对视了一下,左边那人对右边那人说:“速去禀报陛下,说段公子想要出宫。我去回禀头儿,让他加强大门把守。”
声音压得极低,他们两人离着段公子也极远,所以没有看见原本忧伤地往回挪的段公子突然脚下一踉跄,稳住身形之后,微微一犹豫,然后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回了长乐宫。
不知道为何,自从没有宝宝跟在他身边之后,他的身体的确飞快地恢复了起来,甚至连视觉听觉反应都变得灵敏得不可思议。王太医每次来的时候,都有问过这些,可是段公子不喜欢他,于是任性地选择不回答他的任何问题。
也许这就是刚刚那两个侍卫没有特别谨慎的原因?段公子呆呆地坐在床上,想着侍卫们说的话。很明显,皇帝想弄死他,哦不,至少,皇帝想囚禁他。他突然觉得皇宫也不安全了起来。得离开!去找公主!一个念头在脑袋里闪过。
“段公子?天色晚了,奴婢来为公子掌灯!”一个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接着,对方缓缓地推开了门。
说时迟那时快,门被推开的瞬间段公子头脑一热,翻身就滚到了床下,并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段公子,屋子黑,是奴婢的错,没有及时地掌上灯。您在哪里?”
来的是三个宫女,后面两个进来之后迅速将屋子里的宫灯全部点上,第一个宫女在屋子里巡视了一圈之后,默默地立在了床前。
段公子在床下紧张得心都要蹦出胸膛外,顺着床上垂下的幔帐,可以看到那宫女尖尖的绣花鞋一动不动地停在床前。
三个宫女都屏住了呼吸,像是在细细听着什么。段公子一只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一只手紧紧地摁住了自己的胸膛,仿佛这样,就可以不发出任何声音似的。四周死一般地寂静。
可是就算这样,段公子还是听见了四个微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节奏控制得极好,不是武功高手,绝对不能这样很好地控制呼吸。
要被发现了……段公子惊吓得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然而,床边宫女只短短地停驻了片刻,然后低低地吩咐身后的人:“回报陛下,段公子不见了。”然后段公子听到两声低低的应诺声,三个人快步离去。段公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吐到半路,他突然停住了。因为他直到现在,才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而就在身后旁边的地方,有个微弱的、有节奏的呼吸,紧紧地靠近。段公子的头慢慢地扭过去。尖叫声就在喉咙,马上要破口而出时,一只手迅速地捂住了他的嘴巴。一个全身黑衣的人静静地卧在他的身后。他全身被黑色的布料遮住,只剩下两只眼睛露出来——难怪刚刚没有发现他。
段公子的眼睛瞪大到不可思议。他呜咽着挣扎,对方开了口:“我是公主殿下的暗卫。段公子不用害怕。”
段公子呜咽着停止了挣扎。对方接着说:“公主让我暗中保护公子。”段公子静静地看着他很久,然后眼泪滚滚地落了下来。“带我出去!我要见公主!皇帝要杀我!我害怕!”黑衣人面无表情的脸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痕。毕竟被一个男人揪着袖子哭的事他从未遇到过,更何况这个男人长得还如花似玉。黑衣人只好不说话。门外突然热闹了起来,无数侍卫似乎有所行动了。
段公子知道他们在找他。公主在的时候,皇宫是个城墙,外面的人伤害不了他;可是现在公主不在,段公子觉得皇宫像个巨大的牢笼,别人要害他,他躲都没有地方躲。
