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鸮在殿内坐着，安静的等待。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此时此刻的內宫之中，几乎是一片混乱。权妃死了，华妃不知去向，至于那位悦昭仪还在犹疑未决，素月是异族人，未必能做什么。至于慕清容，从前的内廷是她撑起来的没错，但她手中所握的权势，多少都是因为有一位君王始终在她身后无条件的支持她。而现在，杨曦不在了，姑且不说慕清容的权势能支撑多久，单是此时此刻看着这个人就能感觉到，她的主心骨是被抽走了，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毕竟是医女，在权力中心挣扎了这么多年，对她而言，也是不易。
命运曲折离奇，也到了这种地步。慕清容原本该是南境之中济世行医与世无争的一个大夫，却莫名之间来到了帝都天启。她原本只是想照顾好那一个人，结果却成为了内廷的首座女官。这么些年过去，那个人已经不在，但慕清容的将来究竟会变成怎样，命运的下一步指向的是什么方向，根本就没有人知道。
至于雪鸮，她自己这一生，又何尝不离奇，她算什么，她原本只是一柄剑，作为藻雪剑的前生，她遇到了楚云昭，那时以为这就是一生了。名剑得遇良主，原本便是这世上最为幸运的事情。就算早就预料到，人的寿命是很短的，就剑漫长的生命而言，遇到的这个人，不过就是生命里的一个涟漪。但只要曾经遇到过，曾经与那个人并肩而行过那样很短的一段时间，到后来，就算漫长一生只剩回忆，老死于剑匣之中，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想是那样想的，但当一切在眼前发生的时候，想法也难免会改变。朝露之变的时候楚云昭还很年轻。作为剑灵也有想不开的时候，那个时候藻雪不希望楚云昭就那样死去，所有不甘愤怒与遗憾促使她作出了无法挽回的选择，她用自己的性命，换楚云昭神魂不灭。然而生死是天命，这世间并没有能够逆转生死的术法。
藻雪剑中残留的灵力与楚云昭未曾散去的几分魂魄，还有杨曦的心血共同养出了名为雪鸮的剑灵。很多时候，她也不明白，自己这样的存在究竟算是什么。
她是一柄剑，却也是一柄无主的孤剑。藻雪一生的执念都在楚云昭身上，而楚云昭，楚云昭的执念是杨曦。
如今杨曦不在了，楚云昭也不在了，雪鸮就算还在，又有什么意思呢？
那些女官们看向她的眼神，就好像她是要来争权夺势一般，但事实上，在别人眼中重到值得以成千上万条人命换取的权势，对她而言，或许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生来就是一柄剑，在意的人都已经不在了，放不下的执念也该放下。到了这种时候，她思来想去，无外乎是看到天启兵燹结束，长生平安继位，她便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
如今才明白，当初为何要对这柄素剑执着。说到底，对于剑灵来说，若是想要避世隐居，最好的所在，依然是剑。这柄剑没有名字，也没有任何记忆，全然的一片空白，对她而言，足以称之为归宿。
只是不该是此刻罢了，她还在等明恩华。
也是这个时候，之前派去明成殿的宫人回来，说华妃娘娘悬梁自尽了。
雪鸮吃了一惊。甚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她一贯冷静，战场上怎样的变故都不至于让她大惊失色。然而却是不曾料到，这个时候，听到那位华妃娘娘的死讯，心里会震动至此。
想要开口问详情，却一个字都问不出来。看向身后的慕清容，然而慕清容此时坐在那里，眼里心中，都只有杨曦，似乎根本就没有留意到这边的事情。
雪鸮万般不忍的叹了口气。
这一天叹的气未免太多，但另一方面而言，或许是这一日里，让人心底纠结，百转千回的事情未免太多。
她说，“我去明成殿看看。”
慕清容没有说话。方才回信的宫人此时心里也有几分慌乱。谁能料得到一天之内权妃与华妃会相继死去呢？往后內宫是由谁来控制，就真的很难说了。至少眼下，这位昭阳殿主背后就是楚家，说到底，是不能怠慢的。
內宫女官心思都灵透。当即便低头，恭谨道，“请娘娘随臣女同去。”
她许久不入內宫，若是没有人带路，怕是连明成殿在哪儿都不知道。
