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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惊天噩耗推梦起,枕戈待旦等敌至

第二天段苑卿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时一刻。枕边空无一人,房间似乎被打扫过,和昨日一般干净清爽,仿佛昨夜那一切都没有发生。段苑卿懊恼地起床,突然扫到了床单——明显被换过了。

可是林纾呢?段苑卿大惊失色:“难道自己昨夜表现得太差劲,对方被吓跑了?”

突然一个冰凉的东西爬上了他的手,安慰性地蹭了蹭——宝宝……段苑卿抱紧了怀里的墨绿蛇,万念俱灰地坐在了床沿上。

他这厢还没有来得及崩溃,就看见他家小厮段廉慌慌张张地从门外跑进来,哭丧着一张脸看着他:“少爷啊,可算找到你了!不好了!宫里来人了,要宣旨呢!少爷……”

段苑卿惊讶地看着他:“是给我下的圣旨?”段廉点头:“是啊……”段苑卿惨白了脸,哆嗦着唇:“果然是我昨夜表现得不好了。娘子她定是一大早去宫里请旨要解除婚事……呜呜……”段廉扯住他:“少爷!快回去吧!马备好了。大丈夫何患无妻!”段公子想到自己悲惨的上半生,一脚踹去:“本公子和你不一样!”段苑卿颤巍巍地被段廉扶着上了马,脑子里一片空白,大太阳晃得他眼花。半个时辰后回到府上的时候,他脚下一软,差点站不住。这么卖力,到头来妻子还是要抛弃他。突然觉得好难过……

以至于到了正厅,看着那个宫里宣旨的公公的时候,段苑卿“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然后开始哀哀怨怨地哭。段家老爷子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公公来了一个时辰,好吃好喝供着还送了礼,也没能撬开对方的嘴,透露一点圣旨的事。段老爷子想着,本来,段苑卿因为身体问题,不可能参与朝政,然后个性软弱,也没有惹什么事,唯独能让宫里下圣旨的,也就这婚姻大事问题了。

想必对方实在是……不想耽误青春在他家儿子身上了。段老爷突然想起自己这么多年为了这根独苗都没有续弦,又当爹又当娘,却不想到头来连个媳妇都娶不上,突然也悲从中来。他无声地摸着儿子的脑袋,老泪纵横。

宫里来的公公见状不乐意了。他一撇嘴,尖细的嗓音在正厅里响起:“咱家就不明白了……段公子能进宫做驸马,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你们这一家子哭哭啼啼的,是找咱家晦气不是!”

驸马?这下不仅段苑卿愣住了,连段老爷子都震惊地看着公公。公公干咳一声,掏出了两份圣旨。一份是林家要和他解除婚约的圣旨,段苑卿木木地听着。

第二份却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段太傅公子段苑卿,文雅勇武,忠厚贤良……特招为长公主驸马。钦此。”

长公主——驸马。不是想象中的那个……长公主吧……段苑卿愣愣地抬起头来:“长公主……是谁?”

公公毫不留情地剜了他一眼:“放肆!长公主殿下天下谁人不知,段公子是在装傻吗?”

看了一眼愣愣的段公子,公公嫌弃地弹了弹指甲:“段家真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竟然能得到公主殿下的青睐,请段公子早早做好进宫的准备吧,内务府明日开始就会筹办婚礼事宜。三月之后,必然办妥。咱家先走一步,恭喜段公子和段大人了。”

公公领着一干人离开的时候,段家全家都静默了。这厢公公的脚才踏出段府的大门,那厢段公子一边撒丫子往房间里跑,一边慌慌张张地大叫着:“段廉,给本公子备马,本公子要去乡下避避。”一炷香的工夫抱了个小包袱出来,就要往外冲。段老爷子沉着脸喝住他:“你上哪里去!”段公子回头:“去乡下避避风头。”段老爷子一挥手,几个五大三粗的侍卫就把段公子给按在了梨木椅子上动弹不得。段公子挣扎半天未果之后,浅栗色的大眼睛不可置信般直直地看着他家老爷子,眼泪就这么下来了:“爹!你就这么想让你的儿子去送死吗?”

