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昱修将方才折下的叶片交到慕沉川手心，香叶嫩芽，色泽可人，慕沉川就笑盈盈的。
“至少我还能知道，你这个小丫头，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祁昱修这句话也不知道是不是自我安慰，但是看到慕沉川开怀，倒是自己心情也好了起来。
“那是当然，”慕沉川握紧了手心，茶园中绿意盎然，远山的桃花始盛开，便是穿梭在清溪中的芳华，花香与茶香混合成奇异的味道，她巧笑倩兮眼神澄净却炯炯，“慕沉川从头至尾就站在这儿。”不逃不避。
像是对所有人的宣告。
任是什么样的艰险和生死绝望都挣扎过来了，她还笑着，笑着看那些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究竟谁才能站到最后。
祁昱修心头一震，这小姑娘骨子里多少沾着些许以牙还牙的激烈手段，只是那外表叫人无从联想，她的话一直在昭彰，欺她，辱她，她必然要同样偿还。
祁昱修早该看得明白，却在这一刻不知这样的慕沉川，究竟是好还是坏。
慕沉川见他发了呆，她“嘿”了声，小手在那男人眼前晃荡，然后大咧咧的挑眉看他。
祁昱修反而被她这么明目张胆的神色瞧的不自在，又看那小姑娘挤眉弄眼的似乎在暗示什么。
“啧，”慕沉川哎呀了声，摊开的手就伸到了祁昱修的跟前，“祁哥哥江南去了一回莫不是人也变傻了些？”她调侃起来向来不饶人，肩膀撞了撞那家伙，“咳、咳……我的雀心呢？”她可没有不好意思，大家好哥们谁跟谁。
祁昱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手中折扇晃荡“嗒”的就敲打在慕沉川的手心里，慕沉川抽手都来不及，祁昱修呢，大步一跨就朝着茶园外走去：“你可就记得这占便宜的事了。”话语里都是笑。
慕沉川提着裙摆就追了上去：“祁哥哥的便宜不叫便宜。”
“嗯？那是什么？”
“那是心意。”慕沉川这张嘴真是说什么都头头是道，叫你心里舒坦还还不了嘴。
祁昱修哈哈大笑，手中折扇哗啦一开，这天气下凉风习习竟然觉得舒心无比。
山门茶园之外有着马车鼎沸。
“我的心意不早就送到了你的手中？”祁昱修敲敲马车。
慕沉川一个咯噔，眼珠子转转“哇啦”一下就噘起了嘴：“祁哥哥也太小气了。”这话不光是说说，祁昱修所谓的心意已到，自然是说那一封信。
信中有几叶嫩茶，不过区区一盏。
那……莫非就是祁昱修所说的“雀心”？
“哎，”祁昱修语调轻佻折扇一横就堵住了慕沉川的嘴，他微微俯下身，清茶的气息扑面而来，清浅笑意都叫人觉得心情好上一大截，话语轻柔嗓音有着微微润泽，“可别笑瞧这一盏清茶，全天下唯独九五之尊可享，你呀，得了便宜还卖乖。”
慕沉川就嘻嘻哈哈的也不嚷嚷了，毕竟这些个“御用”可不能昭告天下，若是叫那些有心之人拿捏了把柄，到时候还不得把桑苎庄和慕沉川给“告”的当裤子为止。
慕沉川也装模作样的“嘘”了声赶忙爬上了马车，省得这人继续调侃自己。
山花早有烂漫姿态，从空谷幽静到车水马龙，沿街而行的马车缓缓，祁昱修许久未回，慕沉川反而跟个要尽地主之谊的老朋友似的指指点点，嘴呢张口就来，小姑娘还不由暗忖自己不当个导游那都是浪费了这么好的口才。
祁昱修摇着折扇，温情脉脉的只管看慕沉川上蹿下跳，偶尔他会敲敲马车，马蹄一停顿就能听到客栈茶馆里那些说书老先生吆喝的《王侯二三事》。
慕沉川僵着脸，就连吃饭都吃的胆战心惊，生怕那些个老先生口下不留情又把她给折腾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最后慕沉川就破罐子破摔了，如果偶尔看看她的笑话能让祁昱修也这么开心，那她就勉为其难的大发慈悲让你们索性乐个开怀。
“这一个冬日闹了这么多的乱事，你也没有好好的祈福吧，”祁昱修吃饱了，笑够了，当然看慕沉川时不时飞给说书先生的白眼也觉得简直是一种享受，他瞧着外头夕阳已消匿，星月很快就会见影，“我知道安国侯府的女眷会去霞山，”他的声音突然放轻了，“你的母亲可有祭拜？”
霞山之上，天回桥边，沈婉尸骨，从未有寒。
慕沉川跟着祁昱修踏入月光轻洒，街市上的灯花一盏一盏的次第亮堂，恰是一番繁华美景：“慕涵瑶毁了我母亲的尸骨。”她如今再去回想那个晚上，霜雪交加、鲜血淋漓——再用一种平静的口吻说出来，竟恍如隔世。
