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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万寿菊一案

入夜,兴奋过度的太子殿下喜得睡不着。

自打得知吕金枝为了他们的婚事与刘舒恶语相向,他已经笑得嘴角发酸。

看书时他对小文子道:“所以这女人善妒啊,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写字时他对小文子道:“孤若早知她对太子妃位如此看重,早该去找首辅大人求亲了。”

饮茶时他对小文子道:“首辅大人说得也不无道理,她对叡王也许就是个小孩心性,孤还是应当相信自己的魅力。”

散步时他对小文子道……

小文子不胜其烦,赶紧找了个借口躲出去:“殿下,奴才瞧着吕小姐今日胃口极好,不如再给送些消夜过去?”

太子殿下欣赏地拍拍他的肩膀:“还是你想的周到。”

待他一走,温良景就悄悄地摸出雪藏已久的梅花簪看了又看,满心盘算,今日闹了这么大一场乌龙,明日若拿着簪子上门赔罪,会不会被她打出去?

隔壁的箜梧殿里,也是灯火通明。

吕金枝端坐桌前,望着桌上的红豆薏仁羹满心疑虑,温良景向来小肚鸡肠,怎么会如此好心,送什么消食的薏仁羹?她想了想觉得不对劲,抬手召唤卫川:“来,把你的银针拿出来。”

卫川受命保护她近十载,护卫这门手艺练得是炉火纯青,随身工具齐全,别说是试毒的银针,就是撬锁的铜丝他也是随身携带。听得主人吩咐,身后的卫川赶紧顺从地摸出一只便携的竹筒,从粗细不一的工具中抽出银针,插入碗里。

片刻过后,他道:“主人放心,汤里没毒。”

咦?散席时不理不睬,马车上怒火中烧,用膳时又拍桌子盘问,莫非这碗汤是送来赔罪不成?

吕金枝还是不放心:“你再闻闻看里头有没有泻药。”

卫川又将汤碗凑近,仔仔细细闻了多次:“主人放心,里头没有泻药,也没有迷魂散,这就是一碗普通的汤羹。”

这就奇了。这个温良景,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卫川放下汤碗规劝:“其实主人不必忧心,太子殿下近来又是邀您去溢香楼,又是带您参加寿宴,今夜还特地送来这消食的汤羹,多半是对主人心悦诚服,特来讨您欢心的。”

吕金枝细细一回想,确实如此。纵然温良景对她难有笑容,但箜梧殿里的吃穿用度却皆是上佳,这段时日又频频相邀,说明他确是有意示好。只是以吕金枝过往对他的了解,温良景此人喜怒无常,这碗汤……

“这碗汤你悄悄端到花圃里倒了吧。”

卫川傻眼:“倒了?”

吕金枝摸一摸下巴,在寝殿中踱来踱去:“小心驶得万年船。太子殿下向来忌惮我和叡王的关系,如今误会未清,又有刘舒虎视眈眈,万一喝坏了肚子划不来不是吗?”

卫川站在不远处,看着她摸下巴的样子,觉得简直跟首辅大人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般,敏感、多疑,都像一只狐狸。

卫川抱拳:“属下领命。”

翌日,温良景特意让小文子将吕金枝约到了花园中的白芳亭,打算借赏秋之名向吕金枝赔礼道歉。他换了身明色的衣裳,又揣着早已备下的梅花簪,太子殿下喜气洋洋地走出殿门。

不想他方走到院子口,宫中的内监急急来报,说陛下龙颜大怒,要他即刻进宫一趟。如此火急火燎,必是出了大事。温良景顾不得尚在白芳亭里等候的吕金枝,径直坐上轿撵,入宫去了。

乐丰皇帝在勤政殿中等候已久,底下站着的分别还有刑部的李尚书和一脸菜色的都察院都御史朱义投,而偏殿的旁座上,还坐着端敬皇后。

端敬皇后着一身绣金纹的明黄锦袍,高贵优雅,面上却是一副愁容:“陛下,太子自幼丧母,身边又没有个长辈提点,难免犯下错事。还请陛下待会儿见到太子时莫要动气,保重龙体。”

乐丰老狐狸目不斜视地盯着桌上的卷宗,声音不高不低:“皇后放心,朕心里有数。”朕心里有数,皇后容不下太子。先是一大早假意来找朕商讨太子的婚事,紧接着又让刑部尚书带着都御史进来递奏疏,真当朕耳聋目盲,对你们的小动作全然不知?