段老爷子没有说话,可脸色青黑,仿佛一下老了不少。段公子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爹:“爹,咱们跑吧。反正咱们家就咱们爷俩儿,跑到大梁去,她李齐钰也未必抓得住我们……”段老爷子身子震了震,抬头看着他:“这些年李齐钰手握实权,咱们一介文臣,朝中没有一个帮我们的。我们若跑,她要抓住我们,比什么都容易。”

段老爷子是明白人,虽然天降横祸,一时间利害却看得十分清楚。可是一想到儿子的未来,也禁不住悲从中来。

他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这个唯一的儿子,老泪纵横:“卿宝啊……”段公子也呜咽道:“爹啊……”自从段家接了圣旨之后,瞬间就陷入了愁云惨雾的境地。段公子每日恹恹地瘫在床上,茶饭不思,没多久人就瘦了一圈儿。大齐长公主李齐钰,一提起这个名字,段公子就觉得自己在人间的日子不长了。

大齐皇室在先帝那一辈经历了残酷的战争,坏了身子,导致下一代人丁单薄,只有当今圣上和长公主两个。陛下年幼,朝政完全由长公主李齐钰把持,权倾朝野,只手遮天。李齐钰从小被先帝当成男儿抚养。先帝七年前驾崩之后,她一介女流,扶持幼帝,攘外安内,手段十足的强势霸道,硬生生把一个因为内部争夺而散乱的国家发展成太平盛世,四方来朝。

对于这样的女子,其实只要是大齐的子民,那提起来都是敬佩的。只是……娶来做妻子,口味却有点过重了。这位长公主,其实年纪比他还大五岁,却从未出阁过,原因无他——

她断掌,且克夫。她曾经自己下旨为自己指婚过六任丈夫,对方都尚未进宫便死于非命。这像个诅咒,让她三年前就在内宫宣布,不再出嫁。没想到三年之后的今天,她竟然要招段公子为驸马。

段公子这头哀哀戚戚度日如年,皇宫那头也并非风平浪静。长长的走廊再精致尊贵,也比不上那急匆匆赶来的人。洁白的裙裾绣着祥云随着主人的动作上下翻飞;皂靴乃小鹿皮精心制作,用雪蚕丝绣出凤凰腾空的图案;腰间的东珠坠子圆润明亮得很,偏生显得那腰背挺直而孤傲;墨色的长发在空气中划出清冷的弧度,一如来人紧紧抿起的唇。她的步伐飞快而无声,一行太监宫女飞快地跟上,大气也不敢出。

李齐钰赶到飞霜殿的时候,听得小皇帝正在和太监宫女闹脾气,不仅将他们赶出殿外,还砸了好多东西。门口杯盘狼藉,屏风散落,小皇帝还掀翻了一床棉被……

李齐钰按了按额头,感觉头都要炸开了。小皇帝别扭的抽噎声从里面很明显地传出来,身后是太监和宫女们战战兢兢的表情。

李齐钰抬头望天。天气湛蓝,朗朗乾坤。然而,这大齐的天子,终归是太过于软弱了。手按在门把上,顿了顿,她终究是把门推开了。大殿里一片狼藉,宽大的龙床上鼓起一个大包,大包微微颤抖,伤心欲绝的抽噎声从里面传出来。一群人跟在李齐钰的后面,为难地用眼角偷偷察看长公主的脸色。“你们都下去吧。”叹了口气,她慢慢地走向那个鼓起的大包,大太监李德海赶紧带着一帮子宫女太监退下,末了,还顺手给掩上了大门。房间一下就黯淡了下来。李齐钰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走过去在床沿边坐下,摸了摸那个隆起的大包。