“你能带我出去吗?”段公子望着眼前的黑衣人。对方眼里露出为难的神色。“公主叫你干啥?”段公子问他。“保护你。看着你。”平静的回答。
“那你快点带我出去呀,把我送到公主身边。”段公子推他。“公主没有说让你出宫。”黑衣人拒绝。“公主那是觉得这里安全。但是现在情况不同!皇帝要害我!”段公子着急地喊。
“陛下不会害你的。”黑衣人回答。“会!他会!别问我为什么这样觉得!我就是知道!这就是男人的第六感!”段公子崩溃地低吼。这个月他曾经在御花园不经意见过小皇帝一次。他是百无聊赖地在赏花,对方恰好经过,眼角冷冷地扫过他,冷哼一声就走了。他站在那儿,没有行礼也没有动,整个人被那个眼神钉在那儿,动弹不得。
那是下定决心要弄死他的眼神。冰冷,阴狠。
段公子整整做了三晚的噩梦,梦里都是那双大眼睛里逼人的杀意。那种恨不得他马上死掉的眼神让他惊慌失措。在翌日看见王太医的白衣服发了脾气,得了个脾气不好的名声后,这情绪才微微安定了下来。
想到这个,段公子扯着黑衣人的袖子哭得死去活来。黑衣人皱了皱眉。
“我带你走。”他如是说。“真的?”段公子一秒钟睁大了明媚的眼睛。对方在他的眼神中艰难地点了点头。“公主有吩咐过,危难关头让我带你去找她。”外面人声鼎沸,想来是找他的人在各大门口没有看到他,于是返回来找了。
黑衣人声音一沉:“公子,得罪了!”伸手迅速在他身上几处穴位点了几下,于是他就像只晕过去的兔子般,软绵绵地倒在他手上。
段苑卿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京郊的一座院子前。他慢慢悠悠地睁开眼,发现一个青衣俊秀的少年正微笑地看着他。
“公子,这里是凌云山庄。您且安心在此住下,公主不日就会回来。”对方从容地拱拱手,扶着段公子下了马车。可段苑卿总觉得对方看自己的眼神有几分怪异的忍俊不禁。
马车停的地方似乎是侧门,漫山遍野的竹子几欲遮天。竹林小道蔓延,一方古朴的乌木门就在不远处,上面的匾额写着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凌云山庄。
段苑卿愣了愣。凌云山庄的名号他是听过的。
这个山庄以武功起家,慢慢地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号,就建立了山庄。可是在不久之后,山庄的现任主人突然宣布退出武林,转而从商,门下弟子全部遣走,真的像模像样地做起生意来。而这生意还是做得极好的,看这来接他的马车的华丽程度就知道了。
呃……不看马车不要紧,一看段公子就有点黑脸。
这扎花带绿的,分明就是大户人家接侍妾进门的马车。难怪停在侧门。然后段公子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裳——丹姿浅粉,束腰长裙——分明是女装啊!难怪青衣少年看着他的眼神有点诡异,像是惊叹,又像是忍俊不禁。
不过,段公子是什么人,女装在追求林纾的时候早穿过了,所以在青衣少年惊掉下巴的表情里,段公子从善如流地掐了个兰花指:“走吧。”
一路走,一路和青衣少年说着话。段公子是天真烂漫,可是并不傻。事到如今,办事留个心眼他还是懂的。
“小哥,你是这庄子里什么人哪?”“回公子,家父是凌云山庄庄主,小可排行第九,公子如不嫌弃,唤我一声小九即可。”对方语气不卑不亢,没有一般平民对待皇室成员的奴颜婢膝,也没有江湖人士的高傲蛮横,而且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身份,这点让段公子十分惊讶。
“啊……既然你让我称呼你为小九,那你也叫我苑卿好了。”“公子,这不可以。公主是我们的主子,公子是即将成为驸马的人,虽然这凌云山庄里面,公主吩咐不必太在意规矩,但是直呼主子姓名,还是太过了。”
“这……这样啊。”“嗯。”“那公主何时回来啊?”
