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下来继续为你讲述[1]。在我们到达那座高塔脚下之前，我们就一直抬头注视着塔顶，发现那个地方有两把烽火[2]；另外还有一个塔楼由远处发回信号，距离远得几乎难以用肉眼望到。我转身冲着我那博古通今的向导说：“这烽火有什么含义呢？那个烽火又在给出怎样的回答？是谁设置了这些烽火？”他告诉我说：“倘若沼泽中的浓雾没有将它遮住，你就能看到他们所希冀的东西就在那浑浊污秽的波浪之上了。”[3]
即使是利箭穿云的速度，也绝对比不上我在那一刹那看到的，一只被一位船夫单独操纵的小舟从水面上向我们驶来，速度迅捷。那位船夫大声喊道：“如今你[4]来啦，丑陋恶毒的死魂灵！”
我的向导说：“弗列居阿斯[5]，弗列居阿斯，这回你真是白喊了，你留住我们俩的时间，不会比我们穿过这片泥沼的时间更长。”一个人在得知被别人严重地欺骗了之后，必定万分痛心，弗列居阿斯将自己心头的怒火强行压下时，应当也有此种心情。
我的向导举步踏上小舟之后，示意我随他上去；我上船之后，船才好似装载了东西的样子[6]。我的向导与我一踏上船，古老的船儿就开始前进，似乎比平时载着其他乘客的时候吃水更深一些。
当我们航行在这潭死水之上的时候，一个全身沾满泥水的人在我的面前现身。他说：“你是何人？为什么阳寿未尽就来了？”我告诉他：“我虽然来了，但是并不会留在这里；不过，你又是谁，浑身上下如此肮脏不堪？”他说：“正如你所看到的，我是个遭受刑罚的人。”我对他说：“被诅咒的亡灵，你就留在此地受苦受难吧！尽管你身上沾满泥水，我依然能够认出你。”一听到这句话，他就将一双手向这小舟伸来，我机智敏捷的向导将他一把推开，说：“滚，去别的狗那里！”随即又用两只胳膊搂住我的脖子，亲吻我的面颊安慰说：“满腔愤恨的灵魂，孕育你的人真是有福气[7]啊！他在人世时是个狂妄自大的人，没有留下丝毫的善行，因此他的灵魂在此地咆哮嘶吼。现今有如此多的人在人世自视为高贵伟大的帝王，今后也会在此地像头猪一般地趴在泥里，因自己的罪孽留下可怕的骂名！”我说：“我的导师，我非常希望看到，在我们离开这个湖之前，他就被泡在汤水[8]中。”他回答我说：“在你尚未看到对岸之前，你的愿望就会实现：既然你有这个心愿，我应该让你如愿以偿。”不久，我就发现那个浑身沾满泥污的人被毫不留情地撕碎，令我直到现在还因为这个对上帝充满赞美与感激。他们一同叫喊：“往死里打腓力浦·阿尔津蒂[9]！”那位暴怒的佛罗伦萨人只好恨恨地用牙齿咬自己[10]。我们自此与他分离，因此我不再继续对他进行叙述。
然而，我的耳膜被一片悲恸的声音震动，于是瞪圆双眼往前望去。善良的导师说：“孩子，此时我们已经接近那座名为狄斯的城池了，城中算是地狱的第六圈，里面有罪大恶极的居民与军队[11]。”
我说：“我的导师，我已经看明白了，那座位于谷地中城池里的塔楼[12]颜色火红，仿佛是刚从火中拿出的铁一样。”他回答我说：“永恒之火在城里炙烤着这些塔楼，令它们在这地狱[13]中显得红彤彤的，就像你眼中所看见的一样。”我们最终抵达了环绕这座绝望之城的深壕，看起来，它的城墙似乎是用铁制成的。我们绕了一大圈才抵达此地，船夫在此处大声说：“下船吧，这里就是入口！”
我发现城门之上有一千多个人自天上掉落下来[14]，他们满腔怒气地大叫：“这是什么人，为什么他还未死就可以通过这亡灵的王国？”我那聪慧圣明的向导表示他要一个人与他们对话。他们极其愤怒的情绪因此略微有些收敛，然后说：“你只能单独过来，至于那个竟敢擅闯亡灵的王国的人，让他快点儿离开。让他一个人沿着他莽撞地走过的道路回去吧，倘若他有本事，就让他试试看好了！你这个引领他在如此黑暗的道路上行走的人，必须留在此地。”
亲爱的读者，你可以想象，当这些诅咒和愤恨的话语传到我的耳中时，我心里会是多么惊慌失措，因为我已经相信，我无法再回到人世了。
我说：“呀，我敬爱的领路人呀，你不止七次[15]令我恢复了信心与勇气，曾经在我遭遇严重危险时将我解救出来，千万不能让我毁灭于此；倘若他们不允许我们继续向前，我们就立刻沿着来时的路一起返回吧。”那位已经将我领到此地的向导对我说：“别担心，没有谁可以将我们的去路拦住，因为我们的旅程是被权威[16]批准的。你怀着美好的希望先在此地暂时等待，收起萎靡不振的精神，重新振作起来，我是不可能将你丢弃在这地下世界[17]里的。”