他恨恨地盯一眼底下的都御史。

朱义投正悄悄地瞅着温实骏的脸色,被这道锐利的眼风击了个正着,慌忙以眼神求饶:陛下,这回真的不是老臣的主意!

温实骏朝他翻了个白眼,思忖着此事既已闹到都察院,现在又有皇后盯着,若是像往常一般装聋作哑怕是难以服众,唯有装一装样子了。

提起个暴怒的神色,温实骏拍桌子道:“去个人看看,太子走到哪儿了?”

一说完,贴身的內监便垂着脑袋走进来:“陛下,太子来了。”

“宣他进来。”

待内监匆匆地跑出去,李尚书给端敬皇后递了个眼色,脸上窃喜。

片刻,外殿有脚步声传来,温良景越走越近,瞅清殿中的阵势时微微一愣,跪拜道:“儿臣拜见父皇、母后。”

温实骏抬手:“起来说话。”

温良景谢恩,抬头看了看一旁的李尚书和朱义投,又稍稍瞄一眼端敬皇后,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多半是万寿菊一案叫他们抓住了把柄,连皇后都亲自上阵,他们极有可能拿到了实证。

温良景明知故问:“不知父皇召儿臣前来所为何事?”

温实骏一指桌上的卷宗:“这是刑部审理万寿菊一案的口供,你自己看看。”

乐丰皇帝神色严肃,皱着的眉头一直未松,温良景估摸到此次与以往的小打小闹不同,赶紧毕恭毕敬地拿起卷宗。粗略地扫了一眼,依卷宗所述,万寿菊早在提拔之前就曾给太子送钱送物,且利用职务之便帮太子滥抓滥判,私放囚犯。最重要的一点,万寿菊交出一本账册,上头记录了这几年给太子递来的所有物件,其中就包括那个强占来的红釉柳叶瓶。

李尚书虽官居高位,但弹劾太子毕竟是大事,没有实证定不敢贸然上奏,今日递上这样一份供词,多半是有备而来。

只是,那本账册明明落在了自个儿的手里……

温良景合上卷宗:“禀父皇,那日在朝堂上儿臣已将万寿菊一案尽数澄清,彼时还有吏部的周侍郎作证,此时这份供词难免有栽赃陷害之嫌!”

李尚书演技上佳,听太子如此说,赶紧朝座上的皇帝跪拜:“陛下明鉴,老臣就算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诬陷储君啊!”

温良景斜眼看一看地上瑟瑟发抖的李尚书,语调温和:“孤只说是有人栽赃陷害,又没说是李尚书,尚书大人为何惊慌?”他看向温实骏,“儿臣的意思,儿臣对万寿菊有提拔之恩,按理说他不会反咬一口,且案发已经半月,他为何今日才供出儿臣?或是受人指使也不一定。”

温实骏脸色稍缓:“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不过,”他再指一指桌上的物证,“这本账册确是从万寿菊的家中搜出,你还有什么话说?”

真的账本早已被吕严送到他的手里,眼下这一本定然不是真的账册,既然皇后一党铁了心要栽赃陷害,将万寿菊屈打成招再伪造一本也是不难。温良景翻开账簿,只见上头密密麻麻记载了不少万寿菊和朝中大臣来往的账目,与他相关的,皆被刑部用笔圈了出来,数了数,竟有十几处之多。

他还未作答,一旁的端敬皇后便微笑道:“礼尚往来古今皆有,万寿菊感恩太子的提拔,若是备点薄礼也在情在理,但若是当朝储君收受贿赂,那就有碍皇家颜面。太子,若那万寿菊当真送过几件值钱的东西,相信只要太子肯上缴国库,陛下也定不会怪罪。”

温实骏横眉:“妇人之仁!若是太子受贿可免,日后还如何惩治那些贪官污吏啊?”

端敬皇后笑意更深:“陛下说得是。”

温良景哪会听不出端敬皇后意思,端出皇家颜面,无非是想诓他自行承认。但此时不过拿出一本伪造的账册,他岂能轻易就范?

温良景合上账本,看向伏地的李尚书:“太子府确有万寿菊送来的礼物,但纯属正常往来,尚书大人,单凭一本账册就坐实孤受贿的罪状,未免太轻率了些吧?”

盯着地板许久的李尚书气愤咬唇,有了供词和账册还不够?真想让老夫请旨搜查太子府不成?

