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情薄，就算是亲生母女，也未必有这样深的缘分。
从前听说过楚云昭的事情，知道辰公主是在战场上出生，又在战场上失落的。虽然自幼便被鲜卑慕容将军府收养，锦衣玉食的长大，但毕竟与生母无缘，也是个可怜人。
能与淑妃有这一场母女的缘分，也许对公主与淑妃二人而言，都是幸事吧。
明恩华微微的叹了口气。
看着眼前夫妻多年之人，肺腑之言，不经意便开口而出。
“这么些年了，我也一直想为你生个孩子，既是为你我之间的姻缘留个纪念，也是自己想要个依靠，但这世间情感，哪有什么真假呢？看到淑妃为你抚养阿辰，又怀上你的孩子，我心里也是羡慕，但我总是怕，怕你我之间，万一有了孩子，我须为他谋算，我的家族也许又会将他当做筹码来利用，就算没有这些事，我也怕他将来会被别人算计，而我被迫反击，失了分寸，将自己变成面目全非之人。”
“真是……对不住了，”明恩华低声道，“明明是你的妾室，却不敢为你生儿育女，有些时候，想到缘分凉薄，你原本也不爱我，心里才能有几分安慰。”
杨曦也不由震动，望着眼前人端然淑雅的面孔 ，怪责的话，无论如何也生不出来，感情从来难强求，但若说体贴扶持，明恩华也从未做过半分对不住他的事情。
杨曦道，“人心里容不下太多人，但身在王座之上，确实……太孤单了……”
他伸手按上明恩华的肩膀，沉声道，“恩华，你的心意，朕都明白，朕亦感激你这么些年陪伴在朕身边。无论如何，朕不会负你。你我已然是夫妻了，便以这夫妻的身份，一起生活下去吧。”
纵使举案齐眉，终究意难平，但意难平又如何呢？携手一生，白首到老，也算是福气吧。
不如珍惜。
历朝历代无外乎如此，内廷里若是争斗的厉害，多半是与前朝及帝王本人有关。杨曦向来清心寡欲，多数时候住在持中殿，十天半个月进一次内廷，也是雨露均沾，轮流在各宫宿夜的。
至于政务，内廷之中不少六庭馆女官，各司其职参与政事，自有馆主楚君仪管束，杨曦并不过问，因此，本朝后宫倒还算是清净。
就算这样，还是生出些不大不小的事端。
冬至日前后，淑妃身体有些不适，三天两头的腹痛，御医所得人查了几次，没查出什么问题，六庭馆女医官过来看过，也只说淑妃是体质寒凉的缘故，易动胎气，恐怕不大好，也只能开一些温补的安胎药，试着保一保吧。
淑妃原本地位尊贵，怀着的，又是天子登基之后的第一胎，后宫众人难免紧张，自打胎象不稳的消息传了出来，地位低微的嫔妃，日日前去问安不说，怕打扰淑妃休养的缘故，也只是每日去谨成殿偏殿找掌宫女官问问消息便离开罢了。同为正妃的明恩华与楚云容，倒是三不五时能够入内探望，看看淑妃的状况。
淑妃本人倒是豁达，坐在窗台下翻看夜雨秋灯录之类的闲书，辰公主靠在她身边，听她讲故事，见华妃来了，淑妃便起身将书放在架子上，一回头看见方才所坐的白色绣榻上不知何时被印染上一道血迹，不免微微皱眉，吩咐伺候人将绣榻换过，又换了一身衣衫，依旧气定神闲的坐着，同华妃说起书部的事情，感慨数百年前始皇焚书坑儒，儒门无端遭逢大劫，不少珍贵典籍被付之一炬，就算已然历时百年，有些书，终究还是补不回来了。
明恩华虽然之前早就知道淑妃胎象不稳，但也只是听说而已，如今见她绣榻染血，知道已经见红，对于产妇而言，是极为凶险之事，不免心中暗暗着急，见她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也忍不住埋怨了几句，毕竟怀的是天家骨肉，怎么能这样不当心呢？
淑妃淡然道，“我原本便不适合生养，如今御医所和六庭馆的医官们也都来过了，不过是尽力而为罢了。就算和这个孩子真的没有缘分，我身边有阿辰，也已经心满意足，没关系的。”
一开始也没有这样不在乎，只是听医官们说药石无效之类的话说得多了，也有几分心灰意冷，身边又一直有阿辰安安静静的陪伴着，不免便以此安慰自己，既然已经有了这样可爱的一个孩子了，那也不该再期盼别的，只是人前装作若无其事，想到若是失去这个孩子，那个人该有多难过，便是忍不住的心酸。
她是这样想法，明恩华又何尝不是。身为华妃，明恩华早就没了生养的心思，杨曦对后宫又是这般冷淡，从旁人身上，也打不来什么主意。
