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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回京之路

面对微妙的三角关系,若说江阴这边的三人过得尴尬,远在京都的大皇子便是万箭穿心。从小如众星捧月般长大的温良吉在幼时就得到端敬皇后的授意:“要多多与首辅大人之女拉近关系,此女对你将来争夺太子之位有益。”

奈何他悉心呵护了八年,中途不过是从了回军,这小丫头便翻脸无情,转头投奔了太子。而当年孜孜不倦地给他写情书的刘舒妹妹,一听说险些成为陛下钦定的太子妃,也即刻调转枪头,为了进东宫当一个侧妃挤破脑袋,不惜与她的父亲上演什么苦肉计。两位最亲近的女子双双倒戈,丝毫不念旧情。大皇子头顶“悲催”二字,郁郁地坐在叡王府的书房里。

他不甘心!他怎能甘心?

就因为他是太子,便有资格包揽父皇所有的恩宠,夺走他身边所有的东西?我呸!明明老子才是温家嫡亲的长子,你温良景不过是有一个惯会耍手段的狐媚娘亲!

说来确实悲催。

当年温实骏做太子时,大皇子的母亲商柔名正言顺地嫁进太子府,本是温实骏的正妻,其母系商家也是连带着这份荣宠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哪知好景不长,就在商柔生下温良吉的头一年,温实骏便看上了民间一个酿酒为生的孤女,像着了魔一般,扮成个富家子弟,帮她吆喝卖酒,四处招揽生意。

不仅自个儿可劲儿地买酒,还拉动身边的亲信也到她的酒窖中搬酒。不说旁人,就说时任户部尚书的吕严,不惜花天价购入其酿制的杏林春三百坛,半喝半送,到吕金枝及笄那年还剩下一半。

如此盛宠,在掌控大齐几百年的温家情史上实属罕见。不多久,这位普普通通的酒娘便架不住温实骏的攻势入了太子府。

刚抱了儿子的商柔可谓是对她是恨之入骨。但自古帝王妃嫔无数,温实骏即便看上的不是这个酒娘,也会是旁的人。且此女无权无势,家中更无至亲在朝中捞个一官半职,显然比其他的官家小姐更容易掌控。商家一忍再忍,本想着,只要每月一碗避子汤,防着她弄大了肚子便是,可千算万算,却漏算了她懂医理。

第二年,那酒娘也生下一个儿子。

正当商家被打得措手不及,年事已高的老皇帝偏偏又在此时两腿一蹬。温实骏匆匆忙忙上位,竟不顾众臣反对,将这个酒娘扶上了后位。昔日的太子妃到头只落了个低人一等的贵妃,身为长子的温良吉也被人夺了太子之位。

岂止是悲催!简直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大皇子越想越悲,即刻挥毫研磨,修书一封送给了刘舒。

信上道:犹记昔年,汝吹笛来吾掌船,风轻云淡,心事勿需言。尚流连,汝心不坚口三缄,已是千丈远。吾心不甘!吾心不甘!良景是面瘫!拒汝千里,入东宫何难?不若早回头,共谋霸业,携手看江山!

刘舒拿到书信一看,大皇子情真意切,竟从未忘却二人的美好岁月,不觉往信上撒了几滴眼泪。

但如今吕家的婚事一出,朝中各势力暗潮涌动,纷纷向太子靠拢,他心中的宏图霸业恐是无望。与其跟他无休无止地争斗,不如在太子府里博个侧妃来得实际。

哎!是舒儿负你!是舒儿负你啊!刘舒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书信在烛火上一烧,回道:往事如云烟,望君莫看。

大皇子拿到书信,更是目赤欲裂,吐血三升,面如死灰地在书房中坐了小半个时辰,脑中千回百转,尽是悲愤。权势当前,竟没有半分旧情可言!肤浅啊肤浅!

大皇子剑眉一拧,上回万寿菊一案让他躲过一劫,这回远在江阴,我若派人去劫他的税银,他还能风风光光地回京?就这么定了!