李尚书尚未来得及答话,乐丰皇帝摸摸胡子:“你们二位都是朝中的老臣,应当知道,太子乃当朝储君,关乎皇室的脸面,但凡与太子有关的案子都当慎之又慎。只有供词和账册,却无与案件相关的人证和物证,确实不足为证。”

温实骏无疑是在告诉他们,弹劾太子就是在打他的脸,你们这些老东西,适可而止!跟了老子几十年,这点眼色都没有?

朱义投前些天才在朝堂上抹了把汗,本该心有余悸,但刑部尚书亲自上报万寿菊一案,他不得不跟着前来上奏,本就对此事讳莫如深的都御史听乐丰皇帝说完,更是闭口不言。倒是端敬皇后一党的李尚书胆子忒肥,以头锄地在殿上一磕:“那就请陛下恩准,即刻将此案交由宗人府,届时自会给太子一个公断!”

你个老不死的,非要逆朕的龙鳞不成?那宗人府宗正正是端敬皇后的舅舅——颍川王温怀礼,此案若交到他的手里,只怕是没什么事也要查出什么事来。朕会蠢到让朕的宝贝儿子落到你们手里?

殿上静了一瞬,乐丰皇帝以手抚额,像是在做什么思忖。半晌,他平静地道:“太子的罪证尚未坐实,若真是将此案递交到宗人府里,难免得引上下非议,于朝纲不稳,于大齐不利。这样,”他指一指未发一语的都察院御史,“朱爱卿,你带上账本去太子的府邸走一趟。”

李尚书撑地抬头:“这……”

“这什么这?”乐丰皇帝瞪眼,已是愠怒,“爱卿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瞧着温实骏不悦的神色,端敬皇后赶紧给李尚书使了个眼色,圆道:“如此也好,既保住了皇家的颜面,又不失公平公正,”她眼神一转,凌厉的目光落在朱义投的身上,“妾身相信,朱大人定会秉公办理此事。”

倒霉的朱义投躲闪不及,又被含威的目光射了个正着,赶忙拱手:“是。”

自打跳进吕大小姐这个坑,麻烦就源源不断,先是被首辅大人一顿训斥,又被陛下责备,现在倒好,派他去太子府搜查物证。若查出什么来,陛下那边势必龙颜大怒,若查不出什么,端敬皇后处又没法交差,偏偏这太子府里还住了个吕金枝……

御史大人抱着账本欲哭无泪,陛下、皇后、首辅大人,哪个都得罪不起啊!他踏进太子府,吕家大小姐正在大发雷霆:“好你个温良景!一大早把我约到白芳亭,自己却跑得没影了!小文子你说!他是不是在戏弄我?!”

小文子战战兢兢:“小姐您消消气,殿下本来是要去赴约,但是宫里突然来了人,殿下就匆匆进宫去了。”

朱义投瞅着府上跪了一地的婢女太监,额上冒出两滴大汗,慌忙上前作证:“吕大小姐,太子殿下确实在宫里。”

吕金枝对着照壁下的八字胡老叟认了又认:“朱大人?”

朱义投上前将她拉到一旁:“今日刑部递了奏疏,说那万寿菊招认他确实贿赂过太子,陛下震怒,特命老夫来搜寻府中的物证。”

“哦?”朱义投拍拍手中的账册:“喏,这就是万寿菊呈上的账本。”

吕金枝睨一眼他手中的账本,又看一看他,侧过身,再往他身后望了一眼:“这么大的事,陛下就派你一个人来?”

朱义投叹气:“陛下说事关皇室的脸面,老夫思虑再三,不敢招摇。”

吕金枝了然,往身前让出一条道:“那你就到处看看吧。”

朱义投却将八字胡往下一撇:“使不得,使不得呀!我的吕大小姐,还请小姐替老夫指一条明路!”

吕金枝侧头望着身前让出的一条路,抬眉,难道这还不是明路?她清一清嗓子,吩咐地上的下人:“你们都下去吧。小文子,给朱大人上茶。”

“奴才遵命。”

待瑟瑟发抖的下人们尽数散去,吕金枝方领着御史大人往正厅里走:“既是陛下让朱大人来查案,朱大人依照陛下的意思办了就是,巴巴地跑来找我,却是为何?”

