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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十州风云志

知秋

知秋,网文界“远古级大神”(指2004年网文商业机制建立之初或更早时期即在网文圈有影响的作家),其以电脑游戏《英雄无敌3》为设定框架的代表作《历史的尘埃》(2004)作为与《亵渎》(2003)齐名的早期西幻经典,至今被许多书友视为难以超越的神作;其后所写《猛兽记》(2007)在游戏文中亦是独辟蹊径;而后讲述一名东方道士独闯西方大陆的玄幻小说《神州道》(2011)在更新25章后便因作者自觉准备不足宣布停更。直到2016年年初,推翻重写,更名为《异域神州道》。

《十州风云志》(以下简称《十州》)写于《神州道》与《异域神州道》之间,自2012年11月开始连载于起点中文网,全文共254章,近130万字。知秋一开始就将本书定位为《异域神州道》前传,故未能将故事完全展开,但也为之增添了网络小说中少见的俊朗与利落的文风。

知秋至今仍保持着网文商业化前的写作习惯,以买断的方式坚持着自己周更的写作节奏。他善于把握宏大题材,在多种类型与风格上都有所建树,尤其擅长塑造人物。在他的笔下,个人在面对历史时往往是渺小的,但可贵的是,他书中的主角从来不惮于直面这种惨淡,更因此生出把握自己命运的强烈意愿与坚定意志,有着浓烈而蓬勃的生命力。

【标签】武侠 东方玄幻 厚重

【简介】

一群人被困在了树林中。

净土禅院的和尚、神机堂的香主、青州大侠和一个野道士,四人同为拯救洛水帮的少主而来,却只带回了一具被剥皮的尸体和一个绝美的白衣少女。而在押送这“妖孽”回城的路上,又偏偏踏入了迷阵。看似同舟共济,实则貌合神离,为了争抢这白衣少女,多少揣测,几番算计,风云过后,聪明的反被聪明误,只有“凑数”的野道士做了最后的黄雀。丛林迷途中上演了一出强肉弱食的反转剧。

故事由此开启。

野道士小夏带着白衣少女明月东躲西藏,却在途中偶遇旧友唐轻笑,勾起了六年前的旧事。小夏这时才明白,早在他与唐轻笑相识的那一刻,他已经身不由己地被裹挟在了乱世的人道洪流之中。闯入天火山救友,跟随唐公正救弟,潜伏神机堂窃取机密,或是追查那幕后凶手蛇道人……小夏总是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却又注定要被卷入一个个阴谋诡计当中,冷眼看尽人间百态,双脚踏遍十州大地,以单薄之身融入这熙熙攘攘仿若一个大粪坑的天下,去体会它的生机勃勃、酸甜苦辣。

正道与魔道的对决一触即发,朝廷与江湖的矛盾若隐若现,西狄的狼神已经发出了复苏后的第一声怒吼!十州风云乍起,人道洪流滚滚,作为一个被命运碾压的小人物,小夏在这污浊的天下里将如何自处?何处是故乡?何处安吾心?大道废,仁义绝,道士小夏已竭尽所能,问心无愧。“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在神州的动荡终于告一段落后,他放弃成为至高无上的道门天师的机会,远赴异域,引出《异域神州道》的故事。

选文分别来自正文第一卷第13章、第二卷第6章、第六卷第73至74章。《真相[三]》精彩地描绘了被困树林的“真相”揭露之后,灭怒和尚欲将众人灭口前对自己来历的叙述,作者借其之口,将其对这世间丑恶的怒火抒发得淋漓尽致。《少年[一]》讲述了小夏与唐轻笑的初遇。那时小夏被冤枉而浸了粪坑,而后师父希夷道人与之的一番对话则点明了全书的主题:这天下便如粪坑,丑恶中却蕴藏着勃勃生机。《因果[二][三]》讲述的是地灵师大战之后,净土禅院慧光和尚将众人收入宝塔。此时希夷道人与徐正洲飘然而至,一语道破宝慧心中妄念,将迷失在悟道中的小夏骤然喝醒,破塔而出。

【节选】

第一卷第13章 真相[三]

“大概还是二十五年前吧。那时候我还是一个蜀州境内小村子里的寻常农家少年,父母俱在,加上奶奶还有两个哥哥,一家六口以种地为生。蜀州气候潮润温暖,粮食也容易种,加之我们离唐家堡不太远,倒也没什么山贼盗匪,家里还养着一栏猪,不时杀一口拿到附近的集市上去卖,日子倒也过得滋润悠闲……直到有一天下午,我和我二哥一起去集市贩猪回来,看见了我家那口养了十来年的老母猪在堂屋里打盹。奇怪的是家里却没有其他人的响动,父母不是说过要把留下的猪肉用来熏腊肉么?还有该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奶奶呢?”

这无疑并不是个适合回忆的时候,更不是地方,但灭怒和尚好像根本就不在乎,他没去看剑拔弩张的胡茜和李玉堂,也没理会不远处的小夏,只是盯着地上,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回忆当中。自言自语地说到家人哪里去了的时候,他还一脸的疑惑之色,皱皱眉,摇摇头。

而周围的三个人却也没有打搅他。明明四周的杀气和恶意明显得能让最迟钝的人起出鸡皮疙瘩,一片寂静中却是一个平淡温和的声音在追述童年,似乎连穿过树叶落下的正午阳光都诡异起来。

小夏没有。他好像没有理由去做任何事,退开了足够的距离,激发了神行符,他随时可以全身而退,他现在留在这里似乎就只是想看看热闹而已。

李玉堂也没有。虽然他额头上已经见汗,握着长剑的手上青筋暴露,脸上的神色也是狰狞一片,却还是没有敢上前动手。因为胡茜还是静静地站着没动。而她没有动,李玉堂也就不知道怎么去动,或者说不敢动。

“……厨房里没有人,我在堂屋口叫了两声也没有人答应,只是里屋好像有股很古怪的味道,像是猪肉发臭了一样。我和二哥走进里屋一看,满地都是血和内脏,还有一些零碎的骨头,父亲母亲,还有奶奶和大哥的头都滚在墙角。原来他们都被吃了,被那头母猪吃了。我二哥像疯了一样大叫着拿起杀猪刀冲出去,但是老母猪只看了他一眼,他就马上动弹不得,然后老母猪上前把他拱倒,一口就咬断了他的脖子。原来那母猪已然成了妖。”

灭怒和尚还是一点都不怒,声音也平静温和,好像说的只是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而不知什么时候,他身周有了一圈朦朦胧胧、似真似幻的光影在抖动。

李玉堂先忍不住了,手中长剑一抖怒吼道:“无耻秃驴!谁有空来听你什么养猪喂狗的?死到临头还妄想编造些故事来博取同情,果真无耻!看打!”