对方不耐烦地把一个靠枕甩在她脸上。靠枕是软的,不是很疼。但是冲力大,砸在她银质的面具上,让她微微闭了闭眼。她突然觉得很疲惫。也许是她没有作声,所以大包里的人顿时不安了起来,犹豫了良久,怯怯地冒出个头:“皇姐……”

小皇帝今年不过十五岁,平日娇宠太过,如今只能算个半大的孩子,奶白的小脸尚未长开,还带着几许少年的娇嫩。想来是刚刚哭得太狠,眼睛红得厉害,正带着委屈和怯弱看着坐在他床边的人。

李齐钰突然……就不知道说什么了。迟疑地摸摸他的头,对方便乖巧地凑上来,脑袋埋入她的怀里,讨好地蹭了蹭。

“皇姐,你不要嫁给那个人好不好?”好?不好?

这句话他已经问了六次,虽然每一次都是她无声的拒绝。可是他依旧次次都问,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固执和倔强。

叹口气,李齐钰从怀里掏出锦帕为他擦干眼泪,终于狠了狠心站起来,背对着他冷冷地回答:“陛下,后宫之事,向来是本宫做主,本宫为自己指婚又有何不可?帝王之业,才是陛下需要好好花费心神之事!”

身后的小皇帝呆愣了片刻,突然瞬间奓毛:“皇姐!说好的对朕最好了呢?”

“说好的不贪图男色,辅助朕一辈子呢?”“皇姐你根本就是觉得那个男狐狸精长得好看吧!朕这不是还没有长开嘛!朕长大了一定会比他们都好看!”

……小皇帝喊得撕心裂肺。一床锦被生生被他扯得棉絮飞散,漫天飞舞。

李齐钰的眉头越皱越紧。想出声训斥,看见那奶白小脸又不忍心。可小皇帝并未意识到他皇姐压抑的怒气,还在不依不饶地叫着:“皇姐!你是不是不爱朕了?那样的男人你也下嫁?他除了长得好还有哪里好!全京城都没有一个好女子愿意嫁给他!”

小皇帝连哭带闹,差点没把段公子上上下下给羞辱了个遍。说也奇怪,段公子比小皇帝大五六岁,在没有生病前,也是入宫做过伴读的人。虽然他是段太傅的儿子,却和小皇帝从来不亲近。以至于听说皇姐要下嫁段公子,小皇帝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鸿凌,够了。”钳住小皇帝胡乱挥舞的手,李齐钰突然觉得前所未有地疲惫。

“鸿凌,你到底是在闹什么呢?这些年来,皇姐为你挡下了多少属于你的责任!你想要的东西,我都办得妥妥帖帖。父皇打下的江山,你要何时才能完整地接下来呢?你不在意朝廷大事,也不在意边境外交,可你为何要在后宫小事上费这么大的精力呢?”

李齐钰看着小皇帝。李齐厉随他母妃,有双很无辜的大眼睛,仿佛一眨眼,就能落下泪来。没有帝王的霸气和深沉,一如他的个性,天真软糯。这并不好,对于一个帝王而言,这样的个性和眼神,是致命的弱点。今年她二十五岁了,如果再不能还权给李齐厉,那么这个帝王一辈子都像是被圈养在后宫的傀儡,这如何对得起父皇和历代祖先的在天之灵?

也许是她的声音太过于清醒沉重,在这冰冷的大殿里响起的时候,竟然有一种悲凉的味道。

小皇帝被这声音吓到,抬起头,乌黑的瞳仁紧紧地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哀哀地说:“皇姐……我只想和皇姐在一起……”

“在一起多久呢?一直躲在皇姐的身后就是在一起吗?”小皇帝惊讶地看着突然变得冷漠的女子。大眼睛里迅速闪过一抹异色之后,又迅速蒙上了一层泪雾:“皇姐,我会保护你的,你再等我两年……”这句话他从十二岁起,年年都会说……李齐钰觉得自己一股子怒气直冲头顶:“陛下,本宫就等你最后两年。两年之后,本宫和驸马就出宫开府。到时候希望陛下能如今日所言,护本宫一生安宁!”

