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非予以公谋私、目无法纪，心无天子，藐视国威，甚至蓄意破坏两国邦交——不，还私交天怙城，拥兵自重，”慕沉川张着嘴故作惊讶的给了个总结，“这些个条条框框，足以是个名正言顺的死罪呢。”
谢非予轻哼了声，他都没有看这个一惊一乍的小姑娘半眼。
“乌林答口口声声说想要讨个公道，不过是要我慕沉川的小命，皇帝陛下不下明旨便是做了默许，他在告诉您——您不该冒天下之大不韪救我，”慕沉川如今端端正正的站在堂下，一双眼中有着烛火跳动的痕迹，她看着谢非予，“您不该动手，谢非予——你要老老实实的作一个和谈使，就不要管那么多的事，和谈成了，你流芳百世，和谈不成，你千古罪人。”——这是九五之尊明摆在字面上的意思。
谢非予轻呷了一口温茶，嫩绿的叶片顺着水渍落在了口中，他咀嚼了两分，终是放下了茶杯，他还在等——等慕沉川将心里憋了这么多天的话一股脑儿的全盘托出。
“但是乌林答咄咄逼人，设计圈套，暗箭伤人，企图将王爷您杀害在柏尧城，罪女说句不好听的话——若是您死在了柏尧城，皇帝陛下便可借此发兵大举进攻，还落得个‘西夜背信弃义、九五之尊为北魏贤王报仇雪恨’的名义——”她顿了顿，“王爷虽在多年前将兵权收缴，可是这十四州中曾有多少的将士是您的麾下之人，王爷，您的口中——有千万忠义。”慕沉川定定然说道，只是这一句，惹得谢非予都要抬起眼来看她。
王爷，您一声令下，有多少的忠义之士，心悦臣服效忠于您，不辞辛劳趋之若鹜。
一旦谢非予死在柏尧城，皇帝陛下——足可以利用这份忠心，驱使那些曾经效忠臣服您的人去报仇雪恨，他可以——用你的人，你的血，铺成自己的百世美名——贤王坦诚和谈却不幸遭难于柏尧城，西夜还窃词狡辩暗箭伤人，此仇不报，家国难容。
慕沉川这句话说完，只觉得满营帐的炭炉都失去了暖意，好像冰天雪地铺天盖地的从营外渗透而来，一瞬之间，温度骤降。
这是一出完美至极的借刀杀人，一石二鸟。
好似刹那两人的呼吸声都凝滞了起来，这个营帐中在谈论着举足轻重的大事，那些狼子野心、与虎谋皮，都在这里悄然绽放、毫无顾忌。
行差踏错一步，你将死无葬身之地。
“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谢非予回过神，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帐帘，只有寒风瞧瞧掀起的角度，似乎是深知慕沉川这几句话的严重性，他将杯盖轻轻敲打在杯沿。
慕沉川大咧咧的，就好像她曾经说过的话，在佛爷面前，你不需要伪装，因为那毫无作用：“罪女，在诋毁陛下。”所以她一点也不隐瞒。
谢非予的唇角竟绽开了小弧度，他似笑非笑。
当然是诋毁，因为——
“可是您没有死，那么这件事——就只能做笑谈。”慕沉川跟上了一句话，谢非予从柏尧城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只是乌林答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想要兵困芈鹿，峪迦关没有圣旨是不能随意出兵的。”这些在芈鹿的时候大家都心知肚明，九五之尊故意拖延着时间，不，或许早就是沆瀣一气了。
“但是您不能动十四州的人，连乞石烈都知道，皇帝陛下的那点小九九昭然若揭，所以为了解围，天怙城出兵了。”慕沉川拿指尖敲了敲脑门儿，她的脚步踩在铺张好的地毯上，有的只是鞋履与毛绒材质接触时绒绒的西索声，温温绵绵的。
谢非予听她这么说，他从胸腔里呷出轻笑，就仿佛慕沉川说对了一半也说错了一半，那声嗤笑有些无畏，也更无所谓，就似在说，谢非予既然敢结交天怙城还未曾有惧怕。
“您不是不敢，而是，心知肚明，这十四州谁若与您谢非予同仇敌忾，唯您谢非予马首是瞻，那么，他就会被皇帝陛下除之而后快，王爷，您在为他们着想，您是想，护着他们。”皇帝陛下就算动不了谢非予，那么看清楚哪些个大臣与谢非予私交甚密，下起手来自然心无顾忌。
慕沉川看到了他指尖的停顿。
谢非予终是抬起头来正眼瞧着那姑娘，她还站在营中央，但是从她的眼瞳目光甚至分分深思中你能感觉的到她在一步步向你走来，走进你的心里，窥探你的情绪。