“昨日接到公主的消息,三日后便会到达京城,到时候会来接公子一起回皇宫。来,公子这边请。”
“公主时常来这儿吗?”“公主偶尔过来查查账什么的。另外因为这边风景很好,所以公主偶尔也会在这儿小住几日。”两人一边一问一答地聊着,一边由青衣少年在前面引路,穿过一片空旷的竹林,再绕过一片小池子,来到了一片爬满绿萝的墙边。“哎?没路了?”段公子看着眼前的绿萝围墙惊讶地问青衣少年。对方淡淡一笑,拍了拍手。面前的绿萝突然被人分开,两个着碧色衣裳的侍女手执小木耙将两边的绿萝耙开,待段公子进门之后,盈盈行了个礼。“小女子碧鸾、碧桑,见过公子。”站在身边的青衣少年后退一步,朝着段苑卿拱了拱手:“里面就是公主小住的院子了,我身为外人,并无资格入内。公子随碧鸾、碧桑进去吧。”段公子傻乎乎地应了声好。正要随着两位侍女入内,却突然被少年扯了扯袖子。一回头,对方挤眉弄眼地在他耳边说:“公子,你可知道你是踏入这个地方的第一人?想来,公主待你,真心是夫妻一体。”夫妻一体。
段公子咀嚼着这句话,突然耳朵根就红了。脚站在那儿跟生了根似的,兀自出神。
“公子!公子进来吧!”脆生生的声音让他惊醒了过来。看见两个小侍女笑吟吟地望着他,顿时面皮红透,干咳一声赶紧往里走。
走过一条花木的小道之后,段苑卿看到了这个绿萝墙里面的大致景致——几座高低不一的小竹楼耸立在不远的地方,精致、轻灵,而竹楼前面是一片高低不一的灌木丛,开着不知名的小花。
不华丽,不奢靡,朴素得令人发指,也安宁到令人发指。原来这就是公主私藏的地方,属于她一个人的领地。如今他在她的侍女的带领下,踏足于此。段苑卿突然心跳得有点快,胸膛激荡,眼窝滚烫。有一个女子,她位高权重,孤独强大,可是内心却希望过平常安宁的生活。他一不小心闯入了她的世界,从此,不愿离开。段公子怔怔地站在竹楼面前,突然很想马上就见到她,突然很想马上就和她成亲,然后,一起住在这小竹楼里,白头到老。
这是在竹楼的第三个晚上。这几天段公子睡得十分安稳美好。甚至在昨晚上他还发现了竹楼后面有个十分清澈的小泉潭,清凌凌见底,还有几尾小鱼。段公子毫不犹豫地进去玩了好一阵子水。原本以为泉水很凉,又是深秋的天气,会让他无法适应。可是下去的时候,却完全不觉得冷。游了好几个来回,身子反而还微微发热。
这让段公子极其开心。这个身体,似乎真的好了起来呢。段公子有个毛病,一开心,就容易十分热情。
所以在碧鸾进来通报说公主回来了的时候,段苑卿想都没有想,拔腿就走,冲到那个人面前,开心地一把抱住:“公主,你回来啦!”
他比公主高一些,手脚也长,一开心,就把对方稳稳地收在了怀里。随后,把脸在对方头顶温柔地蹭蹭。
熟悉的青莲香气,淡淡的弥漫了整个胸腔。段公子激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终于回来啦。
怀中的人遇到这突如其来的状况顿时吃惊不小,身子瞬间僵硬,好一会儿都没有反应过来。手心里寒光乍现,薄薄的刀刃紧贴着段公子的后心,段公子却毫无察觉地抱着人蹭来蹭去。
李齐钰身材纤瘦,胸部贫瘠,可是段苑卿毫不介意,抱着她宛如小孩子得到心爱的玩具,胸膛滚烫,鼻尖发酸。她回来了。
怀中的人慢慢松懈了下来。在确定没有危险之后,手中的薄刃也慢慢地收回去。她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在段公子头上拍拍,然后挣脱段公子的怀抱。
段公子眼睛晶晶亮地看着她。李齐钰在他的注视中再次拍拍他的头。对方满意地嗷呜了一声。在他没有看到的地方,李齐钰头顶滴下一滴大大的冷汗。赶紧抖抖宽大的袍子,转身上竹楼,实在是累得慌了。看见段公子的态度之后,心里隐约的担心终究是放了下来,便觉得身体无比疲惫。她听闻皇帝在她走后毫不犹豫地对段家下了手,又害怕皇帝对段苑卿也采取过激手法,才急急地从遥远的北疆赶回来。在发现段公子居然安然无恙,看着自己的眼神也毫无芥蒂,甚至还充满着欢喜,这让她先是疑虑了一下,随后放下心来,想必皇帝还未打草惊蛇。