温和可亲如同父亲一样的向导说完这句话就离去了，留下我一个人，依旧充满困惑，脑海里的“能”和“不能”[18]正在激烈地交战。我无法听到他对他们说的话；不过他在那个地方与他们只商谈了一会儿，他们就纷纷争抢着跑回城中。这群跟我们敌对的恶魔当着我的向导的面，将全部的城门关闭，将他挡在外面，他随后转身向我缓步走来。他双眼盯着地面，眼角眉梢里自信的喜气彻底消失了，哀叹着：“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阻拦我进入这些愁苦的房子！你别因为我烦躁不堪就张皇失措，因为，不管是什么人在城中用怎样的办法阻碍我们，我都会是这次斗争的胜利者。他们此种野蛮的行径一点儿都不新鲜，因为他们早就在那一道并非如此神秘的门[19]前用过此种伎俩了，而那道门直到现在连门闩都没有。你曾经看过刻在那道门楣上的死之铭文[20]：此时已有一个人从那道门的方向走下了陡坡，没有领路人导引就越过每个圈层来了[21]，他将为我们打开这座城池。”
注释
[1]前七章都是开门见山，上来就讲故事，唯独这章用“我接下来继续为你讲述”开始，显得异乎寻常，引发了注释家的猜测与争执。根据薄伽丘的说法，前七章是但丁被放逐之前在佛罗伦萨写的，原来的稿子留在家中，他原本以为丢了，几年之后，有人偶然发现，于是想尽办法交还给诗人。此时但丁客居于卢尼地区玛拉斯庇纳侯爵的宫廷中（1306年）；原稿失而复得之后，但丁继续本已暂停的《神曲》的创作。因此，注释家中的一些人认为，“我接下来继续为你讲述”就是指继续中断的创作。而注释家中大部分人认为，这句话是为了向读者表明：现在要稍微转回去，继续讲述第七章中已经谈到、却在末尾中断了的内容。
[2]此乃报警的信息，表明维吉尔与但丁二人已经到来。中世纪时，城堡之间习惯用举火的方法报警。
[3]指维吉尔。
[4]或许这是此船夫惯常的喊法，并非只针对但丁，更何况船夫并未看清来的是两个人。
[5]弗列居阿斯是神话里的人物，因为怨恨阿波罗将他的女儿诱奸，火烧了位于德尔斐的阿波罗神庙。《埃涅阿斯纪》卷六中他曾经出现过。但丁在诗里令他变为魔鬼，做了斯提克斯沼泽上的船夫与第五重地狱的看守人。他因为暴怒将阿波罗神庙烧毁了，所以他也是愤怒的象征。诗中并未对他的外貌进行描写，也未对他作为船夫通常执行的任务予以说明。根据维吉尔的话，弗列居阿斯驾船将两位诗人送过沼泽，只是一次例外的举动，沼泽岸上并无亡灵聚集在一起等待渡河，因此他并不像卡戎一样摆渡亡灵。他的任务好像是将亡灵运到沼泽，将他们扔到污泥中，让他们在他指定的地方遭受折磨。
[6]由于但丁是活着的人，所以他的体重令船吃水比平时要深。《埃涅阿斯纪》卷六有相似的记载。
[7]意思是你的母亲有福气。套用《圣经》里的词句“怀你胎的和乳养你的有福了”（见《新约·路加福音》第十一章），让维吉尔的话显得更加庄严肃穆。
[8]用“汤水”代指污泥，有戏谑的意味。
[9]腓力浦·阿尔津蒂是佛罗伦萨的显贵，原名叫腓力浦·德·卡维乔利，卡维乔利是豪强阿蒂玛利家族的分支。腓力浦奢侈浪费，就连他的马所钉的马掌都是银制的。所以，他的外号叫腓力浦·阿尔津蒂，阿尔津蒂（意大利文为argentoi的意思是“银”，因此他的外号的意思是“银马掌的腓力浦”。）最早的时候，注释家认为，他是黑党，与但丁是政敌，他的兄弟薄伽齐诺曾经得过但丁被没收的部分财产；有一些人则说，他还给过但丁一记耳光，两人一直彼此仇视。尽管他的生平事迹并无传记材料可以考证，但薄伽丘在《十日谈》第九天的故事八中与萨凯蒂在《故事三百篇》第一百一十四个故事中，都提及了关于他的传说。
[10]以此来发泄他不能在其他人身上发泄的怨愤。
[11]“狄斯”是古代神话里冥王的一种称谓，维吉尔在史诗里也将冥界称为狄斯。在但丁的意识中，古代神话里的冥王与《圣经》里的魔王卢奇菲罗或者撒旦相同，此处的狄斯之城也就是魔王之城；“罪大恶极的居民”指的是在深层地狱中受尽折磨的亡灵；“军队”则指一群群恶魔。
[12]“塔楼”原文为“meschite”，意思是“清真寺”；因为在中世纪，人们有宗教偏见，但丁只好以此词代指狄斯之城的塔楼；“谷地”指一种由外向里倾斜的地形，它构成了第五和第六层地狱。
[13]此处的“地狱”指被围在城墙之内的第六、七、八、九层地狱，也就是深层地狱。
[14]指拥护撒旦、背弃上帝的天使们，他们由天堂堕落到地狱，变为恶魔。
[15]“七次”并非确数，而是指很多次，《圣经》里已经有过类似的用法。
[16]指上帝。
[17]指地狱。
[18]指维吉尔与魔鬼们的谈判是不是成功，能不能将障碍消除继续前行，自己能不能回到人世等想法。
[19]据说耶稣基督来到地狱的时候，恶魔曾经把地狱的大门关闭，以阻止他进入，不过耶稣破门而入，自那以后，地狱的大门因为没有门闩，就永久地敞开着；这道门在狄斯城的城门之外，因此说不如后者隐秘。
[20]指第三章开始时所提到的铭文。
[21]指有一位天使已越过地狱的大门走下陡坡，穿过一至五层地狱，来为他们将狄斯城的城门开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