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领路人返回的时候，因为我内心的畏惧而显露在我脸上的那种神情，让他将自己脸上刚刚表露出来的神情迅速地遮掩起来，埋在心里[1]。因为他的眼睛无法穿越暗沉的空气与浓重的烟雾探知到远方的景象，所以他就停下脚步，仿佛听到某些动静一样，肃然凝神。
“然而，我们务必取得此场战争的胜利，”他开始说，“除非……答应为我们提供帮助的是那一位[2]。呀，我望穿秋水，为何那一位[3]此时还没到来啊？”
我一下就看明白了，他是在用后面那句话掩饰前面那句已然开始却没有说完的含义迥异的话[4]。不过他的话依旧令我感到恐惧，因为我可能误解了他未说完的话，误认为它蕴含着比它的表面意思更不好的意义。
我问：“亡灵所遭受的惩处只限于丧失升入天堂希望的第一层中，曾有人抵达过这阴暗惨淡的深渊的底层吗[5]？”他对我说：“我们之中，极少数人会做我此时所做的旅行。过去我的确有过一回，被经常为尸体招魂的残忍恶毒的厄里克托[6]用咒语召唤，来到此地。在我的灵魂脱离我的肉身后没多久，她就令我进入此道城墙之中，从那个地方带出来一个在犹大环遭受苦难的魂灵[7]。那是最底层的地方，亦是最阴暗、距离围绕着整个世界运行的第九重天[8]最远之地，我对这条道路十分熟悉，因此你可以放心。这片散发出恶心气味的泥沼将这座愁苦的城池环绕，我们如今要想进去，一定得经过战斗。”
他还讲了很多的话，不过我全都忘记了。我的双眼已经将我的注意力彻底吸引到高耸入云的火红的塔楼顶上去了，那个地方突然出现了三个来自地狱的满身血污的复仇女神[9]，她们的四肢及动作同女人一般，深绿色的水蛇缠绕在她们的腰间，她们的满头青丝上全是些小蛇或者长角的蛇，这些蛇盘在她们凶恶的鬓角边。他认出她们就是哀叹不息之国的王后[10]的婢女，于是告诉我：“你看到的这三位是暴虐残忍的厄里尼俄斯[11]。位于左边的是美嘉拉，在右面哭泣的那个是阿耳刻托，处在中间位置的那个就是提希丰。”说完这些，他就陷入了沉默。
她们自顾自地用指甲将自己的胸膛撕裂开来，用自己的手掌打自己，用非常刺耳的声音呼号，我非常害怕，紧紧地挨着诗人。“让美杜莎[12]过来，以便我们将他变为顽石！”她们看着下方，一齐喊道：“我们未对忒修斯的攻击行为施以报复，真不是明智之举[13]！”
“你朝后转身，将双眼闭上，倘若戈耳工[14]现身，而你又看到了她，那么你将再也无法返回人世。”向导一边这样说，一边亲手将我的身体转过去，他怕我的手不能将双眼捂紧，于是又用他自己的手掌将我的双眼捂上。呀，理解力健全的人们，请你们仔细琢磨隐藏在那些神秘诗句[15]之下的深刻内涵吧！
此时，令人恐惧的轰隆巨响已经自浑浊的波浪上传来，两岸都被震荡得摇晃起来。就像是由冷热气流相遇引发的狂风的咆哮声一般，这阵风扫荡森林，战无不胜，树枝被它折断、吹落在地，再被卷向远处；它携着尘土沙石，傲然前行，万兽与牧人万分恐惧，张皇失措地奔跑着逃离。
他将双手放下，那双手刚刚将我的双眼紧紧地捂住，那三个复仇女神不见了。他说：“此时你顺着这古老的泥沼那咕嘟冒泡的水面极目远望，向着那烟雾缭绕最浓重的地方看吧。”
好像群蛙突遇它们的天敌——蛇的时候，全都匆忙地跳入水里，缩成一团，蹲在水底一动不动一般，此刻，我看见一千多个死魂灵就是这样躲避一位步行经过斯提克斯泥沼却连脚后跟都没有沾湿的人的。他经常在面前挥舞自己的左手，将浓重的雾气驱散，好像仅有这种困难令他觉得疲惫不堪。我看出他是一位天使，因而转过来看着我的导师；我的导师指示我保持安静，对着他鞠躬表示敬意。呀，看起来，他是相当愤怒！他面带怒气地走到城门下，拿一根小杖将城门打开，没有遇到丝毫阻碍。