李齐厉虽然年幼,但终归学的是帝王之术。她这么想着,缓慢地抬腿,拾级而上。竹楼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优雅而宁静。
身后那个人却没有跟上来。李齐钰忍不住回头望,段公子依旧傻呆呆地站在竹楼下十尺远处,睁着一双晶莹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从段公子的眼中看去,古雅的竹楼上,白衣长裙的女子缓缓地回头,露出那未戴面具的半边面孔,束腰上一圈绯色的红绳挂着璎珞,完美地展露出女儿姿态,显得纤腰盈盈,不足一握。她并没有开口,站在那儿姿态静默却摆明了是在等待,因为疲惫,甚至能看清她眼睛下面微微的暗影,长睫毛微垂,掩盖住平日冷厉的眸光。傍晚的火烧云在她身后腾空而起。
孤单,尊贵,浓艳。一刹那,惊心动魄的美。段公子瞬间被惊艳傻了。
“还不过来!”对方看着他呆了吧叽的模样,不悦地皱起眉头。可是那人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闻言却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他双手交叠在胸前,这次却没有望天,而是一副喜滋滋的模样看着她。幸福仿佛是从他的身体里漫出来一样,让不远处的李齐钰都感觉得到,现在的段公子,心情简直要愉悦到飞起来。
李齐钰的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有些不好。“公主殿下!我好喜欢你!”段公子把手拢成喇叭状,朝着她大声喊。喊完了之后,又不好意思似的垂下头,一个人默默地捂住脸傻乐了一会儿,然后不好意思地跑掉了。
从头到尾,开心的段苑卿都没有发现,那个他喜欢的人,站在竹楼上,微微皱眉,直到他完全离开,也没有回应他,甚至,她都不曾为这句话展颜一笑。
第二日,段公子早早地起了,李齐钰在更衣的时候,他从门后偷偷地露出半个身子看着正在被侍女服侍着梳头的李齐钰。
今日是回宫的日子,梳妆打扮自然不能随意,故而衣服发型都分外隆重,都是最华贵的宫装。段苑卿就那么默默地站在门口,看着那个尊贵冷艳的人被一点一点地打扮起来,换上锦绣的长裙,罩上金丝银线绣着凤鸟的外袍,戴上东珠项链,手上沉沉的玉镯越发显得那手晶莹剔透,纤白动人,乌黑的长发在侍女手中用发簪绾起,梳成漂亮的形状,用各种华丽的发饰装饰。
繁复精美,异常华丽。可是尽管如此,那个人依旧是清清冷冷,疏远莫名。门口的段苑卿失落地摸了摸自己脑后那个简简单单的发髻,突然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多年,其实过的未必是名门公子的日子。大齐的男子,虽然不如女子妆容繁复,也是风雅之辈。束发的发饰发带,衣裳的繁华富丽,熏香的浓淡雅致,配饰以及手中的把件,样样都是少不得的。
段苑卿虽然也是出身名门世家,可是从养了蛇之后,再也不曾有侍女近身服侍过,故而衣裳一直停留在穿得端正,发型从少年时候的梳着两个简单垂髫,到冠礼之后就是直接在脑后盘起的简单发髻了。也庆幸他长得实在是好,就这样的打扮还能成为公认的“京都第一美人”。
幸亏长得好。段苑卿长长地叹了口气。自从他在门外出现李齐钰就发现了。她自小习武,感觉自然敏锐些,感觉到那人从中屋磨磨蹭蹭地靠近,最后干脆扒在门口大喇喇地偷看了。
如今他们已经是未婚夫妻身份,但是终究不能和寻常未婚夫妻相比。他这样奔放,李齐钰却找不到讨厌他的理由,到底是因为这个青年看她的眼神,除了爱慕便再无其他。段公子为人单纯天真,礼仪教化反而没那么拘谨,李齐钰是知道这些的,索性也不计较他一些奇特的行为,反而从镜子里看到那个人因为偷窥自己而露出各种奇怪的表现而微微愉悦了起来。
直到看到段公子大大地叹口气,李齐钰终于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柔声开口:“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呢?”