口中喊着看打,李大侠还是没冲上前去,手在腰间一摸取了一支钢镖,运劲朝灭怒和尚的胸口扔去。

大侠的暗器自然不能带毒,但这钢镖有小半个巴掌大,两三斤重,灌注上劲力打中人要害就算没毒也一样的要命。灭怒和尚依然坐着没有动,他那伤势确实也并不是假的,只是那支钢镖都还没来得及刺中他的身体,就先一步撞在他身周那层光影上,像打中石头一样发出咚的一声跌落在地。

“咦?胡香主……这是?”李玉堂一惊,退了一步,看向胡茜。

胡茜当然也看到了,却还是不动也不开口,好像听灭怒和尚的故事已经听得入了迷。

“也许是那母猪已经吃饱,也许是我平日间喂它的缘故,它没有吃我便走掉了。我在满是血肉的屋里呆坐了一天一夜,直到村上的里正二爷爷带人来查看才把我带了出去。原来那只猪妖从我家出去之后还咬死吃掉了几个人,村里人连忙去镇上道观里请来道士,带领着一群壮丁才将那猪妖给除了。二爷爷带我回去的时候他们正在设宴款待那道士,我本来也是浑浑噩噩的,但看见那道士的时候却突然清醒了过来,因为我认得那道士。半年前我去割猪草的时候曾经碰见过那道士,那道士似乎在附近采药,还用五文钱向我买了些猪草,让我高兴了好一阵子。那道士曾经问我是不是一直用这猪草喂猪,还跟着我去猪圈里看了看,却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大叫起来是那道士害死了我一家,却被众人说是失心疯了,还有人说我是被猪妖的鬼魂给上了身,将我拉走捆了起来。那道士自然说没法救我,最后才由村里卖了我家的田地,出钱将我送到了净土禅院当了一个小沙弥。”

灭怒和尚身周的那层光也越来越明显,那分明是一个人影,一个大了一圈,将灭怒和尚包裹在内的人影。小夏可以认出,之前那几乎把他吓得要退开的就是这个,不过当时那只是骤然一闪的幻影,现在却是随着灭怒和尚的故事慢慢地越来越清楚,越来越明显。

“……过了些年头后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割猪草时一直爱去村外山谷中玩耍,那里人迹罕至,我割的那些五叶草大多有十年以上的,那母猪经年累月地吃下来多少也有了些灵性,而我们一家将它所生的每一只小猪都养大杀掉,它怨气岂能不重?多年积累下来成妖不过是迟早的事罢了。这些门道那道士自然也是早已看出,他若是事先开口提醒,那老母猪肉又卖不出价钱,每年的一窝小猪却是我大哥念书的学费,我家里人多半是不肯信的,而且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又怎及得上让妖孽现身为害一方之后再出手除去来得名利双收?果然,后来听说那道人病逝之时已是号称护佑一方平安万家生佛的名道士。”

“其实也不能说那道士刻意害我一家。世人大都如此,即便是换了其他人大概十有九个会是和他一样吧。连那成了妖的母猪其实也没什么错,若无我家人杀它数十上百儿女的因,又何来它吃我一家五口的果?不过是因果业报,宿债朝偿而已。只是……只是……”

灭怒和尚皱着眉,闭着眼,满脸愁苦之色地自言自语,身周的那层光影也抖动得越来越剧烈。终于,他深吸了一口气,双眼猛地一睁,那平复了半晌的怒容再次山呼海啸一样地在他脸上涌现,一张口,雷鸣一般的怒吼从胸腹间炸出:“只是这世间怎能如此?怎能如此?怎能如此?”

震耳欲聋的每一声怒吼中,他身周的光影都一闪,一亮,朝外一涨然后再向里一缩。当这三声怒吼过后,那光影已经不见了,灭怒和尚也终于站了起来,被怒火煎熬得发亮的通红眼睛俯视着周围三人。

那是真的在发亮,亮得还有些耀眼,好似两颗烧红了的火炭镶嵌在眼眶里。那已经是一双不可能是人能有的眼,而灭怒和尚现在看起来确实也已经不再是个人,因为没有人能有六只手,六张脸,靛青色的皮肤,近丈高。那层光影在灭怒和尚的怒吼中全部收敛,凝固,实体化,和他合而为一,将他变作了这个样子。

“怪……怪物……”李玉堂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这个不再是灭怒和尚的灭怒和尚,双脚已经在打战。

不是李大侠的胆子小,比这形状模样恐怖上十倍的妖魔鬼怪也不是没有,只是这靛青色六臂巨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威势,威压,气势,更远远超出了这模样给人的印象,仿佛那是与天地世间都同存同有的一尊万古巨像,翻手之间,一切邪魔都只能被碾压粉碎,只需看上一眼,任何阴邪鬼祟都只能被红莲业火化为灰烬。

不只是李玉堂被震住,躲得老远的小夏,还有一直纹丝不动的胡茜也都在不自禁地后退,这青色巨人所散发的气息已直达人的灵魂深处,令人呼吸都顺畅不起来。

“这是……大威德金刚?”小夏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他当然比李玉堂更有眼光,这尊六臂、六面、全身青色的巨人正是释门五大护法明王之一,文殊师利菩萨愤怒相,号称能荡平一切邪魔外道,护佑超度众生的大威德金刚。

江湖上虽然很多人知道这位净土禅院护法金刚精修的便是这大威德金刚法,但大都以为只是这一法相所衍生出来的法术,禅唱,拳脚之类的神通,谁都没想到他真正精修的居然是这大威德金刚法相本身。

“正因为有诸多外道邪魔,人心迷乱,欲望沟壑难填,这娑婆世界方才如此丑陋不堪,众生凄苦,不得解脱。贫僧面壁三年,才悟通此理。于是在我佛金身前发下大宏愿,要扫尽一切妖魔,杀尽一切恶人,广弘我佛大法,普度众生,让世间人人都信奉我佛,还这天地一片清净祥和。”

灭怒和尚的声音也恢复了,又是仿佛能随时烧起来的怒气弥漫其间,话语本身却是大慈大悲,条理分明,合着这身法相的威严气势,真的恍如神佛临凡。

“虽然以舍利子传功之事想必乃是赤霞师伯自愿,但他一身修为佛法都乃出自我寺,岂有不落叶归根之理?多一颗舍利子放入十方净世舍利塔中,宝塔威能神通就会更大一分,便能慑服更多更大的邪魔外道,直至除尽世间妖魔,让天下人都知晓我佛的大慈悲大神通,从而心向佛法。所以这妖孽定然不能落于他人之手。何况这妖孽得了我师伯的舍利子之事也有损我佛门清誉,更不能任其宣扬出去。好在你们这等利欲熏心之辈要独占这妖孽,居然妄图加害贫僧,贫僧也只有以佛门慈悲度你等速去投胎,重新做人吧。阿弥陀佛。”