突然又想到其实宫外是有驸马府的,但是由于驸马一个个英年早逝,所以驸马府其实是废了。于是又冷冷地加了一句:“本宫一言九鼎,绝不管驸马是哪位。”

……片刻的安静。接着,一声尖厉的哭喊划破大殿:“皇姐你不爱我!呜呜呜……”

李齐钰转身就走。才迈出几步,腰就被抱住了。

哽咽和抽泣声从身后传来,带着浓浓的不甘心,却依旧婉转歉疚:“皇姐对不起,朕不该这样说,可是朕真的很害怕……怕皇姐你不要朕了。如果皇姐真的很喜欢那个男狐狸精……呃……那个段苑卿,朕也……”

“朕也不会反对。”

咦?李齐钰惊讶地回头,看着突然懂事的他。“因为……因为朕也有了心仪的人……”呃?

小皇帝红红的兔子眼睛突然变得娇羞无比:“朕……朕觉得,林尚书家的小姐就……就很不错。”

李齐钰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些年虽然给皇帝选过秀女,却并未有大妃册封,难怪小皇帝经常会闹脾气撒娇。

这深宫,一个人终究是太过于孤单……不过话说回来——林家,她如果没有记错,除了林纾外,应该还有三位小姐吧?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柔声问:“陛下看上哪一位?知道名字之后,皇姐帮你问问尚书的意思。婚姻大事,不必羞涩。”

皇帝低下头,细细想了一会儿:“朕不知道她的名字。上次皇姐你让我去林尚书家去看望林老尚书,我路过他家花园的时候,一位小姐从墙上摔下来,虽然神态狼狈,可模样却是极好的,特别是眼角一颗朱砂痣,很是可怜可爱。”

……可……苍天哪!林家的小姐根本没有朱砂痣!

李齐钰和林家的人素来交好,故而也是见过林家的各位小姐的。细细想来,眼角有颗朱砂痣的,却还真没有!而有朱砂痣,且在眼角那个位置的……就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马上要成为驸马的段公子!李齐钰下旨让段公子做驸马之前,是有让心腹大臣调查过段公子的,于是也就自然知道段公子前一段时间为了挽回林纾,做了不少荒唐事。他原本长得就艳丽,身材纤瘦,且素来是个不计较的人,就算是穿女装混入林府这样的事,也未必干不出来。

李齐钰眼皮子狠狠一跳,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而小皇帝兀自开心地抱着撕得破烂的被子,在床上翻滚:“皇姐……朕这一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娶个心爱的女子,然后一辈子和皇姐不分开。”李齐钰心事重重地看了他一眼,他便立刻用那明媚的大眼睛瞅回来。李齐钰忧心忡忡地看着天真简单过头的小皇帝,想了想说:“鸿凌,要不,开春办一场选妃大会可好?”也许,几个大妃能让弟弟迅速成长起来也不一定。皇帝惊讶地看着她:“可是皇姐,今年春天大旱秋天大涝,国库今年的预支计划不足以办一场大选啊……”“本宫可以到明年秋再下嫁。”沉吟了一会儿,李齐钰安抚地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出了门。“公主起驾——”太监唱喏的声音拉得又细又长,所以掩盖了她离开的那一刹那,帝王寝宫房梁上飘落下来十条人影的细微动静。年轻的帝王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扬起精致的下颌,漆黑的瞳仁中是一片森冷。

他对着跪在底下的一片黑衣人影一挥手,嫩红的唇间轻描淡写地吐出一个字:“杀!”