啊……被发现了。虽然更加亲密的时刻也在混乱中有过,可是在大早上闯入人家闺房终究不妥,段苑卿终于记起这茬来了。段公子当下一窘,低眉顺眼地小步走了进来,在对方眼神的示意下,在离公主五步远处站住,悄悄地拿眼睛去瞟公主的脸色。脸上粉嘟嘟的一片,两只耳朵滴血的红。
他总是这样冒失又害羞,不经意的让人心底软成一片。清晨的微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凉意和微微的湿气,竟然也显得分外绮丽动人。
“段公子。”对方语气平平地开口。“啊,臣在!”段苑卿赶紧大声回答。“你好奇本宫长什么样吗?”清冷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是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侍女也将最后一枚玳瑁的簪子别上去,整个发型已经固定好,华美动人。只是对方依旧戴着那半块银白的面具,表情也不辨喜怒。
“啊?啊。”不知道如何说是正确的,但是,这么多次见面,却从未见过对方完整的面容,说不好奇那绝对是假的。不过看着对方对面具的执着程度,段苑卿几乎以为这辈子都没有可能见到完整的李齐钰。
可是今天对方却问了。于是段苑卿在一愣之后,缓缓地点了点头。“嗯,我想看看公主到底长什么模样。”脸颊微微泛起粉色,段苑卿突然想到那个晚上,他对着面具亲吻,却被对方擒住下颌,翻身扑上,就有点奇怪的羞涩,“毕竟公主……是臣未来的妻子,臣希望,能记住妻子的模样。”
他对这段婚姻是向往的。能得到一个白头偕老的人,夫复何求?“段公子,本宫这面具底下的模样,可不怎么好看。”对方挑了挑眉。段苑卿和她相识不久,却说出这看似深情的话来,让李齐钰心里忍不住冒出一股子恶意。对方为什么做出这般深情的模样她不知道,不过她倒是真想看一下段苑卿看到她那半边脸后的表情了。
“公主莫非以为臣是什么肤浅的浪荡子不成!”段苑卿生气地别过头去。
“你们退下。”没有回答段苑卿的话,她只是吩咐侍女们退下。待她们走出房间并掩上门之后,她才转脸看向惴惴不安的段公子,也不说话,然后伸手,缓缓地解下脑后面具的绳子。
她的动作十分缓慢,面孔直直地和段苑卿相对,嘴角微微勾起,带着恶意的笑。
段苑卿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面具终于被解开,对方纤白的指尖握住了面具,却没有从脸上挪开。可是那手指只是停顿了片刻,片刻之后却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毫不犹豫地将面具从脸上掀开。段苑卿瞪大了眼睛。
只见那额头眉角,都是陈年的伤痕。疤痕早已愈合,紫红色,却狰狞异常,连带那双眼睛也显得寒光闪烁。
其实戴着面具,又说不大好看,段苑卿就意识到对方可能已经破相了。在掀开面具之前,段苑卿就数次猜想过这片地方的模样,可能是一片漆黑的胎记,也可能是狰狞的红色疮口,或者是文身什么的。
可是居然是伤疤。段苑卿突然就觉得,还好,好歹伤疤已经好了。
可是,已经好了,不代表曾经不疼。他忍不住抬起了手,摸了摸那儿,然后抬头看向那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寒意逼人,灼灼闪烁。她没有拨开段苑卿摸向她的手,却浑身都散发着抗拒的信息。
她终究还是在意的,段苑卿想。“段公子不说点什么吗?”被摸得不耐烦了,李齐钰终于忍不住开口。他的反应太过于平静,让她没有看到原本想要看的惊恐或者厌恶,顿时有种失落感。
不好色还算男人吗?她有点恶意地瞟向他。段苑卿傻傻地张大嘴:“啊?说啥?”“本宫这模样,段公子难道不觉得很难看?段公子号称‘京都第一美人’,原本该配个名门世家的小姐,可是却因为本宫一道圣旨,怕是下半生都要埋葬在这宫廷之中与一个女人相伴终老了,段公子就没有怨过?如今看到本宫这模样,段公子难道没有什么话要说吗?”故意戳穿所有的真相,李齐钰期待面前这个人脸上的表情破裂。
“虽然公主你说的看起来也有理,但是臣却觉得不应该这样想。”段苑卿起身,搬了个小凳子在李齐钰的脚边坐下来,歪着头去看她,“臣以前被京城所有的女子所不喜,为了娶妻,什么本事都使出来了,也见惯了小姐们的各种态度,后来遇到公主,臣觉得,这也许就是上苍注定。”看了一眼对方脸上的伤痕,段苑卿不觉得那个很重要,犹豫了一下,还是坚定地上前去牵了对方的手:“至于公主容貌,臣可以说句不知耻的话,如若臣在意这些,日日照镜子便是,何苦要娶妻!”
日日照镜子……李齐钰嘴角抽了抽。看着瞪大眼睛显得分外真诚的段公子,她默默地撇过头去,对着镜子开始自己敷粉。
段苑卿却在旁边进入奇怪的思考中。他素来一开口就停不下来,忍不住开口发表自己的“高见”。
“公主今日询问,臣总觉得是在试探。”段苑卿的脑袋从旁边凑过来,眼神亮晶晶地盯着她。
“哦?段公子觉得本宫在试探什么呢?”见他突然有此言,李齐钰随口应付。
“臣觉得,公主是在试探我的真心!”段苑卿仰首望天,表情激越。李齐钰一个手抖,上好的珍珠粉顿时重重压在脸颊。她急急拭去,却听得身旁那人用极大的声音,表忠心一样地嚷嚷:“臣爱慕公主!不论公主长相如何,臣都愿意陪伴公主,终生厮守!”李齐钰惊讶地朝他看去。段公子朝她露出一个明艳万分的笑,八颗牙齿莹莹生光。
她忍不住愣了愣,然后放下了手中的粉扑,开口问:“段公子如此忠心爱慕,本宫十分感动。不过,不知道段公子爱慕本宫什么呢?”