他站在那道可怕的门坎上说道：“呀，被天上放逐的卑微的人，你们内心的狂妄、不可一世究竟源自何处？为何你们要抵制那必须实现的旨意[16]呢？更何况，如此做法的结果每次只不过是令你们所遭受的苦楚[17]增加罢了！抵抗命运的安排[18]，有意义吗？你们忘记了吗，正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你们的刻耳柏洛斯的下巴与脖子上至今没有皮[19]？”说完这些话之后，他转身沿着那条泥泞坎坷的道路匆忙往回走，一句话也没和我们说，但是他的神情就仿佛被其他的事情驱赶、逼迫着[20]，无暇理睬眼前之人一般。
在聆听那番神圣的话语之后，我们感到异常安心，于是朝着那座城池走去。一路上丝毫障碍都未遇见，我们就那么进去了。我一心希望能够仔细观察这个堡垒的内部情况，因此刚到城里就左顾右盼，看到左右两侧都是广袤的坟场，随处都是凄厉的哀号声与暴虐的惩处。
那位于罗讷河淤积阻滞之地的阿尔[21]，那冲刷着意大利边境的夸尔纳罗湾不远处的普拉[22]，地面因为一座座坟茔显得高低不平。在此地，坟茔也随处可见，不过此地的情景更加悲惨：坟茔四周散布着火焰，将每座坟茔都烤得酷热[23]，工匠制作任何东西都不会需要比这更热的铁。坟茔的棺盖都被掀开，靠立在一旁，难以描述的凄厉哭声自其中传出，清楚地显示出是不幸之人与遭受苦楚者的哭声。
我说：“我的导师，在这些坟茔中埋葬着的、人人听到其哀叹声的那些亡灵都是些怎样的人啊？”
他告诉我：“在此地埋葬的全是异端祖师与他们所创宗派的门徒们，棺椁中躺着的人远比你所预料的要多。此地都将同类之人埋葬在一起，棺椁的温度不一，有些较高，有些较低[24]。”
他说完，就朝右转过身去，随后我们穿过这个遭受苦楚灾难的地方与城墙[25]之间的空隙离开了。
注释
[1]意思是维吉尔发现但丁因恐惧而脸色苍白，就立刻将自己的情绪隐藏起来，让脸上刚刚显露出来的愤怒与痛苦的神情消失了。
[2]“除非……”说明维吉尔内心突然涌荡出疑虑，意思是说：“除非是我错误地理解了贝雅特丽齐所说的上天会给予协助与扶持的话。”不过他马上对这种怀疑予以否定，将自己刚说了个开头的话掐断了，因为他意识到，前来许下诺言的贝雅特丽齐是一位非常诚实可靠的人，更何况她还是奉天命而来的。
[3]指一位天使。
[4]指用“答应为我们提供帮助的是那一位”来掩饰“除非……”这句未曾说完的话的内在含义。
[5]但丁问第一层地狱里的亡灵中有没有人曾到达过地狱的最下层。
[6]厄里克托是希腊色萨利的女巫。古罗马作家卢卡努斯在史诗《法尔萨利亚》卷六里曾提到她。在法尔萨利亚之战爆发前，厄里克托曾经答应庞培的儿子塞克斯图斯的请求，替一位死去的战士招收魂灵，令他回到人世来预测此次战役的胜负。但丁正是依照这段描述，虚构出厄里克托曾经召唤维吉尔到达地狱最底层并带回一个灵魂的事，以此证实维吉尔的确知道那条道路。
[7]意思是死后没过多长时间，就受到厄里克托的召唤，下到了最底层“犹大环”（Giudecca）。第九层地狱是由科奇土斯冰湖的四个同心圆构成的，“犹大环”是其中最靠里的那一个，名字来源于背叛耶稣的犹大，在这里，所有背叛恩人、背信弃义之人的亡灵都要遭受折磨。
[8]也就是水晶天，也叫原动天，是托勒密天文体系里最外层的天体。地球被视为宇宙的中心，而第九层地狱又处于地心的位置，因此“犹大环”与水晶天的距离最为遥远，就地球而言，没有比这更低的地方了。
[9]依照希腊神话，三位复仇女神都是阿刻隆河与夜所生，是杀人犯受良心谴责所引发的懊悔情绪的象征。
[10]“哀叹不息之国”指冥界，珀耳塞福涅就是冥界的王后。她的名字在《神曲》里并未出现。