而另一边,段公子在家里闷了两个月之后,突然就闲不住了,他开始沉下心来,好好思考这桩婚姻大事。

段公子二十几年的人生,从来都平稳且单薄,第一次摊上婚姻大事,偏偏这事又那么棘手,这段婚姻被强迫性地加到段公子身上,不管是被吓的,还是其他什么,都让他焦虑紧张,也让他胡思乱想。很多时候他睡不着都在想着这件事,都在紧张地想着未来妻子的容貌、个性,于是,长公主李齐钰这个名字在念叨起来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地带上了些许别的味儿。眼瞅着他和公主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段公子也就认了,能娶上个媳妇不容易,他想,要是真有公主克夫一说,也就认了吧,一个娶不到老婆的男人和克夫的女人,不应该是天意吗?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他……被冷落了。从一开始的悲伤欲绝,到后来的听天由命,到最后开始疑惑,不是说好要成亲的吗?为什么公公再也没有来过家里呢?刚开始的时候,家里还陆陆续续有各种人来贺喜啊送礼啊,都被段老爷子谢绝了,后来,就渐渐地再也没有人来。

按理说就算长公主不是很在意这桩婚事,也应该时常派个公公来张罗一下驸马进宫的事宜啊,就算……只打算一顶小轿子把他这个续弦的驸马从后门抬进宫,也应该先派个人过来吧?

就算全京城的人都嫌弃他,可长公主大人作为自己未来的妻子,也万万不该这样冷落他的。这样想着想着,渐渐地开始接受了这桩婚事的段公子就有点伤心了起来。

意识到长公主不待见他之后,段公子有点不甘心。他总觉得,应该是和林纾的事有关。

作为一个一次性的男人,试过就想退婚的相公,他又忧伤又羞耻,恨不得挖个洞再也不见她,到了解除婚约这一步,也没有办法。虽然无脸再见林纾,但是他有一件要紧的东西在她身上,必须要拿回来。

于是段公子晃晃悠悠地出了门。出门前,他忍不住跺了跺脚,写了个条子让段安给宫里送过去。他想在傍晚的时候求见长公主一面。

在见面之前,他必须找林纾要回那个祖传的玉佩。段公子骨子里其实很保守的。属于妻子的东西,他绝不会给前妻,比如忠诚,又比如,那块他家祖上传下来的玉佩。

他记得他为了挽回林纾,那一夜戴在了林纾身上,所以还得去拿回来。送出去的东西,却还要要回来,段公子想想都羞得满脸通红。他在轿子里辗转反侧,坐立不安,恨不得再命人把轿子抬回去。宝宝本来懒懒地窝在他怀里,不时地竖起那颗圆不拉叽的脑袋,芯子滋溜溜地吐着,被段公子掐了好几下,还莫名其妙地被人拎起来甩圈圈,一会儿绕成S形一会儿绕成B形,实在受不了了,刺啦一声赶紧从段苑卿怀里死命逃出来,不知道蹿到哪里去了。

于是段苑卿就更难熬了,在轿子里忍了又忍,数指头都数不下去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有点不对劲。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轿子走了好久,而且轿夫还没有停下的意思,从太傅府到尚书府难道要这么久吗?一定是轿夫偷懒了!

段公子原本心里就烦躁慌张,这下终于忍不住在轿子里抱怨:“今儿个是厨房没给足饭吗?为什么这么久林府还未到?”一边问一边就掀开了轿帘。

掀开轿帘的刹那——轿子瞬间从空中砸落。啊——

段公子尖叫着从轿子里圆润地滚了出来,然后往前滚了好几圈才停下,真是摔得头昏眼花。等他缓过神来,一把明显削铁如泥寒光四溢的剑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这是……遇到刺客?段公子眼泪就这么下来了。这……这可是真家伙啊!