朱义投苦着张脸:“小姐有所不知,今日李尚书递奏疏时,皇后娘娘也在。你也知道,陛下当太子时,皇后娘娘本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奈何陛下登基,却将太子殿下的生母扶上了后位,如今先皇后虽仙逝已久,但皇后娘娘对太子殿下是恨之入骨,岂能容我按照陛下的意思草草了事?”

吕金枝缓缓点头。

朱义投再道:“再则,此事本是因小姐而起,如今又扯出这么大一档子事,首辅大人难免怪罪,老夫特找小姐商议,就是想请小姐帮着拿个主意,这证物到底是搜还是不搜?”

吕金枝听明白了。

乐丰老狐狸叫他来搜查太子府,就是叫他来走个过场,而端敬皇后让他过来,意思是一定要搜出点什么。这朱义投老奸巨猾,哪边都不敢得罪,只好来找她。若是将来得罪了哪边,也有她爹帮着说说话。

既然此事有端敬皇后坐镇,那搜自然是要搜。但若是搜不出什么,皇后一党不仅不会善罢甘休,还会将此事迁怒到都御史的头上。为免再让端敬皇后拿住万寿菊一事不放,那只能让他们小小地得逞一下了。

吕金枝谄笑道:“金枝知道,御史大人有御史大人的难处,当初若不是金枝不知天高地厚地扯出什么万寿菊,也就没有今天这档子事了。既是皇后娘娘想要一个说法,那咱们就给她一个说法嘛。”她指指朱义投手中的账本,“您就照着账本中所载的东西拿上几件,折中一下,既不让太子难堪,又在皇后面前交得了差,岂不是万事大吉?”

朱义投立时笑开了眼:“小姐聪慧过人,聪慧过人啊!”他微微凑过去,“那首辅大人那里……”

吕金枝会心一笑:“朱大人放心,金枝自会跟家父招呼一声,不会牵连大人的。”

朱义投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有小姐这句话,老夫就放心了。那……”他在大堂环视一圈,“老夫就到处看看?”

吕金枝自觉让开一条道:“朱大人,请。”

朱义投回宫之时,太子和李尚书已退到外殿等候。

宫人给二人看了茶水,免得他们在内殿对着帝后大眼瞪小眼。

李尚书眼巴巴地望着殿门,考虑到朱义投是吕严的人,对搜查的结果甚为忧心。温良景却闲闲地喝着茶,面上云淡风轻,落杯时还与望眼欲穿的李尚书聊上一嘴。

李尚书虽背地里跟皇后狼狈为奸,但明面上还是有说有笑:“太子殿下,此事并非老臣有意要跟殿下作对,只是身为臣子,老臣有义务提醒殿下的过失,监督殿下的言行,还请殿下不要怪罪。”

温良景笑了笑:“尚书大人言重了,若大人只是在行臣子的本分,孤自当好生配合。只是此案蹊跷,也不免尚书大人被有心人利用之嫌。”

李尚书微笑搓手:“不会不会,此案既牵扯到殿下,老臣自当是查实之后才敢上报,岂会容他人钻了空子?”

“哦?”温良景拨弄着手上的茶盖,语调散漫,“依卷宗所载,万寿菊是个知恩图报之人,既送礼感谢我的提拔之恩,按理说,也理应送点东西孝敬孝敬李尚书。尚书大人身为他的上属,难道就没收点儿拿点儿?”

李尚书收起笑容,端出副刚正不阿的姿态道:“殿下此言差矣。我等身为臣子,每月的俸禄都是朝中统一发放,官员任免之责又归吏部,他给我送礼,能落着什么好处?”

呵,自然是希望仕途畅通,办事无阻了。温良景将茶盖往茶碗上一放:“可孤怎么听说,万寿菊平日也没少去尚书大人的府上?”

李尚书答得自然:“我与万寿菊同属刑部,他来我府上,自然是为了公干。”

温良景笑出来,万寿菊的账册明明在他手里,上头可清清楚楚记载着李尚书吃拿卡要的每一笔。这个李尚书,两嘴一张,撇得倒是干净。

温良景凑近他道:“不瞒你说,方才尚书大人所递的账册多有纰漏,不巧我府上还有另外一份。不过,上头所记之事可与大人的那本不大一样。”

李尚书脸色一僵,傻了。当初也不是没有去万府搜过,只是空空如也,一无所获。如今递上来的这本虽是让万寿菊临时书写,但也足以以假乱真,万万没有想到,外头竟还有一本真的账册!