“来人!请薛小将军!”

而江阴这边,秋税一事已接近尾声。

范通拿了账本往太子殿下的房中一递,随后忐忐忑忑地退到门外,返回马车,又捧出个沉甸甸的盒子,进了吕金枝的屋里。不长不短的半月,巡抚大人也看明白了,太子这水放得不情不愿,讨好未来的太子妃才是关键。

那日太子落水,范通提着礼物探望。本以为气头上的太子会逮着他胡乱撒气,不想在听说吕金枝趴在门上想进又不敢进后,竟嘴角倾斜,抖出一丝甜蜜的笑意。尤其当范通说出她意欲与刘舒讨教做姜汤,这位乐丰皇帝护了大半辈子的太子更是目光迷离,极力压制着一颗蠢蠢欲动的春心,似乎全然忘却落水一事恰恰正是那吕金枝干下的。

范通轻手轻脚地将盒子打开:“小小薄礼,不成敬意,小姐看看可还满意?”

吕金枝不紧不慢地走到桌前,随手拨了拨上头的银票,又刨开底下的首饰看了看,脸上不怒不喜,不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

范通谄媚地笑出两颗大金牙,小声道:“总共是白银五万两,余下的首饰珠串都是老夫的一点心意。”

五万两白银,以京都的地价,买十座宅子都绰绰有余。再加上这一堆玉石玛瑙,少说也值个千儿八百两,当真是厚礼。吕金枝盯着满盒子的银票珠宝笑了笑:“江阴富庶,范大人果然也是财大气粗。”可这些银子她收不得。眼下大皇子一党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朝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的错处,若贸然捧着这么大一盒子东西回京,岂不是捧了个烫手山芋?

吕金枝缓缓将盒子推回去:“不过,这些东西还请大人带回去。”

她语调干脆,眼神坚定,确实不是客气。

范通面容一呆:“小姐这是何意?”当初说好秋税一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怎的就差临门一脚了,这位首辅千金又想反悔了?

吕金枝笑出来:“范大人不必忧心,我吕金枝说一不二,殿下面前,必定会帮大人悉心周旋,只是这银两,却万万收不得。”

过往跟着吕严耳濡目染,她自然知道,这五万两银票不仅是底下敬献上来的封口费,更是维系两方信任的一股绳。只有收了范通的东西,两者之间才能达成合作关系,也才能打消太子想秋后算账的嫌疑。顿了顿,吕金枝道:“大人知道,太子此次督税,既是公干,也是受罚,若被有心人拿着东西往宫里一呈,岂不是罪上加罪?”

“这……”理是这么个理,但对方不收东西,实难叫人安心。范通皱了皱眉头,将盒子上层的银票揣回兜里,又重新将沉甸甸的盒子推过去,“不然……银票老夫拿走,这里头的首饰小姐自个儿收着?”

吕金枝无语地望着他。以温良景刚直不阿的性情,若知道她私下收了巡抚大人的东西,还不吹鼻子瞪眼地叫她退回去?

范通瞅着她犹犹豫豫的神情,献媚道:“小姐办事辛苦,小官总该备下些薄礼答谢不是?就这么点东西,笼统不过千把两银子,即便被有心人查出来,小姐也可说是小官提前递给小姐的新婚贺礼。至于那退回去的五万两银票,就权当小官欠下小姐一个人情,他日只要小姐用得上,我范通任由小姐差遣。”

这话倒还说得动听。既他已恳恳切切表了忠心,吕金枝便心下一横,关上盒盖道:“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不过……”待将一盒子沉甸甸的首饰拢到身前,她又忽然话锋一转,“殿下肯放你一马,不代表朝中就无人深究。若大人办事不力,叫人将祸事引到殿下身上,或是治下不严,有人将此事透露出去……”她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声,“范通范大人,到时我吕金枝可保不了你。”

范通被她突如其来的郑重吓得一愣,忙点头哈腰地回道:“是是是。日后若出了什么事,一切都是小官欺上瞒下,跟太子殿下绝无半分干系!”