[11]三位复仇女神的希腊文总称就是“厄里尼俄斯”，“美嘉拉”意即“仇视的”，“阿耳刻托”意即“一直清醒的”，“提希丰”意即“杀人罪的复仇者”。在但丁的诗里，她们象征令人无法忏悔的毫无益处的懊悔情绪。诗人对她们的描写很明显受了维吉尔在《埃涅阿斯纪》卷六、卷七与卷十二中描写的影响。
[12]“美杜莎”是希腊神话里三个肋下生有双翅、头上缠绕无数小蛇的女妖之一，人类只要一看到她的脸，就会立刻化为石头。她是阻止人忏悔的绝望情绪的象征。
[13]在古希腊神话里，雅典王忒修斯与他的朋友庇里托俄斯一同到冥界去，妄想将冥界王后珀耳塞福涅拐走，不过他们没有成功，冥界的狗刻耳柏洛斯将庇里托俄斯吞进了肚子，而忒修斯则被冥王囚禁于地府，之后英雄赫拉克勒斯（Heracules）将他救出。这句话主要说，倘若在忒修斯攻入地府之时就对他施以复仇的行动，那么之后将无人再有胆量闯进地府。
[14]三位蛇发女妖的通称就是“戈耳工”（Gorgón）。
[15]诗人在此处提醒读者，要侧重领会诗里所蕴含的道德含义。至于“神秘诗句”，究竟指的是同复仇女神、女妖美杜莎、维吉尔的失败以及但丁的害怕有关的诗句，还是指与天使到来有关的诗句，抑或是全部情节的诗句，注释家莫衷一是，如今大部分学者都偏向于指的是全部情节的诗句。至于所蕴含的道德寓意，萨佩纽的注解最为简洁明了：“依照整体情节来看……但丁在面临象征忏悔与洗脱罪责的过程这一地狱之行中最艰难的一段旅程的时候，明显要特意强调人在奋力自救的过程里将会面临的、务必要努力克服的最严重的阻碍。阻拦犯罪的人忏悔并改过自新的就是所谓的群魔，也就是诱惑与内疚，换句话说，复仇女神就代表了对自己的曾经的追忆与懊悔，而美杜莎则象征着宗教上的疑虑或是绝望。维吉尔所代表的人的理性的能量在一定范围内足以击退所有的攻击，然而还是要依靠神恩，也就是天使的支持才可以完成救赎的过程。”
[16]指上帝的旨意。
[17]“每次”指基督来到地狱和上文所提及的忒修斯之事以及下文间接提及的赫拉克勒斯来到地狱的时候，群魔的抵抗与攻击失败的情况。“令你们所遭受的苦楚增加”指遭受了被驱逐出天国的磨难之后，又承受了新的失败。
[18]此处的“命运”指上帝发出的无法更改的旨意。
[19]依照古希腊神话，天生神力的英雄赫拉克勒斯按照命运的安排闯进地狱的时候，冥界的狗刻耳柏洛斯曾经阻拦他的去路，不过英雄将铁链子勒在刻耳柏洛斯的脖颈上，将它拉了出去（见《埃涅阿斯纪》卷六）。由于铁链子勒得太紧，刻耳柏洛斯脖子上的毛被磨掉了，这是但丁受到维吉尔史诗的启发，自己幻想出来的场景。
[20]指天使急着回到天国。
[21]“阿尔”是一座城市，位于法国南部罗讷河左岸，它的周围有很多古罗马时代的坟茔。“淤积阻滞”的原文是“stagna”，薄伽丘将其注释为“入海”，格拉伯尔（Grabher）与萨佩纽接受此说法，不过大多数注释家都觉得阿尔并不靠近海，而“stagna”指的是罗讷河流速减缓成为沼泽，依照这种解释，在此翻译成“淤积阻滞”。
[22]“普拉”位于伊斯特里亚半岛南端，与夸尔纳罗湾很近，周围也有古罗马时代的坟地，不过如今已经不存在了。“边境”指的是地理上的边境。普拉现在属于克罗地亚。
[23]这些坟茔是第六层地狱中犯异端罪的亡灵遭受苦难的地方。根据诗里的叙述能够想象出这些坟茔全是石棺，棺盖能够掀起来。中世纪教会总是将创立异端邪说的人活活烧死，这一事实使但丁想到此类人的亡灵堕入地狱之后，会无休止地在被烧得灼热的石棺里遭受苦难。
[24]意思是犯同一异端罪行的信徒全都被埋葬在一个地方。坟茔也就是石棺，它的温度则依照异端的严重程度而有高低不同。
[25]“遭受苦楚灾难的地方”指烧得灼热的石棺；“城墙”的原文是“spaldi”，原来的意思是“雉堞”，此处采用引申义，指整个城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