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达格达说,“大提琴在管弦乐队里发出雄浑低沉的声音。”同样,他很快又兴趣全无,转身冲向下一个目标。他把一个黑色的塑料垃圾袋颠倒过来,只见书籍“啪啪”散落一地。是书,他以前见过。
“故事书!”他哼了一声,“世人还真以为我们没有足够的故事书吗?”
珍妮开始将书分成几堆,一摞一摞地码好。她一边整理一边浏览书脊上的内容。
“是诗集,”她说,“叶芝[1][2][3][4]、普拉斯[2][3][4]、艾略特[3][4]的。爷爷可能会喜欢这本,杰拉尔德·曼利·霍普金斯[4]的。”
达格达早就跑去翻别的东西了。他就像圣诞节早晨的孩子一样,不停地拆盒开箱,期待下一个礼物会更精彩。
“又是故事书。”他边说边倒出箱子里的东西。
“不,是音乐书。”
达格达停了下来,手里拿起一个闪闪发亮的铜管圆号。“音乐?”他问,“疯了吗?这怎么可能是音乐?”
“这是写下来的音乐。”珍妮说道。她把地上散落的书一本本找回来码好。
“音乐怎么能写下来呢?”达格达说,“这与舞蹈不能阅读是一个道理。”
“爷爷,这不是您理解的那种音乐,”珍妮解释说,“这是巴赫[5][6][7][8]、斯克里亚宾[6][7][8],莫扎特[7][8]和布里顿[8]的乐谱。”
达格达不解地盯着她,好像她长了两颗脑袋一样。
“我不会读,”她说,“但妈妈可以。我是说艾斯琳可以,她过去常用钢琴弹奏这些乐谱。”
达格达兴趣变得寡淡,转身继续探寻盒子和袋子里的宝物去了。东西被翻得到处都是,看上去一片狼藉,现在这儿真像垃圾场了。“唉,都是些垃圾,还有奇奇怪怪的小提琴,这里统统不需要。我们有自己的音乐和故事书。我不想要任何世人或世人的垃圾。”
“爷爷,我刚一直在讲这些不是垃圾,”珍妮说,“真的不是垃圾。”
“我不在乎,”达格达说,“够了!奇那昂格不是难民营!我要封印时间膜,让这一切都结束。”
珍妮知道他说到做到。他以前至少做过一次,但现在她不想让爷爷封上时间膜。她要弄清楚是谁调包了孩子、谁绑架了他们以及她的弟弟唐纳尔怎么成了将军。
“不,爷爷。”她说,“您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不能?”达格达说,“为什么不呢?”
“因为……”珍妮拼命地寻找足够说服他的理由。突然她有了主意,“因为安古斯·奥格去那边找烟草了。您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回不了家。”
“安古斯·奥格?”达格达气得脸通红,“为什么我那愚蠢的儿子总是在错误的时间去错误的地方?”
27
此时达格达愚蠢的儿子—安古斯正在倾盆大雨中骑行。前面的路被洪水淹了,他不得不停下来。莫林·瑞安被他变成了一匹栗色母马,尽管她个头不高,还有点瘦弱,但驮起安古斯不在话下。她能做到这点,那就够了。
他们大概已经走了三英里。骑着马跑时,安古斯渐渐理解了戈特镇上的女人为什么大费周章地叫卖一捆捆小木棍。整个郡像是被巨大无比的蝗虫群扫荡过一样,光秃秃一片。没有树,没有灌木丛,甚至连树篱都被砍光见泥了。穷苦可怜的人们每到一处,便把能生火的东西统统烧了。
安古斯惊喜地发现母马似乎不介意在水里跑。路上的水没过了它的脚掌、膝盖和肚皮。他把脚抬起来想不碰水面,可是水越涨越高,他只好放弃了。
大雨还在下着,他已经彻彻底底地湿透了。有那么一刻他很享受这种骑着马在草地上漫步缓行的感觉。但是好景不长,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母马突然蹚入了深水里,马蹄踩不到地面了。
安古斯一手紧紧抓住母马的鬃毛,另一只手提着苹果篮。她挣扎着在水里找落脚点,好不容易找到并拼命站了起来。安古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死死抓紧母马,坚决不让自己从马背上摔下。
水漫过了母马的肚皮,吓得她瑟瑟发抖,大口喘着粗气。安古斯看不清她现在站在哪里,因为前后都是汪洋一片。
“不是你的错。”他对着母马说,“应该怪市政厅,他们没做好道路的维护。”
母马喷了个响鼻。
“噢,没错,”安古斯说道,“已经没有市政厅来管这些事情了。不过总得有人来做吧。”
