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这一叹之间不约而同看向夜幕的东方已细微绽了明光，夏夜里小花的香味若有若无的传来竟让慕沉川有些不知名的动容，一直说着想和谢非予这般站着看着，就算静寂无声都好，可偏偏谁料得会是这般凄惨境地，所有人都狼狈不堪，没有一个是赢家。
“本王，见到祁昱修了。”谢非予想了想倒也不打算隐瞒，那位茶主定然也是发现了其中的蹊跷，否则不会在已经被九五之尊卸下了凤骨之职后还要上山来一探究竟。
“他？”慕沉川虽有诧异但也明白，祁昱修这个人对皇帝保有的赤诚忠心的确是世上少有，就算被贬为平民不再是凤骨，他也不会轻易放任天子深陷危机，“他若是早些放下凤骨，即便心愿在朝为官，堂堂正正的为陛下尽忠，也是贤良之辈。”
说不定，说不定遇得良机，那位茶主还能理解体会到谢非予的无可奈何，这两个人一般出色却截然不同，若是能成为知交大概是人生美事。
谢非予斜睨了慕沉川一眼就能猜到她在想什么，前半句，他承认，后半段，不敢苟同——祁昱修心机城府不在他人之下，九五之尊就是困住他的金丝笼，他所有的言行举止收敛克制都碍于天子威仪，可是一旦，一旦失去了天子的束缚，这个人怕是真的要鱼跃龙渊。
鱼跃龙渊。
谢非予想到这里的时候不免神色有些动荡，在王侯营中，他曾要求祁昱修去相助他拖延顾太傅的人马，而自己去救九五至尊，可谁料得这一场变故，天子将自己也设置成了一颗致人死地的棋子。
凤骨尽亡，帝王驾崩。
北魏的确开辟了一篇全新的章程。
那么祁昱修呢，如何作想，何去何从。
谢非予的喟叹湮灭在无声无息中，只是目光挪到了身边姑娘还脏兮兮的脸上。
慕沉川当然知道他在思虑关于祁昱修的事，她撇撇嘴角：“您看着臣女做什么，他可不是为了我慕沉川。”那个男人应该心知肚明，慕沉川对他早已放下，无爱无恨，自然也知道任何言行回天乏术，他这么赶来山上，是为了救陛下于水火，况且祁昱修大约压根不知道慕沉川也同在太医营中。
谢非予的眼神轻飘飘的：“从某种意义上说，祁昱修多少还算得‘正人君子’。”比如，不爱趁人之危。
这男人夸奖起别人来倒是从不吝啬，慕沉川挑眉。
“不知今夜过后，这北魏王都，又是何等腥风血雨、翻天覆地。”慕四小姐下意识的拽住了那佛爷长袍袖尾上的凤羽，一缕缕揉捻在心，邬冕山的尘埃落定并没有叫人觉得轻松，每个人心底里都压着一块大石头透不过气，因为没有人敢揣测这个王朝的归途。
谢非予却不知为何心念一动，许是这一刻即将消匿的月色太过于平静和温柔，与这一夜格格不入，他缓缓蹲下*身和她并肩平视，目光中倒没有半分的凌锐。
“慕沉川。”他说。
但是男人却没有继续往下，他下意识的顿住了口，就连眼神中也有着犹豫不决的迷惘，有什么东西在困扰着谢非予的思绪，他欲言又止却掩饰不了。
慕沉川反而有些不解，谢非予这个人你若说句不好听的，的确，无情无义心狠手辣，任是什么坏话套在他身上准没错，所以这个人在下决定的时候从来没有半分的踌躇和犹豫不决，这就让慕沉川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令他都产生了这样左右为难和百般折磨的心情。
他的支吾其词只让慕沉川的心底里有了不详的预感。
“王爷，您今日好像有些不同。”慕沉川如是说。
今晚的每一个人都经历了不同却难忘的劫难，有些人活着，有些人死了，死了的人背负着骂名，活着的人失去了至交好友、失去了同僚伙伴、失去了人情世故，而北魏，这个天下也同样失去了一位君主。
要说难免心神恍惚可以理解。
慕沉川突的伸手就搂住了谢非予的肩膀，她身形娇小，双手尽量的伸展也不见得能将这男人整个儿圈入怀里。
谢非予没有动，他好似微微的屏气凝神想要看清楚慕沉川此时此刻的神情和反应：“世上事不如意总有十之八*九，”他的目光落上她的眼睫，就好像有浩瀚星河一下子跌进了你的眼瞳，“本王曾经很有信心，只是现在，”他指了指慕沉川如此促狭的动作，然后伸手掬起了她两缕落在肩膀的长发揉捻于掌心中，那劲道不大不小又好似在轻轻的抚慰这柔顺长发的微凉触感，“有了些许牵挂。”
只是现在，有了些许牵挂。
慕沉川稍有一愣，是，曾经的谢非予独来独往、我行我素，他孑然也桀骜，生死不置，可是现在，他的眼中有了几分柔情缱绻，心中有了慕沉川。
