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知秋《十州风云志》
田彤
《十州风云志》是一部有修仙元素的武侠小说,题材很旧、套路不新,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修仙小说初生时,笨拙地从武侠中脱胎而出的那一刻。然而,这却是近年来为数不多的让我在阅读中时刻充满新鲜感的小说。作者知秋笔下的江湖不再是人们早已熟悉的、金庸式的前现代世界,也并非“小白”作者们打造的绝对数目化的升级世界,而是一个骨架卓立、血脉贯通的修行世界——从传统武侠中继承的行文方式,恰如其分的修仙元素,让小说在建立起力量体系的同时,也得以有充足的文学资源支持起饱满欲滴的情节与活色生香的人物,称得上是“升级版”的低武江湖。
迥异于主流的修仙文——让主角升级打怪、打完小怪再换个地图打大怪,作者在将主角小夏作为线索、连缀各种事件的同时,也不忘关心被打的“怪”和一起打怪的“小伙伴”们——与小夏的因缘际会固然能够露脸,文本的多线发展更表现了各色人物相异的成长轨迹和价值观念。观念的碰撞触发了事件,而事件的发展也塑造了人物。事件为筋,人物做肉,小说就在这筋肉交织中建立起世界的完整骨架,更以浓墨重彩勾勒出一幅当下主流修仙世界失于苍白的社会横截面,一幅充满了“人情味儿”的《清明上河图》。
如果说传统武侠往往囿于小小江湖,当前的玄幻又是动辄横跨世界宇宙,那么《十州》就介于这两者之间:将格局从江湖扩展到了天下神魔,却又从未忽视对世界图景的描摹。武侠、修仙的双重资源和网文的长度容量为《十州》提供了这种可能性,而《十州》也没有辜负这个期待。
相比于武侠与修仙结合的创作方式,《十州》更大的特点还在于它带来了一种渗透了作者后现代体验的、恶心又生机勃勃的美——作为一名生活在后现代的城市网文作者,知秋的《十州》虽是脱胎于武侠,继承自章回体,其“现代感”倒显得比20世纪80年代的“先锋小说”更真切些:撕开一切伪装,作者反复用那露出来的恶心乃至恶毒的人间事挑衅读者,同时又把那丑恶中的盎然生机描绘得那样动人心魄。
在知秋笔下,“死亡过程”这一真实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之中,却向来被人们刻意忽略之物被生生甩到了台面上:作者用鲜活细腻的笔触向我们描绘了生命从存在到消逝的过程,也不吝用精彩纷呈的手法向我们展现了生命的脆弱和易逝。他用浓重的笔墨去描绘死,却让人在这死中看到生命力的怒放。不仅如此,“粪便”等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字眼也大量地出现在了《十州》之中。作者一遍遍地强调它们的存在,甚至还详细地描绘了它们的形态细节、产生过程——这些令人恶心的描写与格外血腥的杀人场面不断地挑衅读者,给读者以强烈的心理冲击,让人觉得反感、不适。
知秋仿佛是通过这种方式,表达了对于主流修仙一味满足读者欲望的厌倦,同时也嘲笑了只敢在虚幻中回避丑陋,甚至连直面现实的勇气都没有的读者。而他就是要故意撕破了那光彩照人的皮囊,逼着“装睡”的读者们看到隐藏在底下的丑恶和残酷,让想到小说中躲避现实的他们无处可逃。
这种“审丑”“求真”,在恶中发现美的精神颇有现代派的风范,但又与现代派不完全相同:《十州》的美并非颓废、病态,相反,掩藏在那丑恶之下的恰恰是勃勃的生机。
《十州》故事真正的开始,被浸了一整天粪坑的小夏被师傅希夷道人教训:“那粪坑底下自有一番生机勃勃、繁荣昌盛的景象,是也不是?”(第二卷第6章)一句看似玩笑的机锋,却成了点明整部小说的谶语。在《十州》世界中生存是残酷的,上一刻,这人还执剑而立好若神明一切都尽在掌控之中,谁知道下一秒会不会手起刀落无声无息身死道消。没有人能够真正地把握住别人,更没有人能够真正地把握住命运。所有人都注定了是历史的陈迹,是历史的尘埃。
但就像知秋在他的名作《历史的尘埃》(2004)中所说:“在历史的天空下,不管你爱与不爱都只是其中的尘埃。无论是谁,所能把握的不过也只是自己而已。”也幸好,人所能把握的还有自己:你可以看到为救兄弟的唐公正在白石城挥下那一刀的风情;你可以看到为查真相的小夏舍命潜入神机堂的勇气;你可以看到为了所谓的“天工计划”把自己弄得人鬼不辨的蛇道人;也可以看到为追求大道不惜祭己身于火海的天火宗长老。
面对这丑恶的世态,面对这丑恶的人心,只听灭怒和尚一声怒吼——“这世间怎能如此?怎能如此?怎能如此?”(第一卷第13章)渺小也罢,无力也罢,但最可贵的是,《十州》中人面对命运的姿态从来都不卑微,从来都不微贱,他们喜时敢笑,悲时敢哭,爱时敢乐,恨时敢怒!
天下大势滚滚而来,人道洪流汤汤而至,你可以看到这些渺小的个人在历史中的选择,看到他们的爱恨,看到他们为了自己的欲望在这凶恶的世间怒吼着要杀出一条血路。贪的,嗔的,痴的;善的,恶的,乡愿的,一齐搅弄在这浑浊龌龊的“大粪坑”中,绽放着最恶毒,最盎然,又最热烈的生命力。
这是从网文中开出的“恶之花”,这是中国式的“现代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