佛号声中,灭怒和尚出拳了。

他的上下两对手臂互相结出手印,出拳的只是中间一对手臂的右拳,他也没走动,而是原地朝外一击,一个比人头还大的拳影就呼啸而出,几乎是眨眼即至,击到了他要打的人的面前。

他这一拳没对着阴沉莫测的胡茜,也没理会心神不定的李玉堂,居然是击向了已经站到数十丈开外,看似最没威胁的小夏。

“咦?”小夏大惊失色,他好像也没有想到灭怒和尚居然会先对他出手。好在他一直都全神贯注,还有神行符在身,朝旁边猛地一跳堪堪躲开了这突如其来的一拳。

“大韦陀伏魔杵。”怒气腾腾,也可能实际只是阴沉沉的声音从灭怒和尚口中吐出。看着小夏躲开,他脸上的怒容一丝都没有变动,只是上面一对结出手印的双手骤然捏成双拳,然后朝下虚虚一捶。

轰隆一声巨响,地面猛地抖动了一下,刚刚还跳在半空中的小夏消失了,而那个位置,方圆足足两丈地面也像被人狠打了一拳的面团一样深深凹了下去,尘土飞扬。

第二卷第6章 少年[一]

第一次看见唐轻笑的时候,小夏正在浸粪坑。

那时候他已经在粪坑里浸了一整天了,只浸得头昏脑涨,又饿又渴,好在天气还暖和,他还勉强挨得住,甚至中间还打了个盹。

上面隐隐传来师傅和那衙役讨价还价的声音,已经吵了快半个时辰,似乎是那衙役要十两银子才愿意将他提上来,而师傅只愿意出五两。于是两人就在那里为了这五两银子的差价说来说去,一会儿那个说这下面还是个小孩看你年纪也是为人父母的了你也居然忍得下心啊,一会儿这个说我们干这一行累死累活还要守着粪坑也就是靠吃这点辛苦钱养家糊口养小孩,收你十两已经是看那小孩着实可怜心生慈悲了你这老头怎么还挑三拣四得寸进尺简直岂有此理。

刚开始小夏还去仔细分辨他们的话,后来就实在没这精力和心思了。天气暖和有个好处就是不会太冷,但是有个坏处就是会有苍蝇,而这还是粪坑里,小夏的头昏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原因是被无数只苍蝇的嗡嗡声给吵晕的,还有些不时在他脸上爬来爬去,他却最多只能甩甩脑袋,但又越甩越昏,小夏甚至发誓如果谁能有办法不让这些苍蝇去爬他,他宁愿在这里面多浸半天也无妨。

更多的还是蛆虫。之前光线好一点的时候,小夏能看清楚这坑底的情况,然后他觉得自己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有胃口吃饭了,特别是稀饭、粥之类的,他怕一看到就会觉得那每粒米饭都在活力四射地奋勇争先翻腾涌动。这夏天的粪坑其实不该叫粪坑,该叫虫坑。

最倒霉的还是偶尔从上面滑下来的新鲜材料,就算没有直接落到脸上头上,但是飞溅起来的东西也足够了。

说到恶心,刚开始的时候肯定是恶心的,小夏几乎被恶心得晕过去,但是在浸了这一整天之后反而没了什么感觉,可能是恶心得都恶心惯了。至于味道什么的那就更不成问题,被扔下来之后的半个时辰之后他就再也闻不到任何的味道了。

如果师傅和那看守粪坑的衙役谈不拢,那么他就还要继续在这里面待上一天一夜。好在那衙役不会让他浸死,如果发现他实在不行了会将他暂时提上去休息休息,吃点东西喝点东西——如果他还能吃得下喝得下的话——恢复恢复元气,然后继续浸。这些休息耽搁的时间还要除开,直到全部一起浸足两天两夜。这是《大乾律法》上规定的,对于那些没有度牒的野道士野和尚施法牟利的处罚。

就在他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吐出两只趁机钻进嘴里的苍蝇,决定干脆再打个盹的时候,上面一个声音传来:“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浸粪坑也能浸出瞌睡来。要不要我给你扔一床棉被下来?”

小夏抬头,透过上面的蹲坑看,一个少年正站在上面捏着鼻子看着他。这是个很好看的少年,俊俏又秀气,好看得有些雌雄莫辨。实际上小夏觉得是个少年而不是个少女,也是因为他觉得大概没有少女能笑眯眯地站在男茅房里和一个少年说话,尤其是外面还有两个在为了五两银子争吵不休的大男人。

“难道你经常看人浸粪坑?”小夏有气无力地说。

“没有。”少年捏着鼻子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就没有人会浸出瞌睡来呢?我这不就是浸出来了吗?”

少年很好奇地问:“那你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被抓起来浸在粪坑里呢?”

小夏叹了口气,说:“城里曾老太爷的小女儿最近犯了癔症,一天到晚胡言乱语疯疯癫癫,吃药治不好,去请庙里的和尚法师来念经也不见效,我听说了就自告奋勇地想去试试。结果原来那位小姐只是不满意曾老太爷给她定下的一门亲事所以才装疯的。后来这位小姐半夜偷跑来说要和我一起去闯荡江湖,结果被家人发现。曾老太爷说我用妖法勾引良家妇女,就上报官府把我给抓起来浸在这里了。”

“那你到底有没有用法术去勾引那小姐呢?”

“当然没有。我只是去陪那小姐说了半天话,谁知道那小姐半夜就偷跑来客栈找我了。”

“那你其实是被冤枉的了?”

“当然是被冤枉的了。”

“那你没辩解?”

“当然辩解了。但是曾老太爷一口咬定又有什么办法,他乃是这嘉水县最大的大户,县太爷自然信他不信我,都没有去请庙里法师来鉴别一下小姐是不是真中了法术,那就说明真相如何都不怎么重要了。”

“那你怎么看起来还浸得心安理得,舒舒服服?”

“难道一定要痛哭流涕,哭天抢地,才是浸粪坑该有的样子?”

少年哈哈大笑,说:“我只是听说曾太爷府上捉了一个蛊惑良家妇女意图不轨,还用妖法敛财的野道士,被扭送来浸粪坑,所以专门过来看看,想不到还是个这样有趣的小子。”

“你不知道你自己也是小子吗?”小夏抬头看了看这个自以为不是小子的小子,觉得他也一样的有趣。

“我不是小子。我姓唐,叫唐轻笑。”少年的笑容一收。说起自己的名字,特别是说自己姓唐的时候,眼睛在发亮。

小夏点点头:“嗯,你好。我姓夏,名字么,还没想好。”

少年皱了皱眉,好像对小夏的反应有些不满,他想了想,突然问:“你想不想报仇?”