“如此,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送走范通,吕金枝终于舒下一口气,开始盘算如何让温良景顺顺利利地将此事揭过去。按理他既喜欢自己,只要平心静气地与他分析此事的利害关系,再适时地表达一下关心,叫他放过范通一马应是不难。但难就难在,他极有可能还在为落水一事生气。

自打那日从大湘湖回来,吕金枝便躲躲藏藏,始终不敢正面与温良景搭腔。一是担心他正在气头上,贸然服软只会适得其反;二是她一想到温良景呕心沥血地将一份喜欢深藏了许多年,便有些自感汗颜。

人家将你写给大皇子的手绢贴身保管了三年,你却一边跟他的情敌谈笑风生,一边想着怎么挖温氏的江山……

不是人啊不是人!吕金枝痛心疾首地将盒子往床下一藏,进了温良景的卧房。

彼时太子殿下的桌案上书册高叠,整整齐齐的账册摆了厚厚两摞,将本就不甚宽敞的书桌占了一半。约莫是觉得有些碍事,太子干脆将凳子挪过去一些,伏在另一半桌案前专心致志地看着闲书。

见吕金枝进来,仅稍稍抬眼一瞄,又飞速地将眼皮垂下去。

如此视而不见的情形,摆明了就是还在生气。也罢!热脸贴冷屁股的事又不是没干过!吕金枝转身把门关上,两手在腮帮子上一挤,挤出个暧昧的笑意:“殿下。”

没错!她决定施一回美人计!

不想头一回被当成小白鼠的温良景听见她百转千回的嗓音,不仅没露出半点惊喜,还即刻在凳子上打了个旋儿,转身拿后脑勺对着她。

吕金枝见他不为所动,千娇百媚地拂了拂耳后的青丝,又是一声:“良景……”

温良景周身一颤,更加盯着手中的书册埋头苦读,心中不断发出一个声音:不能理不能理……

他确然还在生气,不过不是气当日落水,而是范通明明说过她去找刘舒讨教姜汤的做法,结果望穿秋水地等了一晚上,送来的姜汤却出自驿站的厨娘!

吕金枝不知其中隐情,只是瞧着温良景如此淡定,忽然有些怀疑自己的魅力。狠了狠心,她咬牙继续操着酥死人的声音一步步朝温良景靠近。

“良景,你怎么不理我呀?良景?温良景!”

直到听见她的声音夹带着怒气,温良景终于转过身来:“何事?”

冷不丁的一句,叫吕金枝刚刚提起的火气又咽下去。自以为分外妖娆地眨了眨眼睛,吕金枝赔笑道:“殿下还在为落水的事生气?”

太子殿下被她不断飞过来的眼波砸得一阵恶寒,转过脸,气鼓鼓地道:“明知道孤落水着凉,也不知送一碗驱寒的姜汤。”

吕金枝:“……”

太子殿下望向房梁:“咳,孤说的是你亲手做的姜汤。”

吕金枝嗔他一眼:“小心眼了不是?殿下知道,我素来厨艺不佳,之所以将这件事交给了小厨房,其实是为殿下的身体着想。”

此话绝不是推托之辞。

有一年吕严寿诞,文武百官齐聚,吕金枝突发奇想,到厨房给大伙儿做了碗芋圆羹,百官饮罢,生生拉了一夜的肚子。第二日早朝,五品以上的官员半数告假,乐丰皇帝只能望着空荡荡的朝堂叹息:一碗芋圆羹便叫整个大齐的朝堂几近瘫痪,吕家之女的厨艺真可抵万军!

温良景至今还对那夜的腹痛如绞记忆犹新。思及此,他赶忙识时务地揭过这个话题:“那你这几日为何躲躲藏藏?”