又或者是今夜的变故太突然太震撼，易先生痛失好友的悲怆伤感也让谢非予顿出些许怜悯与感慨，而眼前的慕沉川呢，看看这身脏乱衣袍又灰头土脸，这一条路走来实在是经历太多。
慕沉川就挑挑眉，手指也索性勾住了谢非予前襟的长发，真真是如同夜色里的水墨游龙，他一颦一笑或者一分一寸都叫人觉得举世无双，慕沉川的指尖灵巧，这么揪着两缕墨发就与自己的发梢一并轻轻系在了一起，她偏过头去看，这里看起来狼藉四野烽烟万里，这里和朝堂战场没有区别，生死不能自己掌控，你要算计别人，也要防着别人算计，星光月辉将阴谋诡计都统统照亮无所遁形。
可是呢，那姑娘就着火光耀目，将这结发搁置在掌心。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王爷，长路漫漫。”她低低道，这一条路将来的艰险和坎坷只多不少，慕沉川握住了谢非予的指尖，但是如果这般厮守相待，就算做个凡人，不，就算坠入黄泉地狱，所有并肩走过的路途、经历的风雨，大概就是最好的见证——
见证什么——
长路漫漫，幸而有你。
谢非予没有说话，慕沉川只感觉到那个男人微有僵硬的身体，动容一般将自己搂进怀中时温热的体温，似是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都成了谢非予的一个心结，再也不曾宣之于口。
这一夜烽烟闹剧到了天光明亮时才结束，所剩的兵马都进行的修整和统计，十二卫重新经了分配调整，交由姚正宁带领收拾营地准备整装回王城。
这邬冕山营中知道九五之尊已经驾崩的人都神色惨淡不敢声张，当然，没有老太傅的话，谁敢表露半点，只要好好的回到王城，把一切后事备妥，再给个理由将遗诏公布，到时候随便寻思个借口，哪怕你说九五之尊狩猎不甚从马背跌落意外重伤不治，任是什么不好交代。
谢非予当然没有一同回到禁宫里，他将慕沉川和易晟等人一并接到了贤王府，经过这一夜一天的惊心动魄，慕沉川身体虚累脸色也不好，易晟更有些失魂落魄，不过这老头子将张太医的尸骨交给了姚正宁，目送着那小都统将人带回了太医院，这才依依不舍的抹了抹眼泪跟着谢非予回到了贤王府，如今心情也平复了不少。
逝者如斯，易晟作为一个大夫最是懂这样的道理，他见过了太多的悲欢离合，心知不可沉湎悲痛，他陪了那个老头子一整晚，该说的心里话也都一股脑儿的吐露，再也没有什么心结，至于张衔那个老头子留下的生命和遗憾，易晟将来定要为他走遍万水千山。
老先生抬头看了看贤王府上依旧鎏金的大字镂刻，一整天所有人都几乎滴水未进，从邬冕山赶回了王城，大概那位老太傅都没有想到五城兵马司的人没有在城门口值守，来迎接他们的，会是瑜京的侯保宁大将军。
老太傅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脸色顿时惨白惨白，这禁宫中安排下的人手和兵马大约已经被擒拿殆尽，当时老大人恶狠狠的看盯着谢非予落座那银鞍白马的身影，日光灼灼与金丝凤羽的重影将北魏这位即将临位的摄政王爷衬的更是不可方物。
不，那眼中，分明有着刻意隐藏的讥诮。
侯大将军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王城，怎么会来迎接回城的马队——还用多猜吗，定然是谢非予从中作梗快人一步。
老太傅的脸色不善顿时心头似被积压的怒气一下子都爆发了出来，嗓间闷哼着重咳出声，脚底下一个打滑就脱离了马镫，晃悠着人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惊的周围的大人小人都赶紧下马去搀扶那个老大臣。
这下可好，顾太傅牙关紧咬、口眼歪斜，浑身抽*搐颤抖不止，一看便是经络壅闭，像是得了小中风，定然是思君忧重导致——还不快将人送回太傅府请太医过去照看！
这老太傅突发重病，至于是真还是假，那就无从知晓了，这不，宫里更是乱成了一团，原本就该由着谢家王爷主持大局，可是——
谢非予没有留下，如今，月上柳梢，他却执意带着众人回到了贤王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