“报仇?”小夏一怔,好像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

“对,报仇。”叫唐轻笑的少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这时候,外面的争吵终于得出了一个结果。经过口干舌燥的一个时辰的交锋,师傅最终摆出了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在这里吵的时间越多,那剩下的时间就越少,时间越少就越不值钱,挨到最后那就一分银子都不用出了。那衙役只得败下阵来,答应五两银子就五两银子,收了银子,一边嘴里还在念叨着一边朝这里走了进来。

叫唐轻笑的少年也听见了脚步声,朝外看了一眼,然后就起身从那蹲坑边不见了。

“报仇?”

师傅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也是好像第一次听到一样,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报什么仇?”

“当然是报浸粪坑的仇。”小夏泡在溪水里说。他已经在这溪水里又洗又擦了好一会儿了,但好像身上还有一股恶臭。说来奇怪,在粪坑里的时候他是一点都闻不到这味道的。

“浸粪坑还要报仇?”师傅的表情好像是听到放屁还需要脱裤子一样不可思议。

“呃……”小夏其实也没什么要报仇的意思,《大乾律法》所定,被抓到的野道士野和尚们也大都自认倒霉,如果他们还想报仇,那等着的就不会只是粪坑了。关键的是如果有胆子有法子去报仇的,那也不会只是做个野道士野和尚。现在他不过是听了那少年那样一说,也就随口一问。

“那我问你,你觉得被抓起来浸粪坑是好事还是坏事?”

“是坏事……吧?”既然师傅这样问,小夏也就不是很确定这真的坏了。

“为什么坏?怎么坏?哪里坏了?”

“呃……”小夏一时好像还真想不出是哪里坏怎么坏为什么坏了,但总不能说是好事。

“为什么不是好事?”师傅好像真能看出他在想什么一样。

“为什么好?哪里好了?”小夏确实想不出来。

“嘿,这等一等一的大好事,你这小子居然还看不出好处来么?那我便问你,你刚被浸下去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很臭,很恶心?”

“是。”小夏点头。

“那浸到这后来,是不是又觉得没那么臭,没那么恶心了?”

“是。”小夏又老实地点头。

“那你觉得为何如此?”

“……可能习惯了吧,久入鲍鱼之肆而不觉……”

“那便是了。经如此一浸,你该深有体会那臭与不臭,恶心与不恶心,其实无关那粪坑,全是你自己心中所思所感而已。如此对你磨炼道心,坚定心志大有裨益。”

“呃……”

“还有,在浸那粪坑之前,你心目中那粪坑是不是肮脏污秽之极、恶心之极的地方?”

“……嗯。”总不能说那是舒适优雅、心之向往所在吧。小夏点点头。

“那这浸了一整天之后,一定也见到了那粪坑底下自有一番生机勃勃、繁荣昌盛的景象,是也不是?”

小夏回想了一下,忍住了想吐的感觉,还是点点头。

“那就对了。想那粪坑中物从何而来?还不是人们平日间垂涎欲滴的山珍海味,鸡鸭鱼肉?如此一来,你便知生中有死,死中有生,美妙绝伦之物,顷刻之间也是化作污秽,而污秽至极之中自然也会生出一片生机,正是天道循环运转之道。如此让你近距离去切身体悟天心大道,锤炼心志灵台,不正是一等一的大好机缘?说起来,虽然这《大乾律法》大都不知所谓,尤其是规定修道之人还须得去领受那什么度牒简直是岂有此理,但偏偏这浸粪坑一律却是定得有些道理,只是浸两天粪坑而已,比罚扣银钱充作劳役的好多了,更可磨炼道心感悟天地。如此好的律法,如此好的机缘,现在你居然还想着要报仇?修道之人不时时想着感悟天地人心,却和那江湖中人一样不明事理,好勇斗狠,睚眦必报,成何体统?”

“师傅教训得是。”小夏立刻埋头认错。虽然听得有些头昏脑涨,但师傅说的似乎也确实很有道理,而且反正师傅会一直教训到你认错为止,那还不如早点认错。

“那师傅不惜用五两银子的重金将我提前拉出来,也必定大有深意。”

“嗯……你看,果然悟性大有进展不是?”师傅捻了捻唇边的虾须,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这第一次浸上一天也就差不多了,加上为师再提点了你一番,那接下来就该是身体力行,将这感悟慢慢消化的时候。恰巧为师收到消息,那五行宗天火派分舵得了一件灵物,要借不久后的九月九日设下天地烘炉大阵炼制一件法宝,如今正急需炎火聚灵符、聚星化灵符等众多布阵所用的下品符箓。为师特意去领了二十张聚星集气符、三十张炎火聚灵符、五十张癸水化形符、一百张辟尘咒,一共两百张的份额来给你练手之用。须得要在这三日之内绘制完毕,交予天火派分舵那里。”

“两……两百张……”小夏顿时瞠目结舌。

“怕什么,还有为师帮你呢。不过你可要小心了,那天火派有些抠门,所发下的制符材料也不多,若是废符太多可要自己倒贴钱进去的。你定要专心专意,全力以赴,将这一整天在粪坑中感受领悟到的大道至理在这绘符之时完全消化了,制符手法和修为必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小夏站在溪水里愣了愣,突然说:“既然这浸粪坑有如此大的好处,不如我们就折返回去,师傅你和我一起再去浸个一整天,说不定就能修为更进,绘制起这两百张符来也更有把握了。”

“道法自然。若是刻意求之,就没有自然而然的那种微妙玄通之处了。”师傅挽了挽胡须,面露微笑微微摇头,果然是一派高人的模样,随即又叹了口气,“而且虽然在粪坑之中去体悟天心大道这一点是极好的,但也只是对小子你这种修为浅薄、道心未固之辈有用而已。以为师的道心境界却是早已不用浸这些小道小物了。”

“哦?那师傅你不用浸粪坑,所浸的又是什么呢?”

“在为师眼中这世间就是个大大的粪坑。纵观这万丈红尘,污浊肮脏之处又何不比那屎尿蛆虫之堆不堪恶心上百倍?生机正理却又从未断绝。天心意志在这运转变化之中时隐时现,精微玄妙又怎是那一方寸土坑中的变化运转所能比拟的?”