原本以为他还会大声回答一些敷衍的空话,却见那个俊逸的略女气的男子在凳子上扭捏了许久,脸色红了又白如变脸。半炷香之后,才像是压抑好了情绪,豁出去似的抬头看她。
“因为公主殿下那晚……十分温柔。”啊?
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李齐钰迷惑地看着他,却见对方背过身子去,小如蚊蚋的声音响起:“那晚,公主殿下……十分温柔……”
感情这厮喜欢强势的女子……哼!
臭流氓!
房间里顿时一阵静默,无形中弥漫起浓重的暧昧和灼热感。一时两人的眼光在空中乱飘,互相撞到一起之后火速避开,然后脸色更红。
段公子拼命咽着唾沫,想先开口打破这诡异的气氛。“你……”
“你……”李齐钰终究是做惯了上位者,迅速调整好情绪之后,看向段苑卿:“段公子有什么尽管问。”这……段苑卿又一阵脸颊泛红,瞪大了泛着水光的眼睛。他其实没有什么想问的啊,只是想打破沉默罢了,可是对方突然这么说,让他完全没有准备,又实在找不到话题,更害怕又陷入刚才那样诡异的气氛中,顿时脱口而出:“公主脸上的疤痕是因何而来啊?”
问出口之后才惊觉自己冲动了。那疤痕看着有些年月,可明显是后天的痕迹。可是一介公主又为何会受伤,还是在脸上呢?许久的沉默。
就在段苑卿以为对方不会回答的时候,却听到对方开了口:“年少时期,太子宫内走水。前朝余孽企图伤害本宫幼弟,伤害大齐皇室唯一的龙子,本宫护住幼弟,躲避不及,故而受伤。所幸幼弟无事。”
对方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庆幸,段苑卿忍不住去想那个被她用女子最重要的容貌去护住的人。
小皇帝李齐厉,字鸿凌,小当朝长公主十岁。
段苑卿脑海里浮现起那个少年天子看向自己的眼神,阴霾、冰冷,仿佛在看一个死人。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不动声色地朝着李齐钰靠了靠,对方却以为他是在为自己的过去而感慨。勾了勾嘴角,她伸出手在段公子的头上安抚性地摸了摸。
“本宫那年十五岁,先皇登基不到一年,前朝余孽不甘心反扑,安排了奸细进宫,趁着父皇母后祭天,竟然想将太子烧死在宫中,断我大齐龙脉。当时本宫原本是跟在父皇母后身边的,可是那天不巧本宫身体抱恙,先回宫休息。太子宫在本宫的寝殿旁边,本宫便先去看看幼弟。却让本宫看到了太子宫中所有侍卫宫女都倒在地上,血染满宫廷,而且宫殿外面被浇了火油,火势朝宫殿里面烧去,而本宫年仅五岁的弟弟就在最里面。他被人绑在床脚,他们想活活烧死他。”
李齐钰的声音很冷,夹着寒冰,不紧不慢,却带着刻骨的杀意:“本宫当时冲进去的时候,火已经蔓延到了距幼弟不足五尺,房梁摇摇欲坠,本宫抱起幼弟的刹那,房梁倒下来,本宫没有避过,额头上就留下了这个疤痕。当时原本是治得好的。可是本宫就是要留着这个疤。本宫就是要留着它。”
最后一句,话的主人硬生生地说了两次,字字冷硬,宛若从牙缝中蹦出。
李齐钰的情绪难得如此激动。她眼角泛红,却肃杀冰冷,宛若地狱罗刹。宽大的袖子下面拳头紧紧地握起。此时的段苑卿却宁愿永远面对那个淡定清冷的长公主,因为看着这样的李齐钰,他突然就觉得心疼。
朝堂之上,步步都惊心动魄。皇权之下,寸寸皆白刃血光。
眼前这个淡定尊贵的人,要经过多少孤独苦痛,避过多少明争暗斗,才能这样毫发无损地站在他的面前?
