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近午时分，马蹄声渐没，轿帘被白眉轻轻挽起，露出她略显严谨的脸。
“娘娘，我们到了。”
还未下车，司徒瑾颜已经闻得一股腥酸浓烈的味道，和着泥壤气息迎面扑来。
司徒瑾颜疑惑地将身子探出马车，见到眼前一幕时，却让她缓缓直起的身子沉重了下来。
眼前是一片荒田改造过来的灾民收留所，简陋的瓦屋像是刚建起没多久的模样，笔直成两条街向前扑去，每座屋前都有几名穿着破旧、蓬头垢面的老少妇孺坐着，身旁倘着几只破旧的碗，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些什么粘稠物体，偶有苍蝇蚊子绕之，会被他们挥手赶走。
满街萧条之下，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与虚弱，间或有几个行动迟缓拄拐老者的走过，亦是背影沧桑，数不尽的凄惨凌弱……
“白姑姑！”
正当司徒瑾颜被白眉搀扶下车时，突闻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唤声，她闻声回头，只见一个双手捧着缺口碗的男孩，约莫只到司徒瑾颜的腰间那么高，面容黝黑，正睁着一双清亮的双眼望着白眉。
白眉见了他，当即弯下了腰，笑着抚了抚他的脸，“小雨乖，有没有照顾好爷爷奶奶们呐？”
小男孩很认真地朝她点了点头，“嗯，小雨正在给佐奶奶打水喝。”
闻言，司徒瑾颜顺势朝他手里的碗望去一眼，可见到的却是一些混浊不清的脏水，当下一愕，“你们喝这个水？”
司徒瑾颜的心中十分惊诧，这些脏秽不堪的水恐是喂驴马也不见得喝吧。
可男孩却是睁着大眼愣愣地看着她，像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一般。
司徒瑾颜顿时哑然失声。
这时，白眉又回头笑着对他道：“好了，快去给佐奶奶送水吧。”
“嗯。”男孩应道，正跑没两步，又似忽然想起了什么，蓦然回头，“白姑姑，为什么大哥哥今天没有来？”
白眉应该是知道他指的是谁，泰然回之，“大哥哥今天有事，改日再来看小雨哦。”
男孩的脸上闪过一抹失落，但很快就被笑容掩饰而过，“噢，没关系的，下次大哥哥来了，小雨背古诗给他听。”
“嗯，真乖，快去吧！”白眉的眼里化为无尽怜惜，在男孩快速跑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大概是司徒瑾颜在此见到的唯一比较精神的孩子了，尽管他也已是面容肌瘦，唇干舌裂，但乐观的笑容却使他看起来如此坚强，又勇敢。
“他们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司徒瑾颜望向面前的一片凄凉之地，眸生悲悯。
“他们都是月阳县逃出来的难民，一年前月阳当地就断了雨水，一个月前还遇上了蝗灾，死了许多人，有些难民逃了出来，想进皇城讨生，但是没有通行令全被都被官兵拦了下来，殿下知道了，就暗中命人在此郊外搭建屋棚，定期派送食物过来，暂时先安顿他们。”白眉解释道。
司徒瑾颜深沉地看了她一眼，想了想，又疑惑地问道：“一年前就被闹旱，为何会等到如今再闹蝗灾、难民受不了逃至皇城才被发现？地方官员就没有向朝廷申请救助吗？”
白眉却是无奈地回过头，“怎会没有申请，奏折亦不知烂掉多少本在太和殿，朝廷次次拨款，可灾银每次落到月和县时都已所剩无几，村名吃不饱穿不暖，本就拮据的生活又遇蝗灾，农业瞬间损失惨重，村民们没了办法，才在这饥荒之余，流迸他城。”
听完这番话，司徒瑾颜霎时面泛凝重，不用说，每次的灾银都定是被贪官私吞了！
“殿下觉得其中蹊跷，便在半个月前主动请缨带着灾款前往灾区，对于此事却遭来诸多朝官的反对，皇上也迟迟没有做出旨意，眼看拨款的日子在即，殿下唯有拉拢掌管谷粮的户部侍郎林大人，以求得最大的支持。”白眉继续解释道。
司徒瑾颜听闻，遽然抬眸，眼里思虑与惊觉交织重叠，酝酿成一片歉疚。
珞洵竟是因此才与昏官日日周旋，她却误认为是官官相结，秦楼楚馆自买风 流……
想起珞洵以往种种对自己的好，司徒瑾颜竟然莫名地心中一空，感觉像是突然遗失了一大件什么东西一般。