段公子原本就生得极其好看,这样一摔,衣裳凌乱,泪眼蒙眬,奶白的小脸我见犹怜,特别无辜。看到这样软弱的段公子,那个杀手也有些不忍,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道:“段公子,奴婢也不过是奉命行事,怪只怪段公子你命不好,我们会给你个痛快,段公子黄泉路上也莫要心存怨恨……啊……”一声惨叫,来人捂住自己的面门仰面倒下,一个墨绿的身影从大汉身上火速滑下,飞快地扑向段公子。段公子惊喜地抱住飞扑入自己怀里的宝宝,呜咽道:“宝宝你终于来了……”抱紧怀里的蛇,他惊恐地看见六个蒙面的刺客提着刀将他围拢。这下死定了!问题是,他连为什么死的都不知道……段公子紧闭双眼,打算引颈就戮。

秋日的风乍起,吹在皮肤上阴阴生凉。刺客们看他这一副悲壮的模样,对视了几眼,确定没有诈之后,一个刺客缓慢地提着刀靠近。段公子几乎都听到空气中宝剑振动的金铁之音。要被宰掉了……段公子脑子里一片空白,却记得把墨绿蛇用力往后扔了出去。突然,一阵风被迅速带起。空气里散发出淡淡的青莲香气。

什么时候被护在怀里的段公子不知道,只知道当那股青莲香味在自己鼻尖扩散的时候,浓重的血腥味和一声惨叫扑面而来,然后段公子就看到一个白衣人飞快地隔开杀手,并开始了屠杀。

是的,屠杀。来的人似乎武功分外好,对付一群黑衣刺客绰绰有余,就算是段公子这样不懂武功的人,也觉得他身法华丽如鹏翔的凤凰,剑光四射,将他紧紧护住。

刺客的武功并不低,第一招被偷袭失去一个伙伴之后,剩下的几个刺客互相对视了一眼之后,就开始迅速动了起来,明显是在结阵。白衣人谨慎地退后了几步,横剑在胸前,另一只手原本是扣在段公子手腕上的,此时突然就放开,然后低声对他说:“你快走!”对方的手冰冷,段苑卿却感觉这手从自己手腕上一离开,自己却感觉更森冷了。

段公子呜咽着打了个哆嗦:“我不走!”白衣人怒,一剑指向重新缠绕在段公子手上的墨绿蛇:“你不走,它就死!”

段公子转身就跑。风从耳边呼呼刮过,远处偶尔传来一声声可怕的惨叫,不断地刺激着段公子的神经。他拼命地奔跑,却觉得这个林子格外的大,秋日的风将落叶刮得唰唰作响,喉咙干渴得要冒烟了,却不敢做丝毫的停留。

可惜……段公子忘记了自己是个路痴。

当他跑得感觉自己都要看不清前方东西的时候,他绝望且惊恐地发现,他又看到了浴血的白衣人和另外一个蒙面人,还有一地的尸体。

段公子又惊又怕,直挺挺地就要晕过去。昏倒之前,段公子用最后的力气大喊了一声:“小心身后!”然后软软地倒了下去。

一个被砍倒的蒙面人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朝着两人撒出一把毒粉。白衣人听了段公子的呐喊回头,顿时被撒了一脸,咬牙切齿地骂倒在地上的人:“真是猪一样的队友!”

段公子昏迷在地,却没有任何反应。他从小体弱多病差点活不下来,死马当活马医泡过各种药,甚至于巫蛊毒虫,自然不畏惧这样的毒粉。但是那白衣人却没有那么幸运了,一阵头晕眼花后他强打精神,应付黑衣蒙面人,不过原本那剩下的两人已经油尽灯枯。他们见杀敌不成,对方也不见很强烈的中毒迹象,顿时咬破牙齿内的毒药自尽。

白衣人见状松了口气。他抓着段公子的手坐了下去,靠着树喘了口气,再从怀里摸出个药瓶,倒了几颗丸子囫囵吞了下去,然后勉强撑起身子来,用剑尖挑开了杀手们的面纱和衣服。

蒙面人武功并不算高,动手的时候看起来也十分不专业,可偏生挑开面纱衣物之后,身上无任何标识,就连脸也是顶顶普通的。

是什么人要来追杀段公子?如果是追杀,为何要如此草率?派一群草包过来,他们当是草台班子暗杀队吗?这简直就是对大齐未来驸马的绝顶藐视!