不在意一个人的时候,她不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过得如何都无关紧要。可是当一个人融进自己的生命,融进自己未来的岁月,让你在意的时候,光是想想她的过去过得那样艰难,就心疼得不能自已。
段苑卿伸手把对方搂在了怀里。默默地,紧紧地。对方在他怀里轻笑一声:“怎的以为本宫脆弱到需要安慰不成!”她抬起手来抚摸那块疤痕:“皇权富贵,从来没有不付出代价的道理。当年前朝动乱,先皇做了夺位之君,我李家子孙便从未后悔过这代价!江山百姓,本宫爱这万里江山,爱这朗朗乾坤。本宫不仅要让前朝余孽和四方邻邦看到本宫和李家子孙世世代代拥有着这江山,还要让他们看到李家是如何给百姓一个万年不倒的璀璨盛世!”
推开环着她的怀抱,那个人的眼睛灿若朗星:“所以,段公子不必为我哀伤。本宫如今的一切,皆是自己的选择,从不怨天尤人。就算有一天,本宫因为这江山而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那也是本宫的选择。本宫从不,也绝不后悔。”
江山枕,自古责任千斤重。英雄路,纵然百折亦不悔。
这样慷慨激昂,这般掷地有声。映衬着对方冷傲的气质,越发显得灼灼生光。
段苑卿怦然心动。他原本因为身体不大好,故而情绪也不允许有大的波动。锁在段府方寸之地,见的多是小家女子,如今看到这样豪情万丈的女人,顿觉心情激荡。“原来公主十五岁就这样有抱负。公主十五岁的时候,臣应该是十岁吧……”突然想起十岁的自己,段苑卿微笑,“臣十岁的时候……还……”还……还怎么了呢?为什么居然记不起十岁时自己的模样?无论如何也记不起十岁的自己到底如何,到底在哪里,可偏生记得,十五岁的时候,自己就开始养那条毒蛇了。段苑卿顿时脸色惨白。
一旁的李齐钰看着他不对劲的脸色,忍不住问:“怎么了?”“我不知道。”段苑卿扶着开始刺痛的头,突然很想回段府,“公主,今天我们回宫之前,能陪我回家一趟吗?”他想去看看,他必须去看看。有些事情,也许一味逃避并不是办法,也许就应该当面问问自己父亲,他毕竟是自己父亲啊。李齐钰惊讶地看着他,终于来了。她终于等到他自己提出要回段府看看了。
她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当然可以,用过早膳之后,本宫就陪你去段府一趟吧。”
“臣谢公主恩准。”行了个礼,段苑卿扶住刺痛难忍的头,“臣想回房间休息一下,先告退了。”点点头,李齐钰挥手,让他退下,片刻之后扬声让碧桑进来为自己化妆。碧鸾站在一旁,李齐钰展开一张纸,写下几句话交给碧鸾。碧鸾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速让陛下遣送段府之人回府,本宫要和段苑卿去段府,让陛下将人打点好了。另外,段公子离药之后,可能身体异于常人,重要事件勿以口言”。
将字条烧掉,碧鸾从窗口跃出,片刻消失在晨雾之中。而身后的碧桑,开始迅速呵手,为公主妆扮。铅粉匀肤色,浅黛拭远山,胭脂润双颊,花黄贴额角。那陈年的旧伤疤,就再也不见,只余下那华丽尊贵,却气质清冷傲气的女子。纤瘦娉婷,尊贵至极。李齐钰的视线透过层层的晨雾,落在远方。
才从北疆回来,她确实考证了一件事情,而子玉传来的消息却让她有不好的预感。拿掉的段苑卿的那条蛇,原本是要压抑他体内蛊毒的力量的,而她将那条蛇悄悄交给子玉研究之后,段苑卿体内的力量恐怕就要慢慢地苏醒,到时候若要压制对方怕就难了。
更何况太多的线索、太多要查的事都指向段苑卿,李齐钰叹了口气,抚摸着额角的疤痕喃喃自语:“鸿凌,本宫能帮你扫清的,也就到这儿了。以后的路,终究太长,皇姐这是最后一次帮你了。”
倾城的阳光,慢慢地穿透薄雾。新的一天,又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