“我不知道…殿下竟然……”司徒瑾颜怯生生地想解释，奈何话到喉间，却猝然一哽，没能将话全部说完。
白眉见她如此，总算欣慰地松了口气，“殿下说怕您担心，此事暂时还是别让您知道的好。”
司徒瑾颜微微垂下了眸，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正在这时，不远处倏地传来一声声呼喊，方才那名送水的男孩慌乱地从一间瓦房匆匆跑出。
“救命啊！快来人救救佐奶奶！”
听闻，司徒瑾颜与白眉想都没想，赶忙朝着屋间跑去。
一开屋门，只见一个花甲老人躺在木板床上浑身抽搐着，双眼大睁，胸口跌宕起伏，喉间微微隆起似被咔住了什么东西。
司徒瑾颜连忙走前把她扶起，将她脸朝下趴伏在自己双膝上，然后使劲往她背后拍去。
一下！两下！
终于在所有人焦忧的目光下，满脸通红的老人在一阵长咳中吐出了一块拇指般大的石子！然后虚弱地倒在了司徒瑾颜怀中。
在场人都震惊了，只有小雨瞬间明白了过来，满脸委屈地望向司徒瑾颜，“佐奶奶又犯糊涂，把石头当食物了……”
“这里没吃的了吗？”司徒瑾颜一边给老人把着脉，一边惊骇地问道。
小雨摇了摇头，“粮食已经很少了，老人们便都留给了小孩。”
一股悲凉夹带着愤怒顿时涌上了司徒瑾颜的心间，让她的眼神陷入了一片惊滞，“这可怎么得了……”
忽然，她又似想起了什么，忙焦急地看向白眉，“快让殿下支些粮食来啊！”
这里的一切都太令人心悸了，人们饥不饱腹，已经糊涂到乱吃石头了，再这么下去还指不定会发生什么悲情！
白眉也愁得直皱眉头，“殿下的钱财已经全部捐出了，皇亲开销也是有限制的，之前殿下购买珠宝用去了一大笔数目，如今已经很难再向太子少傅申报银两了！”
“那些珠宝要来有何用！让殿下退了换成粮食救命要紧啊！”司徒瑾颜略微加大了些声音。
“不可以！那些珠宝是顾家贩卖假珠宝的证据！”白眉许也是急上了心头，没多想便脱口而出，而一说完，就似明悟过来了什么，连忙闭口不再语。
“贩卖假珠宝的证据……”司徒瑾颜微微蹙眉，但看白眉的神情不似撒谎，眼里登时由疑惑变成了诧异，陷入了一片长久的空洞……
“呃……”怀里的老人突然发出含糊不清的难受声音，立即把司徒瑾颜游走的思绪拉回。
她赶紧将老人扶着躺下，重新替其盖好被褥，再回身时，从头上取下所有金钗和身上所有首饰，皆然递在了小雨手上。
“快拿去市集当了换些粮食来。”她道。
小雨看着手里沉甸甸的珠宝一眼，当即便朝着司徒瑾颜跪下磕头，“姐姐真是好人，小雨替所有人感谢姐姐……”
“快起来。”司徒瑾颜忙将他扶起，心疼地将他双膝上的灰尘拍去后，把他往门外推去，“路上小心点，早去早回。”
“嗯。”小雨满脸感激地朝她点了点头，随之快步跑了出去。
可尽管如此，司徒瑾颜还是觉得自己捐助的力量实在太薄弱了……
“这个孩子的父母都在旱灾中饿死了，只有他被老人们收留，一起带出了月和县，小雨这个名字也是村名们取的，就希望他能为旱地带来一丝雨水。”白眉望着小雨离去的背影，悲凉地说道。
是啊，这些人比起宁成里大吃大喝的富贵人家来说，简直是天壤之别，他们连喝上一口干净水都是难事。
“是我误会你们殿下了，这些灾民需要有人救他们于水火。”司徒瑾颜轻声说道，眉宇间含着淡淡忧愁。
“娘娘能这么想实在太好了，也不枉费白眉带您出来这一趟。”白眉说道。
司徒瑾颜垂眸未语。
白眉又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继续对她说道：“娘娘，时候也不早了，咱们该回宫了。”
“嗯。”司徒瑾颜应允道，转身再看了看床上瘦弱的身影，在满眼的不忍与怜惜之下，慢慢走出了屋子。
告别了诸多感激涕零的村民后，司徒瑾颜便与白眉一齐驾上了回宫的马车，一路上，司徒瑾颜都是心情沉重得一语不发，她只要一想到方才收留区的一幕幕凄凉景象，就会马上想到朝中无数赃官污吏的嘴脸，如此地利益熏心，泯灭天良，置千万灾民于不顾，简直令人发指！
太子宫。
再回到宫中时，已是申时分了。
白眉将司徒瑾颜扶下青石板地，再望去眼前蠖濩大殿时，司徒瑾颜却泛起忧色了。
白眉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缓步走进她身前，努力撑起一抹笑容，“去看看殿下吧，他最需要的就是娘娘的支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