温良景调笑道:“你说这万寿菊准备两册账本,究竟是过分谨慎?还是有人以假乱真?”

这……李尚书尴尬地将视线落到自己手上。昨夜严刑峻法审了万寿菊一夜,本以为他已将和太子相关的案情全盘托出,没想到竟还留了一手。李尚书气愤地咬咬嘴,又想,万寿菊受了那么多刑都闭口不提账册一事,太子却在这个时候提出来,极有可能是想为自己脱罪。他强自镇定道:“不知殿下是何时得到的账册?”

温良景勾唇:“比尚书大人早一点,正是万寿菊案发的那天。”

李尚书再问:“那殿下所说的账册和老臣的账册有何出入?”

温良景笑意更深:“乐丰十三年二月,赠刑部尚书李程如意一柄;四月,送白银二百两;五月,帮李尚书伪造证词一份;七月……”

越听到后面,李尚书的脸色越显苍白,太子所说的账本果然是真!李尚书满心悔恨,昨夜就不该听叡王的话,匆匆拿万寿菊来大做文章。眼下太子毫发无损,反将自己给套了进去。他尴尬地朝太子一揖:“太子殿下不必再念了。”

温良景挑眉:“李尚书主管刑部,敢问伪造账本、诬陷储君,该当何罪?”

李尚书默了许久,再抬头时面如死灰,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道:“老臣懂了,老臣这就去给陛下请罪……”

温良景慌忙将他按住,轻笑道:“欸,尚书大人还是不懂。”

李尚书傻眼。

温良景将他按回坐榻,侧头向内殿的位置抬了抬下巴:“今日之事,恐怕不是尚书大人一个人的意思吧?”

自然不是。但若单单只是诬陷储君,无非他一人伏诛,若牵连到皇后,此事必将上升到储位之争,到时他恐怕连全家的性命都保不住了。休要老夫供出幕后主使!李尚书谨慎地看着他,方想一人担下罪责,温良景接着道:“若尚书大人前去请罪,如何向上头交代?孤的意思,不过是希望尚书大人在陛下面前松口罢了。”

嗯?李尚书又是一呆。如此机会,太子没逼他供出幕后主使,要他松口,是何道理?他质疑道:“就这么简单?”

温良景闲闲地端起茶水:“就这么简单。”

哪里简单?他望向殿外的天光,此时艳阳高悬,已近晌午。朱义投去了太子府许久,多半就快要回来了,若没搜出什么东西便罢,若真搜出了什么,他又如何松口?就算他肯松口,皇后娘娘又如何肯放过打压太子的良机?他收回目光:“要老臣松口容易,只是皇后娘娘那里……”

温良景吹了吹杯中的茶叶:“皇后那里不劳尚书大人费心,大不了孤受点苦,就当买个教训。”将茶杯递到嘴边,又顿住,“只是,如今账本在孤的手里,日后尚书大人可要小心行事,切莫再胡乱站队,断了自己的活路,毁了李家的前程。”

要挟!赤裸裸的要挟!听他如是说,李尚书汗透脊背。

温良景云淡风轻地喝了口茶,将茶盏往桌上一放:“今日之事孤可以不跟大人计较,但尚书大人是不是也应该知恩图报回馈点什么?譬如……”他再指一指内殿的位置,“当孤的耳目,刺探些情报?”他笑笑,“是拼个玉石俱焚,还是为孤所用,继续稳坐这大权在握的刑部尚书?李尚书,你是个聪明人。”

太阳移至正中,天光透进来,映出李尚书惨白的脸色。

李尚书的心在滴血,好你个黄口小儿,拿住了老夫的死穴却不置老夫于死地,还要挖皇后的墙角,要老夫倒戈相向!果然是乐丰老狐狸教导出来的好儿子,骨子里跟他一样阴险!