吕金枝叹一口气:“还不是怕你还在为落水的事生气,我又不知道如何哄你。”

哄?听到这个字,温良景顿时心下一暖。过往二人但凡见面,无不是绞尽脑汁地在让对方生气,如今她却说“我又不知道如何哄你”……

谁说她对孤浑不在意?快要装不下去了……温良景低头藏住不自觉上扬的嘴角,羞涩道:“孤早就不生气了。”

不容易啊不容易!头一回施展美人计就险些失败的吕金枝长舒一口气。瞧着太子春心萌动的神情,又瞅瞅桌案上堆积如山的账册,吕金枝伸手触上他的手臂,指尖作爬行状,一步一步地挪上去:“金枝早知殿下不是这般小气之人。”

话刚说完,便被自个儿酥酥麻麻的嗓音震出一声鸡皮疙瘩。手指继续往上,如蜻蜓点水,一点一点跃上温良景的肩头,直到感觉到身下的人结结实实地抖了抖,她方轻轻在原地打了个旋儿,绕到温良景身后:“秋税一事即将了结,听说范通送了账册过来,殿下为何没看?”

离得这样近,几乎可闻到她身上幽幽的香气。太子的喉头上下滚动了两下,艰难地道:“范通既要在税银中动些手脚,自然已将账目做得滴水不漏,孤……不看也罢。”

知道温良景已无半分怒气,吕金枝更加肆无忌惮地将身体也贴上去,放慢语速,在他耳边极尽魅惑地道:“秋税的事,金枝以殿下的名义放了范通一马,殿下不会生我的气吧?”

暖暖的鼻息呵在颈脖,温良景险些不敌。明知道她千娇百媚的模样并非发自真心,而是想替范通打探口风,却被折磨得发不出火气。被羞涩与缠绵的香气反复熬煎的太子殿下目光迷离:“不会。”

吕金枝强忍着心花不怒放出来,手指攀着他的肩膀急转直下。就在将要摸到他急剧跳动的胸口时,温良景忽然眉心一皱,一把握住她不安分的手,死死将她压在了身侧的桌案上。

堆得如小山一般的账册不堪拥挤,尽数散落在地。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吕金枝来不及反应,惊惶之余,只能瞪圆了眼睛望着身上压住她的这个人:“你……你……”

时隔多年,温良景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被她轻薄完羞愤逃走的小童,如今的温良景,以男性绝对的力量优势紧紧地将吕金枝困在了怀里。

四目相对,两两相望。

温良景压抑着越发急促的呼吸,埋头在她唇上吻了一记。

吕金枝脑袋一懵,瞬时连一个“你”字也说不出来。自作孽,不可活呀!

排山倒海的羞臊之气与山河崩塌般的惊惧齐齐袭上,令吕金枝立时爆发出一股洪荒之力,猛地一掌将身上之人推开,脸红如橘地大喝一声:“温良景!”

温良景心满意足地咂巴咂巴嘴:“嗯?”

吕金枝抱胸闪到墙角:“你……你这个流氓!”

明明是你先勾引孤,此刻又说孤是流氓……女人心,海底针。温良景无辜地望着她惊慌失措的面容:“孤以为你今日热情似火地找孤,是终于看懂了自己的真心,竟……竟不是?”

当然不是!绝对不是!但先前的美人计又怎么解释?情急之下,吕金枝踢了踢脚边的账册:“咳,懂是懂了一星半点……但我今日主要还是想问一问你秋税的事准备如何处置。”

温良景恍然了一瞬:“也就说,为了范通,你竟对孤施了一回美人计?”

吕金枝:“……”

“但不得不说,你这一招很是受用。”没等吕金枝说话,温良景便眉梢一挑,“孤决定按下不查,且先放他一马。”

明明是占了便宜,却说得这般正经。吕金枝贴着墙根儿一步一步地往外挪,此刻她只想离面前的这个流氓远些:“你放不放范通跟我有什么干系?我里外周旋,还不都是为了……”一个“你”字呼之欲出,吕金枝却忽然老脸一红,“为了能早日回京!”