“师傅的境界果然高妙,非弟子我所能比拟万一。”小夏摇头叹了叹气。

第六卷第73章 因果[二]

小夏在画符,不停地画符。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该做些什么,在沉入这片仿佛无边无际的海洋之后他所有的意识就立即溃散得差不多了,只剩最后的一丁点本能让他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

这时候他看见了前方那一道不知道是远是近是大是小的云纹,虽然那道云纹根本无从分辨形状,但自从看到的那一瞬间,小夏就感觉到了那种从小到大不知道触摸摆弄过多少次的熟悉感,他立刻知道那是一道符。于是他就开始画,没有朱砂黄纸更没有其他任何东西,他只是单纯地用手画,用脚画,用头画,用眼神去画,从最简单的一笔云纹到最复杂的复合符阵,他只是单纯地想把面前那道云纹给画下来,给描述出来。但是不论他怎么样去画怎么样去描述,却还是没触摸到那道云纹最基本的一丁点形状。

不过好在随着他不断地去画去描述去感觉,那最后仅存的一点点灵智慢慢地开始稳固了下来不再继续消散,而且一些有关符箓的记忆也开始恢复。他记得两岁的时候第一次握笔在师傅的道袍上勾出的第一画;他还记得九岁的时候费尽了心思和力气才绘制出了第一笔云纹却因为用错了一张中品的符纸被师傅臭骂一顿;他还记得十一岁的时候在画废了不知道多少次之后第一次成功画出了一张最基本的辟尘符高兴得直哭,却被师傅嘲笑一通;十二岁的时候自己卖出了自己所画的第一张下九品符箓,用卖的一两五钱银子去吃牛肉面吃到吐却忘了要留下买朱砂符纸的本钱……黑木林中据传出自张天师的那张乾天锁妖符,还有厚土门长老石中泥送给他的上品符箓土球。上品符箓中那种难以言喻根本没有固定形态的感觉,他一直想要模仿却一直找不到丝毫头绪。

什么是符?为什么符要称作“符”?为什么不叫鸡零狗碎猪牛木石之类随便一个称呼为什么要叫符?画符到底是在画什么?

看着那好似在面前又好似在无穷远处的那一道云纹,好像根本就简单至极,一笔就能勾勒出来的形状,但却好像又根本无法描述无法看清,小夏一边努力画着一边忽然想起了师傅在教他画符的时候问过的问题。

什么是符?

对啊,什么是符?对面那个是符么?如果是符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符?为什么无论怎么样画都没办法画好?

这时候周围那片海洋忽然开始荡漾起来。原本是一片寂静、一片混沌的海洋忽然开始泛起了波澜,一阵好像呢喃一样的诵经声开始在这片混沌海洋中响起。和之前那次稍纵即逝一闪之后就完全消失的微弱电光完全不同。这次的波澜是整个海洋在晃动,那呢喃的诵经声也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洪亮。

无穷无量无边无际的诵经声将所有事物都震荡洗涤,无穷无量无边无际的佛光将所有的一切都穿透包容。

但是到了这一步,却没有一个人感觉到丝毫的压力。那诵经声固然是将人的肉体上下每一个最细微的地方都全数震荡,好似神魂心念都在这声音中共鸣,那佛光好似将人心底最阴私的部分都照亮,却没有给人一点拒人千里之外,令人颤抖膜拜的高大威严之感,那只令人感觉到一种真正深邃的亲切,好似从早已遗忘千年的远古家园传来的呼唤。

张元龄还能支撑着,唐轻笑也是捏着拳头。一张俊秀的脸上青筋暴起满脸狰狞,好像努力抗拒着这佛光和诵经声带给自己的感觉。南宫无忌一脸的沮丧欲死却是慢慢化作了平和,而罗圆圈则是早就已经盘膝坐地双手合十一脸认真,好像是早已吃斋多年的虔诚居士。

他们所受到的还只是余波中的余波,这些诵经声与佛光是从四面八方每一处的虚空中发出,目标对准的是小夏。一波波的诵经声和经文如海潮般积蓄,冲击到他身上,佛光几乎将他照耀得如同透明一般,而他还是如之前那般漂浮在半空和那道玄妙之极的云纹合一,双目呆滞没有丝毫反应。

而他的上方漂浮着一尊小小的佛塔,那正是之前慧光老僧一直托在掌中的那一个,现在是单独悬浮在他身上。那之前蛇道人身躯所化的小伞,南宫无忌身上的气旋所化的甲胄,唐公正所遗留大刀所化的黑色长剑,还有盘膝静坐不动的地灵师一起围绕在他和明月的四周缓缓转动。

慧光老和尚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像是慧光老和尚了。如果这时候有任何一个佛门信众看见他的模样只会立刻跪下磕头,他那原本平凡的模样变得无比庄严,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眼神俯瞰中带着慈悲,根本就已经和所有佛寺中供奉的佛陀宝相一般无二。

这确实就是佛陀法身,而这无穷无尽的佛光便是净土禅院至高神通,净土禅院根本大法毗卢遮那光照世间经,化一切外道,平一切干戈,衍化一切神通。这不是慧光老僧之力,而是借助十方净世琉璃舍利塔之能才能演化出的至高大法。

毗卢遮那佛,亦称大日如来,三世佛中象征了纯粹的法则之意,独坐于曼荼罗中央,演化出一切菩萨金刚乃至宇宙万事万物万有,亘古以来无穷大千世界之第一因。

当然,此等真正的大道根源,不可能以任何方式表现出任何具体形态,更不可能被任何人所能触碰,这门佛门根源大法也只是以此为鉴,只能尽量靠拢,永无真正成就之日。眼下慧光老僧也只能是以万千心愿念力,无数辈高僧的智慧佛法,借助释迦牟尼舍利之力,强行催动自身模拟出这等大法。

但就在此时,就在这一片祥和神圣、完美无缺的琉璃世界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破裂声,一处佛光琉璃忽然像是被利刃划过一样碎裂开来,露出一道细细的裂痕。

“兀那秃驴!光天化日之下将这一片天地用神通罩住作甚?可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么?”

随着这道裂痕的生出,一个喝骂声也随之传入这片清净圣洁的庄严佛土。

小夏已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实在画不下去了。周遭的波澜已经越来越剧烈,将他也带得一起起伏不定,卷起的波动也将前面那道云纹几乎遮盖了下去,那传来的阵阵诵经声听得让人生出停下一切的念头。

不过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小夏也确实再也画不出了,他用尽了所有的办法还是不能勾勒出那道符来。那到底是什么呢?那到底是什么符呢?

到底什么是符?符是什么?带着最后这个疑问,小夏逐渐闭上了眼睛,任由逐渐剧烈的波澜将他推挤,任由宏大的诵经声将他残余的所有思维都震荡洗刷。

忽然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似曾相识,却和这周围的景象格格不入的声音传了进来,令他一下睁开了眼睛。

他听不见这声音到底在说什么,这声音在无数诵经声中也显得细小而稍纵即逝。他也无从分辨,只是感觉到极为熟悉,一定是在哪里听到过,一定是在哪里听到过……

“什么是符?为什么符要称作‘符’?”