“什么？”祁昱修很意外，他只知慕涵瑶设计陷害了慕沉川却不想还有这么一段，“你……”他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不合适。
慕沉川就扭头去看正有错愕的祁昱修，街市的灯花将他的侧脸映照，慕沉川泯了下唇角：“我将母亲的尸骨抛入悬崖，人生在世，百年一过，留着不过徒增流连，母亲这一去，应是九天之上，干净磊落。”没有任何的阴谋和沉冤。
也不会再被人利用。
祁昱修唇角悄悄勾了几分，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慕沉川的样子，小兔子在白雪皑皑中祭奠沈婉亡魂，风霜雨雪楚楚可怜，她当时在哭泣却声音细细，许是一直以来的性子造就了几分忍气吞声不敢放肆。
如今，竟还能坦然如斯的说出这样一番话。
没有了眼泪，多了几分飒爽的利落。
慕沉川见祁昱修不说话，她就提着裙角跳步上前，过去的事儿就不要再提，毕竟今天是应该欢欣的日子，而慕沉川也有一段时日没有出叶朴轩来逛一逛王城的夜市花街，所以难得她比祁昱修还要兴高采烈的很。
祁昱修就大笑着说，知道你慕四小姐聪慧过人，直将整个安国侯府都耍的团团转呢。
这话不是调侃，是当真有着钦佩之意。
慕沉川就笑盈盈的索性将这两个月的事细细给祁昱修说个明白，生死陷害在前，牢狱之灾在后，生不如死的日子亦或是屈打成招的凌虐，祁昱修听的是惊心动魄，慕沉川却笑着摆手，亲身经历的人反而更加放得开，再后来呢，后来慕依琴大婚，全王城的欢天地喜十里红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却不想半路杀出个小公主与慕沉川一场聿王府内的较劲对峙。
祁昱修是唏嘘不已，他挑着夜灯，微弱的光芒就影影绰绰的打在石阶上，临水桃花开的正茂盛，不少的姑娘正寻着水声嬉笑。
慕沉川可就不老实了，祁昱修这才一回头就看到堂堂慕四小姐攀手搭脚那么一踩，轻轻巧巧蹬上了桃花枝干，小身子一斜就隐匿在万千桃花之中，花枝乱颤。
花瓣翩跹就似东君轻手相抚。
慕沉川笑盈盈的在一片繁花茂盛中探出脑袋，直瞅着树下的祁昱修。
“这些故事没有吓着你吧？”老实说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经历了一切却还没有死，还能完好无缺的站在这里和朋友谈笑风生，人生精彩，怕也就在于此了。
祁昱修微微笑了下，却不回答，他只是看着那个小姑娘，花枝乱颤的时候，花瓣翻飞落在她的发梢耳际如同一场新雪降临，她早已和桃花融为一体，仿佛生就如此精灵。
慕沉川见他不说话，就歪着脑袋眨眼：“你……”怎么不说话呢。
祁昱修却在这时候将手中的折扇一开，轻轻一扬，飘落的花瓣被这风势一散，哗啦啦的又重新沉浮于慕沉川的面前，花开花谢、雪山雪海后的明眸璀璨——
桃花林里桃花仙。
也不过这样一片香雪海吧。
男人低低笑着，连嗓音都好像带了花香的柔美气息：“只怕惊扰花神。”他眸光中浅带月光，倒映着一树桃花，还有——还有就是慕沉川那笑盈盈的眉眼如画。
花中有仙自清雅。
慕沉川脸上一烫，又怎么会听不明白祁昱修话中的含义，她张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祁昱修似看明白了，又似不需要懂，他抬手，长指落在唇边：“嘘——”他也难得显得如此俏皮，不要开口。
这桃叶漫天的时候，好好感受一下花岁的期待，不需言语，就能澄澈心意。
慕沉川有时候就是觉得祁昱修这样的男人才是值得人好好相待的，他能给你任何你想要的东西，说任何你想听的话，甚至你压根不需要去猜测揣摩那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口说他心。
你能感受的真情实意，衬着月华如水一般流淌过他眉目，眼瞳中倒影的是慕沉川耳边发髻的桃花，月影花枝都成了陪衬。
“喀”，祁昱修修长的手指折下了一截花枝，他伸手，微微惦着脚就够到了慕沉川的发髻边，簪花扶鬓。
桃色如同慕沉川与身俱来的形色相授。
他眼中有花，更有你。
慕沉川心口微微一怔，她无从拒绝或者说，被这样表达温情却如此强烈的宣泄撞得有些不知所措。
至少，她从未觉得祁昱修会是这样一个……哪怕不开口都可以让女人觉得天长地久的男人。
天长地久。
慕沉川僵着身子心乱如麻，这不是悸动，而是一种震惊的错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