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一重重的暗了下来。
这个决战即将降临的夜晚分外安静。雪鸮坐在军帐之中，只要静下心来，就听得见各个阵营之间传令官骑马来去的马蹄声，还有低声传递军令的声音。
今夜整晚戒备，各个军营都留下了彻夜巡逻的卫兵。猜测也猜得到，今夜必然会有进攻。玉阳君不会给他们拖延之后翻盘的机会。
预先若是先猜测对方会从哪里突破，自然便会在那个所在加强防卫。如今除了首当其冲的云沧码头重兵把守之外。别的地方，倒也都没有特别上心。
最终的答案当然是会在今夜揭晓的。但能够早一刻猜到结论也好。雪鸮想起从前楚云昭打仗的时候也时常这样，一身素衣静坐在军帐之内，闭着双眼，一点点推演敌手的行动。
像是伺机而动的猎豹。
在今夜这一触即发的气氛之中，她试着坐在了从前看到过的同样的位置。闭上双眼，在心里推演战局。敌军会从哪里突破，十三处大营，任何一处都有可能，一旦受到进攻，守将们会作何反应，而他们的反应，又会把局面推向何处。
在思索这些的时候，也听得到风中传来的低声私语，有己方的，也有敌方的。信息自四面八方而来，时辰一刻一刻过去，她骤然睁开了双眼。
“他们不会先进攻云沧码头的，最可能的突破点，是长泽河谷。”
方才思索的时候，从前看过的地图，也在脑中一一浮现。未曾留意过的细节，鬼使神差的在这一刻被点亮。长泽河谷易守难攻，但一旦进去，便可以在越澜河北岸站稳脚跟。而且河谷之中有一条小道，只要知道那条路怎么走，就足以长驱直入，甚至绕到江北大营之后，截断江北大营与朱雀皇朝援军的联络。
当初想着，那条路已经在河谷深处了，算是朱雀皇朝南境腹地。别说是苗疆中人了，河谷旧镇废弃多年，中原人也未必知道该怎么走。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不敢大意。
这边传令官迅速反应过来，骑马前去长泽河谷要告知苍狼王。而此时此刻，长泽河谷的信使却已经奔到了雪鸮所守的安澜河口。
她猜对了。河谷确实已经受到了攻击。然而她的结论却迟了一步。子时杀声震天，长泽河谷被太极门大举进攻，因为云沧码头处有船坞。不能让战船落入太极门之手，就算分兵救援，也十分有限，因此求援的文书，便过了云沧码头，一直送到了雪鸮这边。
这个时候雪鸮才意识到，那位玉阳君虽然是道门出身的人，但在战场上，也的确不是无谋轻进的人。原本该即刻调动援军的，她却停了一下。
眼前的局面，是不是也在玉阳君的预料之中？长泽河谷东侧最快能过去驰援的，是风满楼。西侧云沧码头不能妄动，再往西，便是安澜河口。
而安澜河口的后方，是江北大营。
就这片刻之间，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便对前来传令的传令官道，“去东面求援。安澜大营现在不能动。”
若是任由守军兵势集中在长泽河谷地带，西侧江北大营与云沧码头的防备都会被削弱，而这两个地方，才是重中之重。
但此刻不动，也有风险。她话一出口，顷刻之间，便见到传令官吃惊到不可置信的面孔。
她瞬间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东边玉隆儿与幕府镇守的大营距离遥远，顷刻之间也不可能抵达援救。铁军卫与云南兵府自然也在调动军队。然而此时此刻，便是她在这里，面对着苗王的传令官。
如果坚持拒绝援救，会被认为是背叛盟友。苗王身份尊贵，一旦因此失去东苗的信任，盟约即刻便会破裂。而在这千变万化的战局之中，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简直不能想像。
雪鸮站在那里，就这一刻，背后便有冷汗涔涔而出。
眼下这局面，也是在玉阳君的意料之中么？如果是，要怎么破解此局？眼看是陷阱，难道要一步步踏进去么？
她当机立断，先叫住了传令官。
“先等一下，安澜河口的守备军队暂时不能调动，我跟你走，去卫护苍狼王。”
这样说着，又吩咐她身边的传令官，“去江北大营找龙莲，让她上安澜河口这边，来代替我的位置。”
又将军令交给了副将，令他在龙莲抵达之前暂时统领全军。反正江北大营还在后方，只要龙莲能守得住第一道防线，杨曦就不会有事。