呜呼哀哉!倒戈就倒戈,谁让老夫踏错了这一步。

好在朱义投是个圆滑之人,回来之时仅呈上字画一幅、观音一尊、藏书三本,除这尊通体用羊脂白玉雕琢的玉观音外,其余的都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至于账册中所提的红釉柳叶瓶,更是声称见所未见。

仅凭这点东西就要坐实收受贿赂之嫌,实在困难。

乐丰老狐狸本就宠爱太子,见东西递上来,立马怒不可遏,先是将李尚书痛批一顿,又装腔作势地讲了一通太子稳乃大齐安的大道理。

李尚书受制于太子,又被乐丰皇帝迎头痛骂,悻悻作罢。

倒是一旁的端敬皇后坐不住了,恨恨地盯了朱义投一眼,不死心地向温实骏进言:“陛下息怒,李尚书为官多年,此次上奏不过是尽监督之责。但既然搜出了东西,那便证明太子确有收受贿赂之嫌,陛下若既往不咎,难免惹朝中非议。依臣妾看,不如走一走过场,将太子从轻发落便是。”

其实她说得也有些道理,李尚书大张旗鼓地拉着都察院御史前来上奏,此事定然已闹得朝野皆知,若不有所表示,恐是难以服众。将各种利益一分析,乐丰老狐狸只好大手一挥:“那就依皇后的意思,罚太子三个月例银,再派去江阴督今年的秋税吧。”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阿弥陀佛!这一页终于揭过去了。

唯独端敬皇后脸色一暗。督税可是一门肥差,这哪是罚?分明是给了太子一个敛财的机会。回想叡王莫名被遣去封城那般苦寒之地,与今日的太子一对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端敬皇后的胸口上下起伏,金闪闪的指套狠狠地抠入座椅的扶手里。

好生气哦,但还是要保持微笑:“如此,甚好。太子,还不快向父皇谢恩?”

太子殿下从善如流:“儿臣谢过父皇,谢过母后!”

回府时,温良景心情大好。

三个月例银换回一个刑部尚书,端敬皇后如此大礼,可比万寿菊送的贵重多了。

还有那都御史朱义投,名字虽取得不怎么样,但他也并非长了猪脑,出宫时特意追上太子殿下的座驾,悄悄告诉太子,之所以敢冒着得罪皇后的风险蒙混过关,其实是吕金枝的主意。此举虽是他为防范皇后拿他开涮的措辞,但落到太子眼里,却是未来太子妃对待未来夫君的一片心。

温良景嘴角翘得更高,仿佛连回程的马蹄声都轻快起来。

而箜梧殿里,未来太子妃正两手拎耳,跪在首辅大人面前:“爹啊!女儿真的不知道万寿菊是太子安插在刑部的眼线!”

首辅大人以手抚额,矮坐桌前:“简直太胡来了!若不是你无事生非搬出什么万寿菊,今日能让皇后一党钻了空子?”

吕金枝撒娇道:“我这不是及时补救了嘛,以朱御史带回去的东西,他们定然不能耐太子如何。况且那万寿菊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替太子办事还一桩一件地记在账簿里,若真是忠心耿耿,又怎会如此?”

首辅大人一拍桌子:“谁告诉你账簿里提到了太子?”他再一次抚额,“真正的账本上记载的是刑部官员往来的派系以及把柄!朱义投手上的那本是伪造的!”

吕金枝脸色一僵:“啊?你怎么不早说?”这下可好,东西已经递上去,太子收受贿赂的罪责是没跑了。若他被陛下责骂,端敬皇后又火上浇油,那以温良景的脾气……吕金枝打了个寒战。

首辅大人垂头丧气:“哎,当初替你收拾烂摊子时,为父原本以为拿到了账册就万事大吉,谁曾想,那李尚书竟胆大包天,胆敢诬陷储君!”

听吕严一说,吕金枝更是自责,想了半天,跪起来拿手肘捅了捅她爹的腰身:“爹啊,要不您现在进宫去给太子求个情?”

首辅大人望一望天时:“朱义投已经走了半个时辰,此时只怕为时已晚!”

吕金枝一听,软软地跪坐在脚后跟上:“那太子收受贿赂的罪责岂不是担定了?”

吕严点点头,难掩愁容地默了许久,转头苦口婆心地道:“女儿啊,爹知道你跟太子从小不和,但这桩婚事关乎我吕家的大计,只有扶持太子登基,我吕家的权力才能登顶,你也不小啦!日后切莫再耍小性子做这些损人不利己之事。”

吕金枝羞愧点头:“女儿知道错了,等太子一回来,女儿就去跟太子赔罪。”

吕严皱眉:“赔罪哪儿够?要表现得诚意十足,让太子知道,我吕家愿意与他共进退。”

“哦。”

见女儿难得乖巧,首辅大人忍不住慈爱地摸摸她的后脑勺:“看到你如此懂事,为父就放心了。”他瞅一瞅时辰,“眼下时候不早,太子差不多该回来了,老夫不便久留,就先走了。”

吕金枝继续点头:“嗯。”

吕严起身拍拍袍子上的褶皱,绕过吕金枝时,忽然一改忧虑的神色,嘴角轻挑,露出诡谲一笑,转身时又立马换了一张严肃的面容,再一次叮嘱道:“记住,定要好生跟太子赔罪,切不可再意气用事了。”

吕金枝扯着自己耳朵的手臂已经酸麻,哭丧着脸道:“爹你赶紧走吧,女儿知道了!”

