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愤怒的香蕉《赘婿》
吉云飞
愤怒的香蕉（网文界惯称香蕉）是网文圈中罕见的立志“写名著”的作家，《赘婿》是一部极富野心的大作。作者以网络小说为根基，又志在超越网文本身的规约，打通网络小说与中国古典小说和五四新文学以来的现代小说之分野，堪称历史类网文的集大成，并可放置到中国小说发展史的整体脉络中讨论。
香蕉深谙历史小说的套路，却丝毫不按套路出牌。这本书里有生活、有官场、有武侠、有争霸，但无法被归到种田文、官场文、武侠文、争霸文之任意一种。他把惯常的套路砸得稀巴烂，然后把最喜欢的东西拿出来按照最喜欢的模式拼贴起来，使之成为一个能够承载起自己思考的有趣故事——他是以网络时代“命运共同体”一员的身份创作的——正是这一使命感催逼着他打破网文的局限，不但汇集网文的“集体智慧”，也从古往今来的中国小说智慧中获取资源。
《赘婿》的集大成和超越性既是小说类型意义上的，也是思想框架意义上的，两者统合在了作者自创的“身—家—国—天下”的结构中。中国古代章回小说的类型分为四种，即历史演义、英雄传奇、世情小说、神魔小说。每一类型不但指涉着某种欲望模式，同时也是一套指导社会伦理、生活秩序、世界想象的知识体系和价值系统。然而，“小说家言”在寓教于乐的同时，还有着对“正统”的溢出和反抗。美国汉学家浦安迪就曾从思想史的角度，将明代四部小说分别概括为“修齐治平”的反面，即《西游记》“不正其心不诚其意”、《金瓶梅》“不修其身不齐其家”、《水浒传》“不治其国”、《三国演义》“不平天下”。[8]当下网络历史小说中的种田、武侠、官场、争霸等诸类型也是在YY中满足当代人欲望的同时又显示出某种“不安分”。
《赘婿》的主角宁毅可谓是“不修其身”的典范——精神上携带着穿越而来的“当代价值”，身份上是放弃传宗接代的“神圣使命”的赘婿，算得上是中国传统社会格局中最边缘的存在。穿越之初的宁毅游戏人生，以天地为逆旅，视自身为过客，其对家国天下的疏离态度与今天大多数只关心，也只能关心日常生活的网文读者并无差别。但“人是离不开家的，家是离不开国的，国是离不开天下的”，香蕉用最能让读者代入与共情的方式重新讲述了这一“常理”，并且，将古典章回小说和网络类型小说或限于篇幅，或限于成规，往往只经营“家”“国”“天下”某一面向的束缚打开。从整体架构粗略而言，《赘婿》前两部，以“红楼风”写“宅斗/种田文”；三、四部，以“水浒风”写“武侠文”；五、六、七部，以“三国风”写“官场/军事文”；第八部以后，以“革命史诗小说”写“争霸文”。更为可贵的是，香蕉在打通各历史类型文模式时，不但充分调动了中国古典小说资源，也调动了由五四新文学引入的西方现代文学资源，并立足于一个“网络人”对自身所处时代命运的思考，使这部“集大成”之作的意义超越了网文本身。
借助于穿越、架空等网文“设定”，香蕉把走出历史困境的可能寄托在网络时代的“新人”形象上——宁毅不是沿着儒家（宋明理学）“家”“国”“天下”的老路再走一遍，而是把“天下兴亡”重新落到“匹夫之责”上。书中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周侗和经世致用的儒家知识分子典范秦嗣源都失败了，他们所代表的正是古典中国最光辉最盛大的价值，虽然精神极其灿烂，魅力更使人目眩，但终究这一切都无可挽回地逝去了。于是，宁毅在金銮殿上打破了皇帝的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香蕉借一个架空的武朝，将中国的历史之轮从宋代推衍到近代，重溯现代文明的起源，再论“启蒙”“革命”的道理：不平天下就无以治国，没有国就谈不上家，而这一切的根基在于“立人”，个人不需要再通过“家国”才能抵达天下——显然，这样的思想资源来自五四以来的启蒙价值观；香蕉是鲁迅的信徒，试图在网络时代沿着启蒙之路再出发。当然，他面临着巨大的困难，这是身处“后启蒙”时代的思考者们都没有找到解决方案的“世界性难题”。这大概也是《赘婿》更得如此之慢、如此之苦的重要原因（目前总共更新到三百余万字，用了五年多时间，通常网络作家只需要一两年）。不过，他就这么写了。或许穿越者的道路并不能帮助现实中的人们走出“启蒙的绝境”，但至少可以提供YY的路径，让人们在“虚拟世界”里体验一把“尊个性而张精神”（鲁迅）的“爽”，乃至“借假修真”，以此为“培养皿”培育出读者的健康心灵乃至英雄气魄，部分治愈时代的“价值空心病”。
还必须提出的是，香蕉在语言的锤炼上也到达了相当高度，不但是烧出了白话的“原味”，也形成独特的个人风格：于缠绵之中内蕴伟力，且极具画面感与清晰度——前者来自对传统文学资源的吸收，后者则是对ACG影像文化的创造性转化。虽然在一些章节中，还能看到不少尝试的痕迹，但整体而言已经做到了使一般网文读者看得舒服，从传统读者的目光看来，也具有很高的美学品位。
香蕉一直致力于以创作实践超越“传统主流文学”和网络文学之间的楚河汉界，也一直在为写出自己“心中那本完美的书”而努力着。《赘婿》虽然在一些网文读者那里获得了“目前网络文学的巅峰表现”的赞誉（与猫腻《将夜》、烽火戏诸侯《雪中悍刀行》并列），却未必是仍在艰难但坚定地进步之中的香蕉个人的巅峰。不过，称之为目前历史类网文的巅峰之作，应是当之无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