白衣人兀自生了一会儿闷气,然后看着段公子苍白的脸色发起呆来。而大兔子似的段公子,在青莲香气的怀里,人事不知。

段公子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掌灯时分。他迷迷糊糊的,只觉得似乎是躺在床上,身下的被子十分香软,连空气都显得暖呼呼的,不由得十分舒坦地伸了个懒腰。

懒腰伸完,意识慢慢回笼之后,段公子瞬间就惊恐了。他不是在去林纾家的路上,遇到蒙面刺客被刺杀了吗?为什么会躺在这里?揉揉眼睛,他发现身下的被单上绣着鹏翔的凤凰,绣工精致,栩栩如生,再一抬头,发现床幔帘子,无一不绣着龙凤,绣工精致,温暖生香。

绣龙团凤,这,必须是皇宫。这一惊非同小可。段公子一骨碌就从床上坐了起来。他这厢刚发出点声响,外面的侍女立马就挑帘子进来了,立在床幔外小心地问:“段公子醒来了吗?可要奴婢伺候更衣洗漱?”虽然这么问,但是对方似乎吃准了他一定会起床一样,拍了拍手,立马窸窸窣窣地进来了一群宫女。隔着帘子都能听到捧着盆的、衣服的、帕子杯盘的,十来个人迅速稳妥地在外间站着等候。段公子一掀床幔,看了一眼伺候的大侍女:“我自己来……”他因为从小养蛇为宠,故而少有侍女敢近身,穿衣束发素来都是他自己打点。

对方微笑了一下,从外间的屏风上拿来段公子的衣物,含笑递给段公子。段公子背过身去,一件件穿戴着。突然脚背一凉,就看见一条墨绿蛇懒洋洋地滑过来,打算顺着他的脚往上爬。

段公子正穿着衣服呢,看着它进退两难:拨开吧,怕吓到别人;拿着吧,又不能穿衣服。他犹豫了一会儿,打算低头把宝宝给捡起来。

“公子,让奴婢来吧。”那个捧着衣服的大侍女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微微停一下,扬声唤道,“蝶栾,快把段公子的鞋袜拿来。”

说完这句话,她低下身子,也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原本透着几丝戾气的墨绿蛇一下就僵在了那里。然后她轻轻松松地捡起那墨绿蛇,盘成一团,用一块缎子包好,递给身后的一个侍女:“送这小宝贝下去好好休息吧。”她语气温柔,而接过去的侍女脸上也并无半点惊恐,轻轻松松就把吓怕一京城的墨绿色长蛇给送了下去。段公子顿时有点呆。

大侍女微笑着递给段公子鞋袜:“公子,晚膳备在暖风阁,等您洗漱好了,奴婢就去请公主殿下。”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她笑容和煦,但是看着她毫不费力地抓走宝宝,段公子突然感受到了对方暗含的不善。于是想要问出口的“为何我会在这里”硬生生被堵在了嗓子眼里。他只能勉强点了个头,开始穿衣洗漱。

他身子不好,还养了条蛇,太傅府又素来清廉,从来都是段廉包办他所有的日常起居琐事,如今在这么多眼光的打量下,他不由得手忙脚乱,甚至还碰翻了漱口的茶盏。

他的脸上尴尬得仿佛要烧起来。可是一群侍女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柔婉的表情不曾僵硬,亦没有半个轻笑出声的,体现出极好的职业素养。可是越这样,段公子越是紧张,差点左脚踩右脚把自己绊倒。

等收拾好随侍女去暖风阁,一路上段公子的脸皮都跟烧起来一样红。明明没有做错事情,却忐忑不安,且手足无措,一时间甚至忘记了上午那惊险的被刺杀事件。

暖风阁临水,开着窗子就可以听到秋风划过水面的声音,秋日的天气入了夜略凉,房间里便早早地备了地龙。

原本跟着段公子的一排侍女在到达房间的时候,一致上前,整齐地行了个礼:“公主千岁!”然后迅速排开,在外间候着,唯有一个面皮白净气质清雅的大太监,安静地站在公主身后。