淑妃若是能产下皇子，那个孩子他日成为皇储，皇朝的根基便能稳了。就为这一点，也想着无论如何该保住这个孩子才对。
心不在焉的与淑妃又说了几句闲话，眼见日色渐渐到了正午时分，辰公主显得有些困了，小小的身子靠在书案旁，不住的打着哈欠，手中翻着的图册，也渐渐像是拿不住了。
淑妃道，“我们阿辰这个性子，真是像小猫一样，晚上精神，白天就爱犯困。”
华妃说，“娘娘陪着她歇中觉吧，臣妾先告退了。”
淑妃微微点头，明恩华离开谨成殿，思索了片刻，还是往流华殿走了过去。
冬至前后，天气严寒，流华殿掌事女官婉心见是华妃过来，连忙吩咐伺候人捧着暖炉迎了上来，却面有难色的说，“娘娘是来见我们家容妃娘娘的吧，只是，容妃娘娘方才出去了。”
明恩华有些意外，“这样冷的天，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话已出口，才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婉心却并不隐瞒，轻声道，“娘娘说这几日梅花开得好，因此去梅林那边赏花去了，身边也就带了个小丫头。倒是累华妃娘娘白走了这一遭。不知华妃娘娘可否有要事？”
若是有事，同掌事女官说也是同样。但明恩华想了片刻，道：“梅林那边，离明成殿也不远，本宫去看看吧，没准便遇上她了。”
其实是在明成殿与昭阳殿之间，楚家人向来喜欢赏雪看梅，楚府之中，处处都是天家赏下来的梅林，昭阳殿如今虽然空置，从前却一直是楚家宫妃居住的所在，周围便植梅花树，也是理所当然。
楚云容并不住在昭阳殿，往那种地方走，却也引人注目。
但梅花种在宫里，原本便是给人看的，无论是谁，想看便去看几眼，也算不上什么错处。
明恩华这样想着，信步往梅林深处走去，果然没走多远，便见楚云容身披雪貂大氅，捧着暖炉站在一株盛开的白梅树下，身后小丫头举着绘着红梅的油纸大伞为她挡雪，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之间，清秀佳人笔直伫立，楚云容虽然不曾习武，但这站姿，硬生生是站出几分独钓寒江雪的孤高凛然。
绣鞋踏雪，踩出吱呀之声，楚云容听见声音，轻声笑了笑，道，“果然昭阳殿无主，这样的所在，如今是什么人都可以来了么？”
明恩华并不在意，道，“本宫是正妃，你也是正妃，本宫所居明成殿，与这里不过相聚数十丈之地，稍微绕几步路也就过来了，本宫既然来得，你当然也来得。”
唇枪舌战一番之后，又不免心生感慨。昔年楚云容也算得上是名门淑女，初初嫁入王府的时候，虽然出身武家，却是难得的温柔和顺知书达理，那时不过十五六的小女孩，乖巧懂事，我见犹怜，谁知这么多年过去，那腼腆柔顺的模样一去不返，这性情，倒是与当年那位太子妃越来越像了。
太子妃曾经贵为牡丹花会女状元，帝都第一才女，起初又何尝不是贤良淑德，只是女人若是心中孤寂，大概，都会渐渐变得尖锐起来吧。
楚云容微微皱眉，道，“你找我，是有什么事情么？”
明恩华道，“淑妃这些日子胎象不稳，我看都见红了，医女御医来了不少，都没什么用处，恐怕还是得慕姑娘去瞧瞧才好。如今慕姑娘贵为持中殿首座，就算是陛下，也不好让她去帮宫妃诊病的。免得传出不好听的话来。我思量了一番，她与你们家多少有些亲眷关系，这话还是得你去提一下，旁人才挑不出什么理来。”
楚云容想了片刻，道：“做人情的事儿，你提出来，我去办事，回头算是你的还是我的？我可不愿为他人做嫁衣。”
明恩华微然笑道，“我自然是不会跟你争的，你去同她说吧，我就只当不知道这事罢了，淑妃若是能平安为陛下添个皇子，我也就安心了。”
冠冕堂皇，真是冠冕堂皇。
白素素那个人是不错的，虽然地位高，不怎么爱说话，但却也从不借着自己的身份霸凌他人。宫里添人，当然也是喜事，只是毕竟共事一夫，眼看着他人生儿育女，心里哪儿有不难过的。
明恩华惹人讨厌就在这一点，那一派云淡风轻，贤良淑德的模样，真不知道这个人的骨肉到底是什么做的，看不出半点之喜怒哀乐。虽然表面看来找不出什么过错，但却总让人觉得虚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