师傅将手里一张符纸抖得哗哗作响,符纸上用混了火元矿砂的朱砂绘制的云纹看起来像是得了羊痫风一样,小夏看了一眼,退了两步,有些害怕这张下品火行符会忽然炸开。这不是什么稀奇事,这些符纸买得便宜,听说是哪个天师观库存中垫底的,那质量肯定堪忧。前两天捉鬼的时候就莫名其妙炸了一张,险些将师傅的道袍给烧了。

“师傅问你呢,臭小子。你觉得符是什么?为何符要叫作‘符’?”啪的一下,师傅在他头顶上拍了一下,火辣辣地痛。

“我不知道。”小夏抱着头很干脆地回答。

师傅气得眼睛一瞪:“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知道?你昨日不是才偷拿了两张下品符箓去山神庙外给那几个小村姑变戏法,骗她们的烙饼吃么?你用得那么顺手,还不知道符是什么?”

“要我说的话,符便是用朱砂和材料将法术在符纸上画出来,用时一放便可。可以拿来卖钱,可以拿来骗人,可以拿来斗法打架。便是这么简单。至于符为何叫符……旁人都这么叫,师傅你也这么叫,那自然就是这么叫了,哪里还有什么为什么的。”小夏一摊手回答,不过旋即马上又一脸虚心认真的模样,“不过我知道师傅绝不会问这么简单的问题,其中必定大有深意,我一时吃不准师傅您的意思,这才不敢随意回答。”

“不错,不错,不愧是我的徒弟,果然有几分悟性。”师傅手捻着胡须面露得意之色,“我这问你的意思自然不是为那简简单单的肤浅答案,乃是符箓之道的根本。莫看天下道家宗门如此繁多,知晓这根本道理的却是寥寥无几,你小子能在初学之时就得闻大道根本,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现在师傅便说给你听,你可要好好听好了。”

“是是是。小子洗耳恭听。”小夏连连点头。

“符箓符箓,其实是符和箓的总称……不过那箓嘛不大重要,也是正一教那帮拜神拜仙的神棍出来之后才搞出来的,算是符的补充,现在基本上已经混用一起,根本上还是一直以符为本。那何为符呢?为何又叫作符呢?那是符合、符契的意思。不过那到底是要符合什么呢?小子你说说看。”

“……不知道……不,我是知道师傅自有深意,粗浅的回答便不好意思说了,还请师傅赐教大道真理。”

“莫拍马屁,我来问你便是要你自己好好想想。那绘制成符箓的一道道云纹是要符合什么?那可是随手就能画出来的么?就算找个顶尖的画匠师,照着一张最简单的下品符咒,用相同的材料来绘制,那可绘制得成么?”

“那自然是不成的。若无心念神魂凝聚其上去导引元气,那徒具样子又有什么用?”

“不错。每一笔云纹都要灌注自身的心神意志才有用。这里便又可见云纹这称谓的其中奥妙,云无常相,灵光内敛因势成形,意思便说了这云纹的外形都是无所谓的表象,内中蕴含的神念才是真意。那你说那神念真意是要去符合什么?”

“符合……道法么?”

“废话。道法只是元气神念转化之后表现出的结果,却不是本质。”

“那本质是什么呢?还请师傅一口气赐教完吧。日头快过了。镇头那家馒头铺过了午时就关门了。”

“你这小子……面对这等大道至理居然还想着馒头……好吧,师傅也有些饿了,便不吊你胃口了。这‘符’之意思,便是符合天地大道,而绘制符箓便是要以自身神魂信念去描绘天地,符合天地之理,这才能借助天地之力啊。”

“天地?这……”小夏有些迟疑地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这不大对吧?我灌注神魂心念之时可没想到什么天地……”

“天地如此之大,你这小子如此之小,直如井底之蛙中的井底之蛙,又有何德何能去描述真正的天地?天下间使用符箓的道士如此之多,你当其中多少人能有真正开阔能见天地的眼界么?那符上描绘的是修道人心中的天地,以自己心中天地去引动外在天地,那才是符之本质。”

“所谓符,便是以自己心中的天地去描绘真正的天地。”

以自己心中的天地去描绘真正的天地。

小夏终于想起来了。他伸出了手,在越来越猛烈的波涛中重新开始勾勒,而这时候,那一道不知是在面前还是在远处的云纹好像终于变得清晰了起来。

第六卷第74章 因果[三]

那一声突如其来的喝骂和破碎的琉璃划痕一样,只在这边庄严佛土中一闪即逝,没留下一点痕迹。无穷无尽的诵经声依然是如海潮怒涛一波接着一波,光照一切的佛光依然是汇聚在小夏的身体上,几乎要将他的身躯用光芒直接给融化。慧光老僧的神情还是那般宝相庄严,满脸慈悲,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但张元龄却是肯定刚才确实是发生了什么的,他站了起来四处张望,阴沉的脸上终于浮现出几分神采。

没有让他失望。又是一道伤痕凭空出现在了琉璃世界中,随之而来的也又是一声喝骂:“好秃驴!仗着法宝缩在里面当乌龟么?释迦牟尼一生何等清苦?讨饭洗碗莫不亲力亲为,苦口婆心去劝人修道不惜被人用刀子砍成几段,结果好不容易留下的几粒骨灰却被你们这些徒子徒孙倒腾出来耀武扬威,搞风搞雨。若是他当年知晓你们这班徒子徒孙是这般德行,恐怕也等不及什么娑罗双树下入灭,直接便去跳海了,也不留什么舍利子给你们狐假虎威,落得个晚节不保,当真是好生羞人!”

张元龄的脸上不禁再露出几分喜色。虽然只是话语产生不了什么实际作用,但能将话语送入这里来,本身就已经是件极不简单的事。而且他相信这人绝不会只是为了送来几句话而已。

这一下不只张元龄听清楚了,连一直合十诵经的十方也睁开了眼睛,神情古怪地看着那一处破碎的琉璃伤痕。

慧光老僧还是像没有听见一样,那道琉璃碎裂的伤痕也很快地就平复了。但几乎是同时,又是一道伤痕被斩出来,这次传进来的喝骂更是恶毒了。

“话说辛辛苦苦一辈子传法授业,最后留下的却是这等不肖徒子徒孙来欺世盗名,那释迦牟尼当真也着实无聊。还敢说什么刚刚一出生就鬼喊鬼叫什么上天下地唯我独尊,若是老道当时得见径直上去一棒子打杀了喂狗!也落得个耳根清净!”

“阿弥陀佛。”慧光老僧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开口之时那宝相庄严的法相也褪去,变回了他原本的模样,“能以自身之意斩开这琉璃佛土,施主也当是世之高人,怎的如此口不择言?”