公主……是的,在段公子之前,那个据说长了三头六臂又克夫的长公主就已经到了,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前,明黄色绣着鸾凤的衣裙,清淡尊贵,黑色的长发放了下来,只用龙凤的簪子斜斜地盘了个堕马髻。越发显得整个人清冷如月。

淡淡地做了个让大侍女退下的手势,对方缓缓地转过头来,看向站在门口的段苑卿。

从段公子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半边戴着面具的侧脸和一个光洁的下颌。对方看见段公子来了,只轻声吩咐了一句:“坐吧。”便低头喝了口茶。

饭前喝茶……这不利于身体健康啊!想着想着就说了出来,然后段公子很自然地走上前去,拿走了对方手里的茶盏。在对方惊讶的目光中,段苑卿拿起旁边晶莹的小碗,舀了小半碗汤放在对方面前,然后在对面坐了下来,双腿并拢,下巴微微抬起,一副一家之主的模样:“先喝汤暖暖胃才是对的呀,空腹喝茶会直接刺激五脏。古方有云,空腹喝茶,会影响消化,造成宿疾,尤其是对女儿家尤为不好。何况,茶与很多佳肴不宜一同食用,比如这桌上的八宝鸭头、水晶牛肉、四喜丸子等肉食,呃……公主,我只是……”

颇为严肃地指着桌上的各种菜肴,段公子直直地看向对方,在接触到对方疑惑的眼神时讷讷地闭上了嘴。

他怎么能忘记对方可是李齐钰啊!不是家里的仆人和亲戚啊!这一提到养生就根本停不下来的说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懊恼地垂下头,段公子陷入了无限的自我厌恶中。正紧张地纠结着,却忽然听到一声惊呼:“公主!让奴婢先试试。”咦?段公子惊讶地抬头,正巧看见对方扬手阻止了那出声的大太监之后,素白的手执起一个小巧的银汤匙,轻轻吹冷了,然后淡色的唇微动,便喝了下去。

其间动作优雅,半点声息也无。随着她的动作,那剩下半边原本隐藏在阴影里的容貌也显现了出来。从段公子的角度看过去,对方的皮肤非常好,晶莹剔透的下颌微微扬起,狭长的眼睛漆黑澄澈,带着点尊贵的凌厉,斜斜扫向段公子的时候,却带着点柔和。不过瞬间对方就清清冷冷地转过头不再看他。

段公子手中的勺子“咚”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那半边戴上银制面具、半边美艳无比的容颜,是何其熟悉!在那个凌乱的夜晚,就算段公子竭尽全力亲吻抚摸了整夜,对方也不曾脱下那面具,只让另一边脸颊艳红如花。

“林……林林林……林纾!”冰冷尊贵的气质,半边银白的面具,晶莹尖削的下颌,乌黑如墨的长发,可不是那晚把她压在身下肆意侵占的女子吗?可是……不对啊,如果对面的人是公主,那么那晚的人到底是公主还是……林纾?

如果是林纾,那么是他误了林纾,不过对方不想见他他也是被逼无奈。可……如果是眼前的——长公主,那……段公子脑袋有点蒙,太多的疑问让他有点缓不过来。忍不住干咳了一声,他小心翼翼地问:“公主,臣有一个问题,想请公主明示……”

对方喝了口汤:“你想问,那晚是不是本宫?”段公子感觉自己的手有点哆嗦。

那晚……段公子脸色有点发白,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心里忐忑着勉强露出个笑来:“臣……”对方抬起脸,眉眼弯弯,端的是柔情似水:“嗯,如果你是说那晚你给本宫下药,又强迫于本宫以下犯上这件事情的话,本宫告诉你,那晚……”顿了顿,她朝着段公子直直地看去,声音清清冷冷,却十分清晰,掷地有声。

“就!是!本!宫!”段公子顿时面无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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