吕严瞪她一眼,再不说话,大步出了殿门。

确定首辅大人已经绕过殿门口的拐角消失不见,吕金枝方扶着门框从地上爬起来,甩甩发酸的手臂,又揉揉生疼的膝盖骨,径直朝门槛上坐了下去,心中悔恨不已。原本只是想让温良景服软,没想到一个不巧拔除了他放在刑部的眼线,今日更是倒霉,本来想帮他脱罪,没想到好心不成,反办了坏事。

可以想象温良景此刻暴怒的神情。从前的吕金枝一心想欺压太子,恨不得太子对她服服帖帖、指西不东,且将此作为人生的目标。但今日不得不跟太子道歉,她终于意识到拉下脸有多难。

到底要怎么才能让他消气又不失自己的威风?吕金枝两手捧脸撑在膝盖上,满额头写着一个字:愁!

还没想出挽救的法子,前方便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温良景脚下生风,已快步走进箜梧殿的庭院之中,见吕金枝呆呆地坐在门槛上,竟微微挂起难得的笑容。

和想象的不一样啊!吕金枝心中咯噔一下,毛骨悚然地想:陛下这回肯定罚得不轻,否则一向冷脸的温良景怎会如此反常?

她站起来,小心地道:“殿下,你回来啦?”

温良景本是做好了赔罪的心思,见她如此神色,脚步一顿:不对。孤早上才放了她鸽子,她此时应当勃然大怒才对,怎会如此笑意满满,且神色中……似乎还透着些小心谨慎?

然而这个动作落在吕金枝眼里,反叫她更为不安,深深怀疑,方才那一笑多半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她向前一步,狗腿地道:“嘿嘿,殿下渴不渴?我给你倒杯茶?”

温良景被她的笑容晃了晃神,十分乖巧:“哦,好。”说完就跟着吕金枝往里走。爽快地在殿中坐下,待茶壶慢慢地斟满茶杯,温良景忽然呼吸一滞,举在半空的一只手却怎么也不敢去接她的茶杯。

吕金枝绝非体贴之人,今日如此反常,莫非……茶水里下了巴豆?

他不自然地笑笑,将茶杯搁在桌上:“孤等会儿再喝。”

吕金枝心里又是一咯噔,不肯喝她倒的茶,又笑得如此牵强,果然有大事发生!顾不得颜面了!要解此围,势必要在他发作之前主动认错。她站到温良景身边,组织了一会儿语言:“那个……殿下。”

温良景盯着茶水一动不动,正观察杯中之物与普通的茶水有何不同,听她说话,慌忙回应:“嗯?”不巧这吕金枝站得太近,一抬头,正好撞向她的下巴。

温良景大惊失色,赶紧站起来问:“金枝,你没事吧?”

吕金枝退到一边,捂着下巴一脸痛苦:“殿下,你的额头……好硬!”

温良景手足无措,想帮她揉揉,又不敢靠近,想安慰她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清一清嗓子:“咳……孤方才不知道你离我这样近。”

吕金枝摇摇手,示意她没事,龇牙咧嘴地揉了揉下巴,忽然将方才想好的台词忘了个干净,但瞧着他此时对她如此关心,心下松了不少,小心试探道:“殿下……今日朱御史来东宫搬了几样东西。”

温良景有些不好意思:“孤知道。”

吕金枝再循序渐进:“那个……我如今既已跟殿下订婚,自然是向着殿下的。搬那些东西虽是我替他出的主意,但我敢以人格担保,今日之事跟我绝无关系。”

温良景继续不好意思:“孤也知道。”

吕金枝小心翼翼:“殿下……不生气?”

你处处为我着想,我为何生气?温良景不仅不生气,还觉得她此时的样子甚为可爱。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和她这样对话,没有争吵,没有气急败坏,两个人都客客气气。脑中忽然蹦出一个词——相敬如宾。

古人所形容的和谐夫妻关系,大抵如此吧。温良景羞涩地转过身,背对着她道:“孤其实很欢喜。”

受了冤屈还欢喜?吕金枝吓得倒退一步,太子的智商没问题吧?她探过脑袋:“陛下没罚你?”