说点好听的能死是不是?温良景无奈地看着这个口是心非的心上人:“好好好,回京。”

账册查完,回京的事很快如她所愿。

头一夜,太子殿下将税银的数目往上一报,隔日一早,巡抚大人便清点好三车税银,并派出一队护送税银的官兵。

如此效率,太子殿下很是满意。更满意的是,为了增添太子与吕家千金独处的时机,懂事的范大人又颇贴心地备下了另一辆马车,将三人同行的尴尬化解于无形。

对于这个决议,只有刘小姐一人不大高兴。自从那日投井,太子便对她冷言冷语,能避则避,反将目光时时地放在吕金枝的身上,目光沉滞,神情微醺。她岂会不懂,这分明就是瞧见心上人的神情。只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两个斗了多年的死敌怎么就因为一桩婚事便不计前嫌地生出爱慕之情?

这个弯拐得太快,太急。

刘小姐面黑如炭,不断地探出窗门瞅着前方的车屁股,瞅一回,抠一回手里的手绢,瞅一回,再抠一回。好端端的手帕,顷刻被抠成了筛子。能不能入得了东宫,全凭太子做主,可太子的眼里根本容不下第二个人,她名动京都的刘舒在此处竟是这般多余!可气!实在可气!

她又怒冲冲地望了一回前方的车屁股,正巧瞅见吕金枝也朝她这探出头来。

刘舒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吓得吕金枝匆忙将脑袋缩回去。

自打那日朝刘舒喷了一口茶水,吕金枝见过她那几欲杀人的眼神,便一直心有余悸。说来喷人一脸茶水这个事确实缺德了些,但她当时绝非故意,的的确确只是正常的生理反应。可此话说出来谁信?刘舒本就视她为眼中钉,不论她如何解释,在她眼里都只是假惺惺,她倒不如躲得远些。

温良景不知内情,只看着吕金枝一脸心虚,便以为她是在为私奔的传言着急,免不了又是说了许多与刘舒之间不过是凭着对方的才情才互相欣赏云云,到了京都,必会将此事澄清。

吕金枝不明所以:“好端端的,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温良景脑袋一歪:“还不是怕某人对孤不放心。”

他可真是多虑。吕金枝经陛下赐婚,名正言顺,即便封刘舒一个侧妃又如何?她堂堂正妻,会畏惧一个侧妃不成?且此时的温良景满脑子想的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她半分不曾担心。

她所担心的是……三个人一道回京,京都定又会生出许多闲言碎语。

大齐少战乱,百姓大多安居乐业,正事忙完,就喜欢凑在一起聊个东家长西家短。她吕金枝自打跟太子订婚就活在风口浪尖,眼下这么大一桩八卦,大伙儿能抵得住这颗蠢蠢欲动的八卦小心肝?

其实她所料不错。回京的奏疏一经呈上,京都的官员便对太子的归来翘首以盼。下了早朝,他们甚至来不及避讳,便三五成群地窃窃私议起来。

工部主事捂着漏风的门牙徐徐道:“太子与刘氏私奔一事,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自打太子出行去了江阴,那陛下钦赐的未来太子妃也没了踪影,依老夫看,此番并非只私奔那般简单,极有可能是场心惊肉跳的三人行!”

“竟有此事?”一旁的员外郎震惊道:“以吕金枝的脾气,能容得下那柔柔弱弱的刘大学士之女?”

“齐人之福不好享啊!”工部主事两手笼袖,咂咂嘴道,“上回在溢香楼闹出个金公子,结果如何?那母老虎竟将太子挠得鲜血淋漓!这回我看……不仅那刘舒讨不着便宜,太子多半也讨不着便宜。”

通政司参议茫然地接过话茬:“不是说太子有断袖之癖,怎的又与那刘舒扯上了关系?”

主事大人望着初升的朝阳,百感交集地道:“对方是男是女又有什么要紧?总好过吕金枝去,若你奉命娶这位悍妻,你愿意?”