慕沉川懂也明了谢非予的一切安排，因为她更深知这佛爷的性情和心绪。
这让谢非予有些错愕和始料未及，他知道，慕沉川算得上是个聪慧的丫头，不过，要做解语花，可不止三言两语。
“慕沉川，”谢非予的指尖在碧玉一般的杯壁上敲打了一下，你仔细听便能听到细雪的回音，他倾身倚靠，凤羽长袖顺着手臂落下，他的手指撑着额头就靠在了桌案上，甚至长摆带着金丝边纹挥落了旁边搁置整理好的卷册他却视若无睹，他只是看着你，指尖悄然理顺着鬓角发丝，“你有多了解谢非予。”
慕沉川的呼吸一窒，那明眸星光差一点就要乱了她的方寸与心房，她连忙撇开脑袋，佛爷想要勾人心魂，真真是一眼万年，小姑娘左左右右的踱了两步，看着那头的烛火忽明忽暗，外面有巡逻的兵士们整齐踏过的脚步，好像雪山上的莲香都幽幽的开在了周遭。
“峪迦关擒了不少的柏尧贼子，只要交代了围剿使节团精兵一事，不管是您擅杀乞石烈骑兵还是将大军赶尽杀绝都会有一个好理由——”不错，峪迦关还有小午当时通知封大人赶去雪山中围抓的柏尧城叛贼，只要他们承认，加上萧延庭的验证，将罪全都砸在乌林答一人身上——
乌林答刚愎自用擅作主张，与西夜无关，那么谢非予为芈鹿百姓、北魏国威，杀了乞石烈的大军，又有什么不对。
皇帝陛下不敢擅自出兵，自然是怕落下个真相不明就无故逼关破坏两国和谈当出头鸟的罪，但是现在不同了——
您可以给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冠上合理的借口，陛下甚至拿你没有办法，所以，上面的罪状，顶多拿捏您一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罪名。
慕沉川歪歪头，对啊，只能怪这谢非予太过鲁莽行事，将流放的罪人不问清楚亦不请旨提交就带离了函厔，作为天子的“皇叔”还如此任性妄为，实在有伤国法。
这罪名不大，尤其是佛爷向来都这么一副随心所欲的鬼样子，毕竟他在王都里横行霸道习惯了，没有人会当真觉得用这么几个字就可以将谢非予打入地狱永不超生的。
“但是，王爷您将柏尧城围了个水泄不通足足快半个月了都没见您眼睛眨一下，怎么如今，却有了几分犹豫，”慕沉川指了指桌案上那些如今被谢非予扫的乱七八糟的文书，“王城定然是送来了消息，而且，不是个好消息。”
慕沉川说到这里的时候，桌案上那四四方方黑漆镶金的盒子就被那男人给丢掷了出来，“哐当”一下砸在慕沉川的脚边，把那小姑娘吓了一跳。
盒子漆色的一角因为磕碰而碎了口子，烫着龙子造型的盒盖也碎了两片，里头的东西凌乱的落在地上。
慕沉川定睛一看，那是几片木片，绣刻金丝绵帛却被朱色红漆涂满，上有金色大字，粗看应是金砂磨成，木片的背面刻着龙纹星宿图案，这种东西别说普通百姓就是各级官员也不得使用，它的拥有者，只有一人，便是九五之尊。
“皇帝下了金牌？！”慕沉川一看便知，心头不免“咚”的如擂鼓一般跳动，所谓的金牌并不是指用金子做成的令牌，是用在赦书及军事上最紧急的命令，由九五之尊亲笔书写，经由枢密院派人递送，在传递的时候不实行步传，也不是马传，而是急脚递，就是所谓八百里加急换马不换人，除了重大的军情以外，绝不可能这样传送，若不是重要到皇帝陛下都着急了，绝不会动用这样的金牌召令，尤其是——
这里头不止一块，可见的足有十来块木片。
慕沉川小心翼翼将木片都捡了起来，九五之尊恼怒之际，竟下了一十二道金牌！
“金牌是直接下给本王的，”但是过了峪迦关的关口，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皇帝陛下亲批的紧急军情，“要求本王立马退兵柏尧城，回王都请罪。”
“皇帝颁下金牌，召您退兵？”慕沉川虽说吃惊，但想想本也在情理之中，可是——她站起身将手里头那被谢非予丢弃出来的木牌一片一片细细看来，金牌无情也无温，是龙颜震怒的代表。
谢非予——堂堂一个北魏贤王，是肩负重任的和谈使，结果呢，乌烟瘴气闹了那么大的事，现在竟还私谋天怙城，取兵围困柏尧多日——这是分明的要将多方拉入战局。
如今的当务之急，就是必须要退兵。
不管是战是和，是否重修旧好还是从长计议，都需要退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