这一阵喝声如暮鼓晨钟,又好像万千雷霆震荡虚空,滚滚荡荡直朝着那一道裂痕传去。但是不过一息之后,那喝骂的声音又再次响起,却没有丝毫收敛的意思:“哼,终于肯出声了么?还这般大声,吓唬谁?老道我自说我的,关你屁事?老道我说释迦牟尼猪狗不如,他便真的猪狗不如了?就算他真的猪狗不如,可又关你什么事?什么叫无我相,无人相?你这我执、他执如此之重,还这般轻易就犯了嗔戒,一辈子的佛经是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慧光老僧面露怒色,正要张口,忽而又微微一呆,居然有些迟疑和恍惚。而琉璃世界的虚空中,那一道原本即将闭合的伤痕却又停滞了下来,甚至边缘有些微微扩散的趋势。

“老道便是最见不惯你们这些招摇撞骗的秃驴!修得个那般大的寺院,整日价和皇家官府勾勾搭搭,明明想着虚名实利斤斤计较,还有脸说什么四大皆空?”这透过裂缝传来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得意,“明明修为浅薄,见识短浅,却张口便是阿弥陀佛我佛如来如何如何,好似借用他们之名就能不浅薄不短浅一般。明明是你们自己想要如何如何,偏偏要挂靠在佛法的身上,如这什么舍利塔一般强借释迦牟尼和历代秃驴圆寂之力,当真是不知所谓到了极点!如此口口谈空,步步行有,还自以为是自得其乐,不正是妄中之妄自欺欺人?和那魔教中修炼鬼心咒的疯子们又有何区别?仗着几分神通便偷窥因果之机,妄图插手天道轮转,此等取巧之心胜过世俗蟊贼何止千倍万倍?真真正正是大偷大盗莫过于此!犯下如此大妄语大偷盗之戒还装模作样来度化他人?先将自己裤裆里头的屎洗干净了再说吧!”

慧光老僧面无表情,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琉璃世界中的佛经诵念之声依然是如海如涛,只是那一道在虚空中的裂痕却再也无法合并,反而开始在不断扩大,那周围的琉璃之色也在不断消散。

不知什么时候,那如怒海狂澜一样的波涛涌动已经变得微不可察,充塞天地的念经声也已经听不见了,随着小夏的描绘,那一道无法用言语去形容的云纹正在逐渐变得清晰,逐渐变得好似近在眼前,好似触手可及。

随着这云纹的接近,随着这云纹的清晰,很多东西也在他眼前逐渐浮现,一一掠过。在南宫宅里和南宫同对坐而谈,在神机堂中和着几个野道士一同研制符箓,在被鬼心咒控制的傀儡府邸中找到垂死的石道人……在天火山中眼见着唐公正和金志扬的同归于尽,眼见着大将军和元顺一的现身炼戟、对话,在山谷中帮助唐轻笑潜伏的镖局一同击破山贼……在青州洛水城中被洛水帮聘请,跟着一帮高手一起去跟踪剥皮凶手,在黑木林中被神秘白衣少女杀得只剩几人,用一道重金买来的符箓反败为胜之后却又在迷路的深林中相互暗算……在扬州妓院中偶遇杀错人的正道名门侠女以及要为兄弟报仇的黑道强人,莫名其妙地被卷入其中幸好最后还能带着那头脑不灵的侠女一同脱险……在雍州流字营中和着来自五湖四海天下九州的死囚们一起执行着天下间最危险最要命的任务,也见识到了天下间最不寻常的风景和人性……在冀州跟着一帮马贼鬼混,纵马驰骋于大草原间……在青州和师傅分手……在荆州遇见了唐轻笑,和他一同潜入天火派分舵去偷盗朱雀灵火……和师傅一起四处游荡,捉鬼除妖贩卖符箓为生,当然少不了的是偶尔也会被恶鬼妖怪还有捕快衙役给追得狼狈不堪四处逃窜……和师傅一起攒够了钱便去各地的五行宗分舵学法术,还和那些五行宗道人讨价还价斤斤计较,和各路同道交流道法符箓心得,跟着师傅学习绘制符箓,第一次绘制符箓,第一次用符箓……跟在师傅屁股后面帮忙拿符纸拿雄黄拿黑狗血,被师傅牵着手在乡村泥泞小道上跌跌撞撞地走着,被师傅背在背上沿村讨要稀粥奶水……

一片饿殍遍地、荒无人烟的乡村小道旁,师傅用水将小半个馒头磨成稀糊喂到奄奄一息的自己嘴里。然后将自己举在手中,迎着那耀眼的太阳喃喃说道:“小子,从此你便是无牵无挂孤零零的一个人,只有先跟着老道我浪迹天涯。说不定老道我什么时候也要离你而去了……只愿从此天遮不了你眼,地埋不了你心,你自己的路想怎么走便怎么走吧。”

只差最后的一点。小夏的手已经触摸到了那道云纹,那是一道虚无,好像并没有任何真实的存在,但是他知道现在只需要最后一点,他就能彻底将这云纹描绘出来。但是就在离那最后最接近的一处他停了下来,他画不下去了。那最近的一点,最后的一点。也是最为空无,却好似酝酿了无穷奥妙的一点让他不敢点下去。

他看着自己的手,那里空无一物。虽然点下去也许便是虚空生花,万物归一,但他就是点不下去,这一片空荡荡的虚无让他感到有些害怕,他总觉得自己应该抓住点什么。

对了,那里是有什么的。他忽然想起来,用力握了握手,那传来的一片温柔细腻踏实是确确实实存在的,那里该是什么呢……该是什么呢……四周无边无际的海洋飞快地消散了下去,他被手中的触感拉着堕入了越来越深的深渊又好像是逐渐飞向了天际……

那一道伤痕已经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法忽视,逐渐从一道丑陋的伤疤演变成要将这完美无缺的琉璃世界一斩而断的断痕。外面那湛蓝的天空,被夷为平地的村庄,还有两个老者的身影已经隐约可见。

“南无阿弥陀佛!”慧光老僧的双眼忽然绽放出无与伦比的金色光芒,所有在无量虚空中流转的佛经开始一起疯狂朝那边涌去,要全力将那处伤痕给消除抹平。

但就在这时,漂浮着的小夏忽然动了动,那一直浮现在他身体上,或者说和他的存在相互重合的那一道云纹终于不见了。

小夏其实是一直睁大着眼睛的,只有这个时候,所有人才都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眼神从自己身上流过。在这片琉璃世界中,只有他的存在感才能和慧光老僧一样超越了四周的佛光和琉璃,他的这一醒来,不只是让其他人立刻有所感觉,连这方琉璃天地都立刻产生了动荡。首当其冲的便是环绕在他身周四边缓缓运转的四件事物停止了转动。

愕然和震惊终于浮现在了慧光老僧脸上,但他还来不及有任何的反应,就看见一直和那把伞、那把剑、那套甲胄一起静静地在小夏身周旋绕的地灵师也忽然睁开了眼睛。原来他并没有失去自主意识,只是将这一切隐藏了下来静静地在那里等待。