众人皆点头:“有道理。”

除京都的官员外,还有一人对太子的回京望眼欲穿。

大皇子麾下头号忠心的薛小将军踩点设伏,已在江京的必经之路埋伏了一个晚上。今日一早,终于收到探子来报,太子卯时启程,此时已上了官道。

浩荡的队伍中,总共是税银三车,马车两辆,随行及官兵三十人。薛胤听罢,暗笑一声:区区三十人,不足为虑,随即蒙上了早已备下的黑巾。他想了想,又问:“为何是两辆马车?”

探子隐在黑巾下的嘴角一弯,俯首道:“听说吕家小姐也去了江阴,此刻也在太子的马车里。”

责罚之余还不忘左拥右抱,不要脸!可叹我叡王殿下二十好几还没个正妻,难怪如此失意!薛胤往地上啐了一口:“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车队一到,务必将三车税银一举拿下!”

“是!”

两个时辰后……

蹲在小树林中许久的薛小将军腿脚发酸:“太子的车队怎么还不见踪影?”

探子挠挠后脑勺:“属下一早确实见到太子的马车上了官道。莫非……迷路了?”

薛胤一巴掌将他打翻:“再探!”

“是。”

片刻过后,鼻青脸肿的探子策马回报:“太子的车队就停在前方五里之处歇脚!”

“回个京也这么磨磨唧唧!”薛小将军又啐一口唾沫,换了个姿势道,“车队即刻就到,都给我精神着点儿!”

“是!”

十里之外,整整齐齐的马车停在官道旁,马儿悠闲地吃着草,官兵随从们三五成群地坐在路边喝水啃干粮。太子这边则支起了帐篷,糕点茶水带坐榻,三位正主不可避免地同坐到了同一个帐篷下。

刘舒嘤嘤地抹着眼泪,太子殿下神色不佳地饮着茶。

方才行到半路,刘小姐忽然大喊停车,非说自个儿头疼。此刻坐在此处,却说头疼是子虚乌有,之所以不愿继续前行,是担忧回京之后受困于悠悠众口。

又不能半路将她抛下。温良景烦闷地抚额。其实这事,完全是她自作自受。当初若不是她非要死皮赖脸地跟到江阴,也就没有后头的事,此时哭得起劲,怪谁?

吕金枝忍了又忍,本想说点什么,又想到前几日喷的那口茶水,干脆拈起块糕点事不关己地转过头。

见一旁的二人皆没有表示,刘舒更是号啕大哭:“家父误以为舒儿跟着殿下私奔,告到陛下面前,还扬言要打死我这个败坏门风的不孝女,舒儿也是没有办法……”说着揪住温良景的袖子一扯,“殿下,舒儿求求殿下,待回了京都,定要替舒儿向家父求情。”

温良景被她一扯,手中的茶水洒出去大半:“依你的意思,此事皆是刘大学士的误解?”

刘舒眼泪一收:“是。”

“既是误解,孤替你澄清便是。”温良景甩甩手上的茶水,将茶盏往石凳上一放,“眼下赶路要紧。”

“可是……”刘舒依旧扯着他的袖角不放,“世人皆以为舒儿随殿下私奔到此,若事后发觉此事并非如此,岂不以为是舒儿死皮赖脸地黏着殿下?”

难道不是?温良景将目光挪到她拽住他袖子的手上。

不待他说话,刘舒眼眶中的泪珠先一步涌出:“殿下与舒儿相交多年,当知道舒儿绝非是这种不知廉耻之人。”

吕金枝深吸一口气,又憋住。

温良景瞅了眼未婚妻起伏的脊梁骨,不耐烦地朝刘舒道:“那你究竟想如何?”

“舒儿……”刘舒忽然朝地上一跪,“舒儿求殿下正了侧妃之名!”