他踢了母马一脚催她继续往前走。她战战兢兢地摸索着前进,不确定下一脚该踩在哪里。道路都已经消失无踪了,安古斯怀疑他们是否还在沿着道路行走。原本存在的墙面可能埋进了水底,作为年轮标记的树篱全部化作历史的青烟,烟消云散了。再也见不到任何地标,除了偶尔露出水面的怪石和长满青草的驼峰。
雨下得很大,要去的远山不知往哪个方向走?安古斯和母马在无边无际的洪水中迷失了方向,不知如何是好。
28
艾斯琳和吉吉正坐在码头边,和那些远道而来的湿衣人坐在一起唠家常,聊着爱尔兰近期发生的事情。一只落在啤酒桶上的麻雀突然变成了珍妮,他俩淡定自如,湿衣人却被吓了一跳,连闲聊也戛然而止。
“古堡里什么都有,”珍妮对艾斯琳说,“书籍、乐器,还有成堆的乐谱。”
“乐谱?”艾斯琳急切地问道。
“一盒盒的乐谱。爷爷不相信这些是好东西,发誓说要把这些垃圾扔回那边,而且还要封印时间膜。”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吉吉问道。
“他对这些世人难民有意见,”珍妮说,“妈妈您去和他谈谈,好吗?说服他乐谱是值得珍藏的,让他不要封印时间膜,我要去那边找爸爸。”
“爸爸不是在这里嘛。”艾斯琳指着吉吉说道。
“妈妈,不是这个爸爸啦,”珍妮说,“是另一个。”
此时,珍妮的另一个爸爸安古斯被困在洪水中的马背上。他决定再次化身渡鸦飞完剩下的路程,也许这样会更安全。如何处置手里拎着的苹果成了一大难题,扔掉又有点不舍得,毕竟那是公平交易买来的。当然,虽然不是完全公平,但苹果现在归他了。
在奇那昂格时,谁都不需要吃东西饱腹,因为人们永远不会饿。来到这边的世间,安古斯也有饿肚子的时候。而且,很明显苹果属于稀缺珍贵物资,丢掉太可惜了。
正在安古斯纠结苹果是扔还是留时,天气突然骤变,呼啸的疾风裹挟着滂沱大雨,打在他的脸上。母马抬起头,抽动着耳朵。一阵更猛的狂风吹来,水面上掀起小小的波浪,拍打在母马的马背和安古斯的膝盖上。
突然,雨水奇怪地喊了暂停,空气略显凝重。狂风像只看不见的拳头,重重地打在安古斯身上,差点儿把他从马鞍上掀翻下来。
他一手抓着宝贵的苹果篮子,一手抓牢缰绳,嘴里叫骂着讨厌的狂风,心里暗暗得意自己把苹果留下了。要不是为了保住苹果,他早就化身渡鸦展翅高飞了。一旦遇上这种强风—史上最强风,他的翅膀估计早被折断,整个人也从空中掉进洪水中淹死了。
他会淹死吗?不,他淹不死,对吧?
母马掉转方向,尽量背着风走。
如果安古斯不是仙族,而是有感情的世人,此时的他一定会万般同情可怜的莫林·瑞安,并内疚把她变成了一匹母马,置她于这样的险境中。
“这儿,”他说,“拿回你的烂苹果。”说完,安古斯把篮子和苹果都扔到马鼻子下的水里,然后从背上滑下来。刹那间,银光一闪,安古斯消失在漫漫深水中。
珍妮化身为一只雀鹰独自离开了,她飞过平原,回到古堡。艾斯琳是土生土长的世人,没有飞翔的法力。让珍妮松口气的是达格达稍微平静下来了,他在一个旧的行李箱里发现了一盒六孔哨笛,现在正忙着挨个试音。
“这些也是垃圾,”他说,“你看看!”他先在一支哨笛上吹了一串音符,接着换第二个再吹,结果第二个的音比第一个高出不少,“两支吹奏出来的音符都不一致。”
“本来就不是一样的,爷爷,”珍妮说,“六孔哨笛按不同音调分为好多种。”
“听我说。难道没听见我在说吗?我说,它们有不同的音调,原本就按不同音调而做的。”
哨笛散落在他的脚边,像闪闪发亮的鬃毛。他仔细端详了它们一番,拿起其中最大的一支—低音D哨笛吹奏了起来。他如痴如醉的沉浸在柔和的音乐里。
珍妮被达格达精湛的演奏震撼了。以前,她见过他跳舞,他的舞技天下无人能比,但是,听他弹奏乐器还是第一次。他演奏得是如此的美妙,几分钟前她想都没想过达格达会吹六孔哨笛呢。
她躺在地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享受着美妙的音乐。首先响起了一套角笛舞[9][10][11],接着是谷仓舞[10][11],然后是吉格舞[11]。珍妮知道还有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比起这些音乐,那些事情也没什么重要吧?躺在阳光下,听着悠扬的音乐,这才是她的头等大事,对吧?什么都比不了,是这样吧?