没有想着对近在咫尺的小夏做些什么,地灵师径直化作一道流光将那套虚实相间的甲胄,那把玄奇美妙的伞裹挟在其中便朝那一道正在不断扩大的裂痕冲去,只是十分之一眨眼的时间便已经冲到了那道巨大裂痕的边缘,外面那方天地已经隐约可见。

“南无阿弥陀佛……”慧光老僧一声长叹,那原本正要朝裂痕涌去的佛光经文微微一转,便将地灵师的身影团团围住。

地灵师的身形速度分明已经是快到极点,肉眼也难以捕捉,但就在慧光老僧一叹息之间,他那眼看便触手可及的那一条裂痕便好似远在天边,无论他如何飞遁也都难以触及,然后周围那海潮般的佛经经文便涌上将他彻底淹没。

而就在这一叹息间,小夏已经落到了地面上站稳,同时将明月也拉到怀中抱住,迈步走向了那一道裂痕。他的动作并不快,就和平日间的行为举止一模一样,连一丝慌张都没有,但无论是满天的佛光还是铺天盖地的经文对他来说都好似幻象一般,就连一直悬浮在他头顶,和周围这琉璃世界不断共鸣着的小小佛塔都不能对他有丝毫影响,他就那样抱着明月走到了那一道已经扩张得犹如一条康庄大道的裂缝前,举步迈了出去。

一声好像天地碎裂,又好像无声无息的破碎声,那仿佛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琉璃世界崩溃了,然后所有崩溃碎裂掉的景象飞快地朝那一座小小舍利塔中收缩而去。只是眨眼之间,这方天地便恢复了原貌,刚才那漫天的佛光,充塞天地的诵经声好像都如梦境一般,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当啷一声,一把漆黑的长剑跌落在地,正是刚才在琉璃世界中由唐公正所遗留的那把大刀变化而成的长剑。这一声也将有些发怔的唐轻笑惊醒,他飞掠过去将这把既陌生又熟悉的长剑握在手中,脸上的神色变化不定,有些发呆又有些不知所措。

那一座小小的舍利塔已经飞回了慧光老僧的手中。慧光老僧跌坐在地,那干瘦的身体竟然像是一个幻象一般在慢慢变得透明起来,点点的白色佛光正从他的身体深处飘起,朝着掌中那舍利塔投去。而他好似没有察觉到一样,只是将那深陷下去没有眼珠的空洞眼眶看向不远处的两个老者。

这是两个年逾花甲的老者,一个独臂,一个身着一身破烂道袍,独臂老者半跪于地气喘吁吁面如金纸,身着道袍的老道则是一脸嘲弄的怪笑正看着慧光老僧。

“师傅!”小夏一脸难以置信地又惊又喜地看着老道。

“小子,怎么是你?”老道笑嘻嘻地看着小夏,又看了一眼他抱在怀中的明月,脸上的笑意更甚,“哪里去寻来这么漂亮的女娃娃,你小子真是运气了。”

“那边那位道长,贫僧多谢点拨了。”慧光老僧沙哑着声音道。

“不客气。”老道当仁不让地一笑,“那也是老和尚你慧根尚在,居然还能听懂我的点拨。”

“只是道长断了今日之因,可知异日必定承下今日之果么?”慧光老僧的身形越来越淡,好像马上就要消散一般,他本人却毫不在意,只是看着老道问。

“笑话。因果若能断,那还叫因果么?”老道颇为不屑地一哼,“自家修为短浅,眼界不开,那最好便不要多问了。这里高手众多,被人听去了徒然拿去当作笑话。”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多谢道长点拨。”慧光老僧双手合十,那舍利塔从他的掌间缓缓浮起,他整个人已经只剩下最后一个极淡薄的影子,“贫僧圆寂在即,敢问道长法号?”

“贫道道号希夷。不过是看在你慧根不错,顺口而为罢了,无须客气。”老道拂须得意地一笑,又指了指旁边单膝跪地,气喘吁吁,看样子是累到极处的老者,“至于这位,你也莫要看他年老色衰好似站也站不稳,便以为他是个无名小卒而无视了。他便是点苍派徐正洲徐老爷子,之前以剑意破开你那金刚胎藏界,还硬接你一声禅音神雷的便是他了。老和尚你不可不知也。”

最后一点光芒投入舍利塔中,慧光老僧来不及再说什么,身形就已经彻底消失。舍利塔慢慢飘到不远处的十方面前,十方伸掌接住,脸上已经泪流满面。

【粉丝评论摘编】

@三味线:这本书虽然在各种意义上都是新武侠,但是也有些古风,也说不出来像谁。结构上是由一个个单独的故事组成的,构思极其精巧。我看完第一个故事就惊为天人,很类似当年看完《风姿》前五卷的感觉。因为同时自己也在写东西,顿时就觉得自己写的东西就是渣。构思这种东西我大概从来就没真正学会过。

@myosin:不愧是知秋大神啊,短短的篇幅内就塑造了N个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

人情练达又游戏红尘的主角夏道士;来历神秘,实力强劲又纯粹若婴儿的明月姑娘;漂亮得像女孩子的唐轻笑;不会用暗器,不会耍阴谋,慷慨豪迈,一刀定乾坤,最不像唐门弟子的唐门弟子的唐公正;能说出“粪坑修行论”的主角师傅;“姑娘你好漂亮哦”的神僧十方;甚至隐约可见的变态大boss。最妙的是,这众多鲜明的人物形象,与设计巧妙、悬念迭出的剧情,都压缩在极短的篇幅里,更显其出众。有人说,十州的设定老土,但我却觉得,现在的作品问题从来就不出在设定和创意上,而恰恰是最基本的人物描写和情节设计这样的基本功不过关啊。能在极短的篇幅里迅速打造出让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形象,感觉这种硬桥硬马的真功夫,才是现在的作品最需要的啊。

@萝卜哥:知秋大神的笔力自不必多言。笔下人物各个栩栩如生,夏道士,明月姑娘,唐轻笑,均让人印象深刻。但在快餐文学大行其道的当今,这一部小说的整体节奏就显得缓慢了许多,而且主角的存在感也有些薄弱。大概作者本意也并非冲着网络而来,怎么看这样一部字字珠玑的众生相小说,都是为传统出版而生。尤其是每周一更,更是让现在的读者无法忍受。对于这本书,实在是既爱又恨。爱它文笔绝妙,情节曲折;恨它爽点不足,更新缓慢。

[导引、简介、节选、粉丝评论摘编:田彤、陈汝嫣、谢宇程阳、吕宸、王璐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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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冰山王爷:“公主,听说是你捡了本王的戒指”公主摸摸鼻子回到:“王爷你也说了是捡的,不知者无罪嘛”某冰山王爷皎洁一笑说道:“既然你捡了,那就当那个本王的聘礼好了”公主:“。。。。。我能丢掉吗?”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