“噗!咳咳咳……”吕金枝一口糕点呛住了。太子殿下赶忙手忙脚乱地帮她顺气,唯恐她喉头不舒服,又匆忙递了杯茶水过去。末了,他皱眉朝刘舒道:“此事恕孤无能为力。不过,”他望一望天时,“耗在此处也是无益,若你担忧回京之时遭人指点,孤可以派人先行护送你回去,届时你我既不同路,澄清起来也容易许多。”

“殿下……”

“你不必说了。”太子的话绝不是商量的语气。不待她再说些什么,温良景大手一挥,即刻召来二人,将她架上了马车。

马车之上,刘舒仍旧不甘心地探出窗门:“殿下!万万不可啊!殿下……”

车夫喊一声“驾”,马蹄声伴着风声,立时将声音撕得破碎了。盯着趴在窗门上张牙舞爪的刘小姐好一阵,吕金枝可算转过身来:“殿下这么做,是不是太过无情了?”

温良景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孤若当真无情,就不会等到今日才将她送走。”

“那就是说……你对她有情了?”

“孤的意思是,孤已对她仁至义尽!”

吕金枝不自觉地扬起嘴角,一边走一边道:“我不过开个玩笑,你这么着急解释做什么?上车上车。”

无事一身轻。送走了不作就不会死的刘舒,大伙儿都很高兴。

许是得了这股久违的清净,吕金枝竟放下长久以来的别扭,开始破天荒地与身侧的温良景闲聊。她说那京都的雨花街上有个卖泥人的老叟,做出来的泥人甚是逼真,又说在雅集一带有个戏女打狗的恶霸,有一回抢小童的烧饼被她撞见,黑袋子一蒙,狠狠地将他教训了一通。还说宫里有个倚老卖老的嬷嬷,对年轻的宫女动辄打骂,她看不过眼,便偷了嬷嬷的肚兜挂在主事太监的门房上,叫那嬷嬷好一顿羞。

温良景看着这个谈笑风生的女子,心头不断冒出彩色的小泡泡,仿若童年交好时那个正义凛然的吕金枝又回来了。

直到她说:“记不记得,有一回邱太师来讲学,你吃了我做的红豆粥,上课时忽然腹痛不止,钻进茅厕却发现茅厕中没有纸。哈哈哈哈,后来你是怎么出来的?”

温良景的脸立马黑了。她哪里是什么极富正义感的女子?她根本是喜欢站在高处玩弄他人命运的恶魔!

温良景正暗暗生着闷气,前方的马忽然长嘶一声。车厢猛烈晃动,惯性牵引着二人的身体向前一倾,两颗圆滚滚的脑袋一下撞到了一起。不明就里的吕金枝捂住脑袋,还来不及喊痛,就听车头的车夫大喊一声:“保护殿下!有刺客!”接下来便是无数刀刃出鞘之声。

马车内的二人匆匆对视一眼,立刻掀开帘子朝外头看去。只见茂密的小树林中冒出无数黑衣,刀锋雪亮,黑巾整齐,此时已向正中的车队围困过来。而前方必经的道路上,不知何时设下了两排冒着寒光的铁钉。

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劫下税银!”随着为首的黑衣人一声落下,四面八方顷刻间杀声四起。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来劫税银?温良景护住身旁的吕金枝:“你留在车里别动。”说完就躬身走了下去。

“保护税银!”温良景冷斥一声,随即拍飞一个飞扑过来的黑衣人,夺下冰刃,径直朝人群最密集的银车之中探去。

随行的官兵大都是些五大三粗的莽夫,舞起刀剑来毫无章法,而对方黑压压的蒙面人将近有五十人之多,若不是温良景带来的随从苦苦支撑,载税银的马车早便被这批人劫了去。

太子殿下表情冷峻地带人在场中厮杀,时而飞身砍下一人的手臂,时而侧头刺上一人的颈脖,险象环生。

吕金枝心惊胆战地看着车外的乱象,时不时朝温良景大喊一声:“小心!”

此时此刻,她无比怀念卫川,毕竟这个从小训练的暗卫有着以一敌十的能力。而眼下刀剑无眼,战况胶着,一刻不离身的卫川却不见踪影。悔得很啊悔得很!当初怎么就没想着要把他带上呢?