29
一条大马哈鱼吃力地在黑暗的水域中向前游动。那不是老故事芬恩·麦克库尔[12]中的智慧之鱼,而是一条迷惘又迷路的笨鱼。他感觉自己弱爆了,在水下的方向感和在马背上不相上下。安古斯化身的这条大马哈鱼,觉得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一条直线游到底,这样迟早能上岸。
实际情形却复杂得多。水底到处是凹凸不平的石块和大岩石,大马哈鱼必须左弯右绕才能避开它们,还要摸清一些裸露在水面上的石头是否是海岸线;好不容易等他确定一些石头不是海岸线而是座岩石小岛时,他又找不到前进的方向了。
有一次,他居然被同一块突出的石灰岩骗了三次。一气之下大马哈鱼变回人形,爬到岩石上,对着天空大声怒吼。而天空却用更大的咆哮回敬他,暴风雨猛地把他从岩石上推落下去。哧溜一下,他又变回了银色的大马哈鱼,游回了略微安全的水域中。
30
由于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德瓦尼会带着山羊回来,吉吉决定和妻子一道出去逛逛。自然而然,他把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放在箱子里,背在身上。他知道奇那昂格很安全,但与他心爱的小提琴分开的时间稍久一点,他就会感到不安。
在村口的路上,他们遇到了第二批突击队,紧随其后的是一对黑白相间的牧羊犬。
“我们在找吉吉。”一个女人说。吉吉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瘦小的女人,她的皮肤干巴巴的耷拉下来。
“我就是,”吉吉回答道,“一直走到村子尽头,你们会找到更多同伴。”
“他们找到用品了吗?”女人问道。
“他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吉吉说,“不用太担心。我很快回来,等下再帮你解决问题。”
“谢谢你。”女人说。
“啊,看看你们的牧羊犬,”艾斯琳说,“它们好像在催促你们赶紧赶路。真是贴心。”
“牧羊犬?”女人很奇怪,“我们没有任何犬呀。”
“好吧,随便叫什么。”艾斯琳说。她边走边笑,吉吉也忍不住笑了,手臂绕在他挚爱的女人的腰上。
走到莫伊路的半路,他们看见德瓦尼正在路边的地里跑上跑下,拼命想抓住绕着他转圈圈的山羊。
“我们去帮他一下。”吉吉说。他们穿过摇摇欲坠的墙,走进地里。他们俩散开,准备包抄那只山羊。山羊一看到吉吉就径直走到他跟前,羊角伸进他的手里。德瓦尼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没有被浓密的胡须和鬓角遮住的脸庞红通通的。
“看到了吗?”吉吉边说边把山羊的角递给他,“应该这么抓。”
德瓦尼对着山羊一顿叫骂,山羊却优哉游哉地咀嚼着嘴里的食物。
“它就是为了折磨我,”他说,“我发誓这次一定要狠狠揍它。”
“噢,别这样,”吉吉说,“这会毁了音乐。它为音乐而死,我们也是。”
为了确保不再出麻烦,德瓦尼把山羊变成了宝思兰鼓。他从口袋里掏出根棍子在紧绷的鼓上敲了几下:“这就对了。我们走吧。”
吉吉兴奋地站在路旁,指尖痒痒地渴望触碰他的琴弦。艾斯琳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们是来散步的,记得吗?”
“哦,好的,”吉吉闷闷不乐地说,“那我们散步吧。”
31
唐纳尔开足马力一份又一份地抄写字条上的内容。不久之后,一种他从未享受过的温暖在房间里弥漫开来,让他陶醉其中。他放慢了抄写字条的速度,心里暗自庆幸自己无须经受外面的狂风暴雨。
这是他见过的最大的一场暴风雨。强风把顶部一层的货柜吹得东倒西歪,不停地发出“砰砰嘣嘣”的碰撞。艾登应该也听到外面的声音了,但却无所谓的样子。他在房里来回踱步,嘴里咕咕哝哝,好似在排练与安古斯·奥格会面的场景。他时不时走到酒柜边,把酒杯斟满。唐纳尔想起了以前的军营生活,那时每人每晚还能分到一些掺水的烈酒。士兵们早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滴酒未进了,甚至艾登的手下看到酒的机会也不多。艾登喝酒的能力异常惊人。唐纳尔本来觉得存酒还够艾登喝上十年八年的,现在不太可能喝那么久了,他怀疑艾登一天之内差不多可以喝掉一大瓶威士忌。
唐纳尔认真细致地抄写着字条。他真心想把字条的内容改成“人贩子和幕后指使人是艾登·利迪。请不要把信使变成猪”。但是,可恶的艾登就在身旁,还时不时从唐纳尔的肩膀上探过脑袋说:“已经抄了多少啦?”
艾登的打手们拿着枪在角落里打盹儿。唉,不足为奇,就连唐纳尔也觉得困了。与城堡和营房里的大多数货柜搭成的建筑一样,这个房间并没有窗户,人多时会散发出恶臭味儿。艾登曾煞费苦心地装上了通风格栅,但里面塞了三双袜子使外面的气流无法进来。
“你确定他们对你送去的东西感兴趣吗?”艾登问道。他站累了,便一屁股坐下来。
“当然,”唐纳尔说道,“就像我告诉过你的,音乐和故事是仙族人唯一感兴趣的东西。我都保留下来了,不错吧?”
“或许这些东西我们该留着,”艾登说道,“留到安古斯·奥格来这儿时贿赂他。”
听完艾登的话,唐纳尔心里有点担忧,但表面上他很冷静。“这样做也行,”他说,“那些东西我们有一整个货柜。先送过去给他尝点儿甜头也没什么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