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在夜晚静谧的好像一座死城。
白日里吕太后的死还没有对外宣布，九五之尊在黑暗的宣政殿中一人独坐，时而起身时而踱步，殿中没有随侍的太监和宫人，一盏灯火也未点。
这氛围叫人觉得压抑窒息。
他的指尖“扣、叩、叩”的敲打在龙案上，也如同在心脏上的打突。
突地，殿外枝头栖息的小雀鸟被惊飞了两只。
扑棱棱——
九五之尊晦暗的眼瞳一亮，殿下已经直挺挺的站立着一个人，几乎看不到他是如何出现在大殿之中，似有似无带着夜风和轻柳的气息。
两人就隔着一室的沉寂揣测对方的意图。
“陛下。”殿堂下的男人声音低沉，他没有跪，而是恭敬抱拳弯身。
九五之尊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理：“你来了，”他没有接口跟上什么话，所以看起来忧心忡忡还在斟酌之间，“宫内的事想必你已经知晓。”吕太后死了，德妃疯了，吕氏家族的人也要一个个被铲除，皇帝陛下的计划早已成为泡影，再下去怕是连自己也要被蚕食殆尽。
黑暗中的男人挺直了腰，他微微侧过身也轻缓的踱了两步，殿门上的缝隙有月光隐隐透出，却不够照亮他的表情：“陛下的怀疑可有佐证？”他反问了一句，不似那些对九五之尊阿谀谄媚的墙头小人，他的话中有恭敬，可恭敬之中满是不卑不吭的气势，活脱脱说这两人是多年至交好友，许也不为过。
他知道皇帝陛下认为是谢非予暗中挑拨离间才导致现在的结果，谢非予不动声色将眼中钉一个个的除去，还能半点不沾血腥也不惹事上身。
你要说谢非予是罪魁祸首，满朝文武又有谁会相信？吕氏家族不会信，德妃的父兄不会信，九五之尊成了中间最吃力不讨好的那个人。
这种猜测更显得皇帝陛下现在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无可奈何。
“朕知道是他，”九五之尊咬牙几乎想也没想就跟上话，“德妃会杀太后，只有一个原因。”皇帝陛下非常明白是什么让德妃抱着必死的心去杀吕氏，“那个原因，他也同样清楚。”
黑暗中的男人顿了下身，将脸庞扭了回来，他面对着九五之尊，洗耳恭听。
皇帝站在龙案一侧，执着热气腾腾茶盏的手指微微用力，“喀”，他又有些厌恶恼怒恶狠狠的扔下茶盏：“他说的没有错，德妃对朕的感情成了吕氏必死的缘由，你应该也很清楚，德妃几个月前曾在太后的华灯筵上中毒，是谢非予送来了救命之药，孔雀厘。”
“是，臣有所耳闻。”那人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那你可知，女子一旦服用孔雀厘便会留下后遗症，”皇帝陛下咽了下口水，“终身将不能有孕。”孔雀厘造成的宫寒血虚，德妃想要拥有一个孩子，那是痴心妄想。
殿堂下的人也屏住了气息，这对于一腔深情的德妃来说是个致命的打击：“可是……”男人蹙眉，那中毒只是个意外，怪天怪地也怪不了任何人。
“那不是意外。”九五之尊打断了男人的话，“是太后故意让她流产的，甚至本就没想她能活命，只是为了将桑苎庄置于死地，她知道朕有意看中桑苎庄，所以她要先发制人，却不想，这局被谢非予勘破，更想不到的是，能有孔雀厘救下德妃的命。”
黑暗中的男人闻言也微微一怔。
太后想要将桑苎庄置于死地，不惜牺牲德妃的孩子和一条命，却不想，谢非予救下了德妃，然而也导致她终身不能怀孕，太后显然是知道这一点，可她从头至尾没有告诉过德妃，甚至千方百计的引诱她为自己所用，乖巧、听话，太后要的不过是一个旗子，在连串的阴谋中，德妃只是个牺牲品。
“德妃一直被蒙在鼓中，她敬重太后，将她视为自己的榜样和母亲，对她忠心耿耿，却换来这样的结局，害死她的孩子，害死她的人，到最后连她的心也一并害死。”再也不能拥有和九五之尊的孩子，德妃若是得知这样的事实真相，将会是多大的打击。
德妃若是知道，那个原本可以降世的孩子是被太后亲手下毒打去，太后是导致她不能再有孩子的罪魁祸首，这对她来说是何等的晴天霹雳。
因爱生恨。
“恩人和仇人，不过一个字。”九五之尊摇头哀叹，“同样强烈的感情出现在一个女人身上，是那种欺骗感让德妃失去了理智。”对于德妃杀死吕太后，九五之尊片刻恍惚间竟也只觉得那个温婉女人如此凄惨。