若是守不住，那就管不了了。杨曦既然已经站在了他们身后，前线知道内情的人，就没有一个想过守不住这种可能性。
十三座大营，连接成了一道蜿蜒的防线，谁又能肯定，玉阳君一定会选一个点来突破？太极门到底有多少军力，到现在他们也没有确定的情报。
雪鸮心里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就将战甲套在素衣之外，思量了片刻，抄起风满楼的那把名叫无情葬月的唐刀。随着带路的传令官，骑马往长泽河谷的方向冲了过去。
长泽河谷这边，战况已经十分激烈。雪鸮刚到，便看见苍狼王提刀将已经冲到他面前的几个敌人自马上砍了下来。
王者亲自提刀上阵，可见情势果然已经极度危急了。
刀术如何姑且不论，能将突袭的骑兵从马上砍下来，这腕力也算是惊人了。然而就这一个瞬间，原本已经倒在地上的敌人却再度暴起，往苍狼王的身前扑了过去，雪鸮在他身侧，想也不及想，抬手一刀，便将那暴走的敌手劈成两半。
这一刀斩过去，便能感觉到差别，仿佛被砍到的，只是一节朽木。若是活人，血肉骨骼，绝对不会这样易碎。
月色之下，她看到了一张极度狰狞的面孔。战场上是待得久了，什么样的尸骨都见过。可是这种宛若死了之后被埋入土中又在数月之后被扒出来，白骨上带着腐烂血肉的尸骨，却是一次也不曾见过。
只要不是挖墓的，谁会看得到这样的面孔？虽然之前已经从风逍遥那边听说过会有尸鬼出现。但第一次清晰的看见，传达到心底的震撼，也是难以言喻。
在四处火光影影绰绰的映照之下，这情境看着更为惊悚。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尸骨，摇摇晃晃从被砍倒的地方站起来。
她这个时候才明白，为什么苍狼王这么快便身陷危局。面对这样的战局，战场上的活人，只要理智尚存，恐怕都要跑了。
遗憾的是，活人都是他们这边阵营的。玉阳君派出来的前锋部队，全部都是尸鬼。
他也不需要派活人过来了。这杀也杀不尽的尸鬼，轻易便会让防守的人绝望。若不是因为王驾在此，东苗士兵誓死守卫的话，恐怕在雪鸮赶到的时候，长泽河谷就已经落入玉阳君的掌控了。
雪鸮提刀疯狂的砍杀，战马被尸鬼所伤，悲鸣着死去，她徒步踩在累累的尸骨之中，徒手将所有接近她的尸鬼都斩到四分五裂。然而这尸鬼似是无穷无尽，她从前也不曾打过这样艰难的战争。
身后似是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一时紧张，回身就是一刀，刀却被凭空架住，她抬头，先看到的是与她的刀样式十分接近的一把唐刀，再往后看，才看到风满楼的面孔。
风满楼将手中举着的松香火把递给她，说，“用火烧，它们怕火。”
雪鸮接过火把，这才留意到，她方才砍倒的那些尸鬼，都已经被点燃，成为尸骨堆里的薪柴，想必就是风满楼所处理的。然而战场之上，依然有层出不穷腐烂的尸鬼，挣扎着，从火堆之中爬出来。又或者从封冻的江水另一边无穷无尽的冲杀而来。
她与风满楼背向而立，便直截了当的问他，“你们打算怎么办？”
仗若是再这样打下去，根本就是必败无疑。风满楼是苗疆人，苗王在这里，他们应该更明白局势才对。
风满楼说，“我们要撤了，再在这里顶下去，只会增加无谓的牺牲。”
雪鸮回头，目光凌厉的看着他，“那河谷怎么办，南境百姓怎么办？”
就算眼下是在战场之上，她也明白人命自有贵贱。十三座大营，明面上最受关注的是镇南王与苗疆苍狼王。其次便是云南兵府大统领宋明远，铁军卫军长铁明轩，还有身份贵重的楚家小公子楚玉隆。
这是按着身份地位排出来的序列。但实质上，知道内情的人都清楚，最重要的是眼下在江北大营的朱雀皇朝天子杨曦。而有些事，也是因人而异的，比如说，对于楚家人而言，当然是小公子玉隆儿比云南兵府与铁军卫的人更为重要。
但无论如何，在这世间，人命都是分高低贵贱的。尤其是在战场上，为了救身份贵重的人，牺牲身份低微的人，是身为武将理所应当的决断。就像此时此刻，雪鸮最先想到的，是河谷之后那条通往江北大营的小道，是杨曦，其后才是天下苍生。
这样的她，似乎也没有立场去责备风逍遥。然而身在战场上。想到后退一步，就要让他们身后所守护的人面对这样狰狞可怖的尸鬼，经历她所经历的恐惧。就算不得不退，她也不敢退。
说到底不过一死，她没在怕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