明成殿是內宫四正妃的居所之一，理论上说，离持中殿也是不远的。持中殿附近四处殿所，其中距离最近的是昭阳殿，隔水相望，彼此都看得到。因此从前就有人说过，昭阳殿比凤仪殿更像是后殿。另外长秋殿在半山之上，隐约也看得到檐角。从前淑妃居住的谨成殿，在持中殿后方，绕过回廊，也是彼此相望的。至于明成殿，寻常在持中殿是看不到的，雪鸮之前还以为，是地方偏远。然而跟着女官前往的时候才发现，明成殿其实并不远，只不过是因为与持中殿之间隔着一片竹林，因此看不到。
持中殿那边看不到明成殿，但明成殿那边地势略微高一些，人在正殿之中，还是看得到持中殿的。
从前听说过，那位华妃是低调而又淡漠的人。向来明哲保身，不问世事。这么些年孤身一人在明成殿，也就养养花草，偶尔弹弹琴读读书，颇有闲情逸致。她与天子相识的日子久了，始终说不上感情有多深，无外乎是日子过的久了，就凑合着过下去罢了。还好这是宫里，就算合不来，也可以眼不见为净。
少年夫妻相伴半生，其中的心思深远，外人又如何能懂呢？
云容踏入明成殿内殿的时候，见华妃身边的几个女官都在低声饮泣，华妃的尸身已经被从屋梁之上放了下来。她是重视体面的人，衣衫都已经换过，悬梁之前，特意用白绫将整个面孔都紧紧的裹缠了起来。
宫里贵人被赐死的时候，都是要用白绫将面孔紧缚起来的，以免窒息的时候五官暴突扭曲。生来是贵族，死也要死的体面。
若不是一早就知道持中殿那边并没有殉葬的旨意，此刻看着，便会觉得明恩华这死状，其实与帝王驾崩之后宫妃赐死是一模一样的。
雪鸮说，“陛下不是说了不用殉葬么。”
到了这个时候，能想得到的也就只有这句话。而明成殿内的女官们除了哭，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雪鸮又问，“娘娘临终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几位女官还是在哭，隔了许久，才有一个看着年长老成一些的，将一封信笺递了过来，说，“这或许就是娘娘的遗言了，臣等不敢擅动。”
雪鸮接过素白的信笺，打开来看，只看到一句话。
字是工整的簪花小楷，从前是听说过，明恩华是六庭馆书部出身，文笔上的功夫是不错的。多年之前，也曾经是帝都天启之中声名显赫的才女，与牡丹花会女状元楚云萍不相上下。单看这一笔字，便知传言不虚。
可叹名姝不得善终。
素白的纸面上，留下的也只有一句话，“此生无份了相思。”
似是什么都没有说，又似是一句话，道尽了半生宿命。
雪鸮将那张纸抓在手上，一时之间甚至不知所措。
这算不上什么遗言，她什么也没说，也没打算对别人说什么。或者说，这句话其实是她说给自己听的。
她陪伴了杨曦半生，始终未能走到他的心底，生不能同衾，死也未必是同穴。她能争取的，也无外乎是用自己性命换葬在那个人身边。
或许是不值得的，但所谓感情，或许就是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不顾一切。
雪鸮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吩咐女官们，“好生厚葬娘娘。”
什么名份，怎么下葬，她怎么知道，这些事情都得去问六庭馆礼部那些人。除了这位华妃，还有权妃，都得随着帝王一起下葬，九泉之下再重逢，就不知道她们是怎样耳朵心情了。
雪鸮转身，打开了明成殿的隔窗，坐在这边小轩窗下，正好是能看到持中殿金色的檐角，也就是檐角罢了，在竹林掩映之上，反出耀眼的光芒。至于殿内的人，是一点儿也看不到的。
毕竟是帝王居所。
只是不知道这么多年，明恩华坐在窗下，是以怎样的心情注视着那个地方的。
想来也是落寞。
而到了如今，所有的守望，终究是到了尽头。
雪鸮离开明成殿的时候，看见悦华翎站在外面。
悦华翎见到她，微微点头，说，“楚帅回来了，说是想要见娘娘，听说娘娘在这边，我就过来了。”
雪鸮说，“不用叫我娘娘，我不是权妃，我也不在乎这些虚名。”
悦华翎点了点头。雪鸮的性情，与别的內宫女官都不一样，一时之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雪鸮问她，“你只是过来传话的么？”
悦华翎说，“已经听说华妃娘娘的事情了，毕竟同仕宫内多年，总得送她一程的。”
雪鸮说，“那就交给你了。”
內宫的事情，交给悦华翎处理，还能安心几分。至少比别的人能可靠一些。外朝的事情，还是只能跟楚云皓说，此时此刻，她只能自己去见楚云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