“谢非予是如何让德妃得知了这样的事实朕不得而知，但他借德妃之手杀太后，自己却置身事外，临到头来，还能将吕氏一族依照他的意愿斩草除根，”九五之尊狠狠咬牙，“他叫朕，觉得可怕。”
如今所有人都会猜测是九五之尊一道密旨才让德妃杀了太后，德妃家中的势力也不会善罢甘休。
谢非予。
这样的心思顾虑，叫人如何不提防。
九五之尊这几句话出口竟是背后都出了一身的汗水，夏夜的沉闷和燥热在此时此刻体会的淋漓精致，他的指腹摩挲在那碧玉茶盏上。
“你我皆知的道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皇帝陛下凉薄一喝，手中力道突然如同不受控制一般“喀”的捏碎了茶盏，碧玉散落在地，温热的茶水淌了满手，他却无动于衷。
这景象叫殿下的男人也觉得诧异，在皇帝陛下和谢家王爷的较劲之中，他还从未看到九五之尊有如此失态的时刻，就仿佛这一刻，七尺金銮上的男人内心里有着巨大的恐惧，这种恐惧埋没的越久就越容易在不经意间冲破枷锁。
吕太后的话会不止一次的浮现心头。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先帝才是那个引狼入室的混账。
谢非予纵横朝堂叱咤风云，你问一问，谁人敢和他说一个不字，迟早——迟早——皇帝陛下也会成为一个傀儡，被那个男人玩弄在股掌之上。
姬氏皇族在骨子里拥有着和吕家人一样的血脉和心骨，他们心高气傲，哪里容得了一个外姓之人在自己面前如此呼风唤雨。
也许，又当真叫吕太后说中了，他还不是那个男人的对手，可偏是这样才叫九五之尊心生不甘和傲慢，身为九龙之子，竟然对那样一个除却“王爷”头衔就和皇室一星半点干系都没有的谢非予有着不能磨灭的恨意。
说出去，怕是要叫全天下人耻笑。
“谢非予，不能留，迟早要下了地狱的。”皇帝陛下一字一句，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的手掌心被茶盏的碎片划出了血痕，血渍与茶叶混合在一起，他感觉不到疼痛，腥味能让人清醒，也能叫人更明白处境。
黑暗中的人听明白了，可他并不如九五之尊这般心急，他有着更多的盘算：“微臣认为，这非最佳时机。”现在就想要对谢非予动手，恐怕出师未捷身先死，你不了解那个对手是如何的神机妙算，你不知道他给你安排了多少的陷阱等着你踩，所有的贸然行动下场会和吕太后一样。
“可朕不能再等了。”九五之尊来回踱步，殿下的人听出了他的焦躁，身为皇帝，男人很少有会失了方寸的时候，显然，这次毫无预料的吕太后之死让他觉得，深不可测。
他一直都在伪装，替那个男人兜转所有的危情，伪装着自己的大意和信赖，可却换来谢非予更加的肆无忌惮，就好像，那个男人在窥探着你的心思，他知晓你的一切意图。
“微臣听闻谢家王爷在朝中极少为人亲近，既如此，为何不从他人府内下手。”隐匿于月光之外的人思虑片刻终是出了声，以他的职责，便是为皇帝陛下分忧解难，好好的做一个刽子手。
“谢非予的人，怕是收买不来。”九五之尊对这点很肯定，哪怕是宫内吕太后的凤骨都未必做得到这种威逼利诱下的斩钉截铁。
堂下之人低低轻笑了声，有着几分自信：“他的身边，并非都是忠心耿耿的狗。”
皇帝陛下愣了身，他张口：“你是说，慕沉川。”他一点就透。
慕沉川和谢非予的关系如此微妙，那个小姑娘究竟是抱着何等心态来看待谢家王爷，又或者那是一种可以随人利用的感情，就如同慕沉川第一次哭哭啼啼的跪在九五之尊面前，口口声声说着对谢非予的爱慕之情，心底里大约是在嚷着那个杀千刀的男人。
九五之尊对于慕沉川的了解不多，但是她牵扯了太多不可思议的案子，时至今日连皇帝陛下都要惊叹一声福大命大。
而安国侯对自家这个女儿着实是厌恶嫌弃的很，好像是生是死他已经毫不在乎，尤其慕沉川还跟老父亲的仇敌打的是异常火热。
“那个小姑娘，”殿堂下的男人似也想到了什么，他的目光透过窗纸也透过月光，突地伸出手“嘎吱”推开了宣政殿的殿门，大片的月光洒将进来，将他全身融入其中，你看不到他的表情分不清他的心态，“是一把刀。”
慕沉川，是为刀剑，可所向披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