“殿下小心啊!”话音刚落,杀到正中的温良景便被一道寒光划破了手臂。

温良景哼也未哼,剑锋一偏,即刻将偷袭之人刺了个对穿,鲜血飞溅上他的脸颊,太子殿下竟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吕金枝心下一跳,忽然觉得他这股坚毅的神色颇有几分帅气是怎么回事?

紧接着,便听场外有人大喊一声:“都住手!你们看看她是何人!”

此话一出,场中的刀兵碰撞之声渐渐停息,所有人齐刷刷地朝那人望去。只见此人黑巾蒙面,与劫税银的黑衣人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手里拎着的不是长剑,而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子。那女子白衣胜雪,嘴巴被条黑巾牢牢缚住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任是哭得梨花带雨却喊不出声。

“刘小姐?”吕金枝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黑衣人冷冷道:“若想她活命,就乖乖把税银交出来!”

简直胆大包天!温良景长剑一指,气愤道:“你可知她是朝廷命官的家眷?我看不想活命的是你们!”

“少废话!老子在道上多年,做得哪一桩不是杀头的买卖?”黑衣人躬下身,从靴子里掏出一把匕首,眯着眼在刘小姐的衣服上擦了擦,转而往她白皙的脖子上一横,“若再不识相,老子的匕首可不长眼睛!”

刘小姐吓得一抖,号得更加起劲。

“老实点儿!”黑衣人不耐,手上稍一用力,刘小姐的颈脖处便冒出一道血痕。

吕金枝着实气愤,指甲狠狠地抠着马车的窗栏暗骂道:真不是人!这般如花似玉的姑娘你也下得去手?方想说话,人群中的太子殿下大喝一声:“慢着!”

黑衣人隐在黑巾下的唇角一勾:“想明白了?”

先前若不是他命人带刘舒先行一步,此时刘舒便不会轻易地落到他们手里,温良景心中有愧,不得不顾忌她的死活。在刘小姐殷切期盼的目光下,太子殿下将兵刃一丢:“税银可以给你,但你必须马上放了她。”

“这就对了!”黑衣人说完朝底下使了个眼色,其余的黑衣人纷纷举着兵刃谨慎地朝载满税银的马车围过来。太子的人马虽不甘心,但主子既已下了命令,也只得服从,地徐徐退去。直到退回到马路的另一侧,人数众多的黑衣人便带着银车大摇大摆地进了小树林。

前方灌木丛生,高大的树木又遮天蔽日,不消一会儿,银车便消失于无形。

温良景寒声道:“税银已经拿到了,还不放人?”

“我若此时放了她,你们带人追上来怎么办?”黑衣人一面架着刘舒缓缓后退,一面道,“老子只想求财,并不想伤人性命,待到了安全之处,自会放人。”

无耻至极!眼看着黑衣人渐行渐远,太子这边的随从大喝一声:“拿女人要挟算什么本事?”

温良景却不怒不急,将一双眼珠落到方才夺下的兵刃上。

方才的黑衣人衣着齐整,兵刃统一,根本就不像是寻常缺衣少粮的盗匪。且此处离京都不过百里,天子脚下,竟会有不要命的山贼将寨子设在此处?

呵!这批人根本就是有人刻意伪装的。太子的脸上平静无波:“去两个人远远地跟着,看看他们将税银运往何处。其余之人就地扎营,随时准备支援。”

“那刘小姐怎么办……”

“这伙人只为税银,应当不会伤及她的性命,若是半路被人抛下,你们负责送她回京。”

“是!”

一番行动部署交代完,温良景牵了匹马走到吕金枝身边:“此事颇为蹊跷,孤必须马上赶回京都禀报,恐怕不能同你一道回京了。”

公事要紧。考虑到事出紧急,吕金枝急忙回道:“那便在此别过,殿下万事小心。”

“嗯。”温良景将头一点,即刻翻身打马,顺着官道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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