温良景沉浸在自身的小喜悦里,语气也极尽柔情:“罚了三个月俸禄,明日还要去江阴督今年的秋税。”

吕金枝长舒一口气,难怪他不生气,督税可是肥差,这种惩罚跟赏赐没什么区别嘛。

正欲再提一嘴万寿菊下狱一事,温良景忽然转过身,温柔地捉着她的手道:“金枝,你可愿陪孤一起去?”

她顿时瞪大了眼睛,不是很明白一向冷酷的温良景到底受了什么刺激。短短几日时间,不仅对她戒心全无,还对她的过错既往不咎。温软的触感从手上传来,她讪讪地缩回手:“殿下去江阴是公事,我陪你一道,不合适吧?”

温良景追寻着她的目光:“只要你想去,又有何不可?只是要受些委屈,扮成侍女同行,你……不会生气吧?”

吕金枝更是吓得不轻,他居然会在意她生不生气?如此温软体贴,真的是从小跟她势同水火的温良景吗?吕金枝瑟瑟后退,想起从前在话本子里读过,江湖中有能人异士会制造人皮面具,从外形来看,跟本人殊无二致。莫非眼前这人……是皇后一党派来的奸细?

她颤抖地伸出手,缓缓抚上他的颈脖。

温良景不闪不避,只期许地看着她的眼睛。她还没有回答,他在等她的答案。

而她没有说话,手指突兀地抚上来,触在颈部,贴在耳下。这种感觉,仿佛回到八年前,牵手同行、互相擦脸,一切的接触都是那么自然。他忽然有些紧张,闭上眼,她的手指冰凉,甚至有些颤抖,触在耳下有些痒,如绢帛锦缎,柔柔的、滑滑的,像整个人飘上云端,又刺激又柔软。

他忍不住想握住这只手,这只手却忽然大动不已,时而扯扯他的腮帮,时而摸摸他的耳后,最后竟然两手齐上!

温良景张开眼,嘴角被扯得老长,含糊不清地问:“金枝,你在做什么?”

吕金枝颇专注地观察着他的脸,这边没有破绽,这边也没有,这边还是没有,奇怪?全都没有!

温良景不耐地将她的手扯下来:“吕金枝?孤问你到底在干吗!”

眼前的这个人双目如星,皱眉的幅度刚刚好,不耐烦的语气更是拿捏得十分精准,确实是温良景本人!

她尴尬地咳嗽一声:“咳……没……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殿下长得十分好看。”

温良景大喜:“金枝你知道吗?这是你头一回夸我。”

吕金枝退后两步,瑟缩着道:“那我以后尽量多夸一夸你。”

温良景抬脚靠近:“那你愿不愿意跟我去江阴?”

吕金枝再退后两步:“容我再考虑考虑。”

温良景再一次靠近:“我想你去。”

吕金枝继续后退:“要去也不是不可以……”

温良景继续靠近:“那要怎么样你才肯去?”

吕金枝撞上身后的花凳,已是退无可退。眼前之人离她不过两寸,吕金枝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眼观鼻,鼻观心:“你离我远一点,我就告诉你。”

温良景退后一步。

吕金枝跪倒在地,痛哭流涕:“殿下,我错了!”谁说她拉不下脸?那是她还没被逼到绝境!眼下判若两人的温良景对她又是好言好语,又是柔情蜜意,她深深觉得,这回肯定将温良景得罪得不轻。他脸上虽温雅和气,实则是在苦苦压抑自己,好言好语和柔情蜜意就是为了让她心里没底,从心灵上对她施以酷刑!

吕金枝捂住眼睛,哀号道:“我真的错了,我爹全都告诉我了!”

温良景呆若木鸡:“首辅大人都告诉你什么了?”

吕金枝声泪俱下:“我爹说万寿菊其实是你埋在刑部的暗桩,我胆大包天,不仅妄图在朝堂上打压你,还拔除了你用来监视刑部的眼线。天地良心!我当时真的不知道啊!我以为你跟万寿菊只是普通的钱权交易,以为李尚书呈上去的账本是真的,本来是想帮你来着,谁知道反而坐实了你的罪责呢!”她哭得越发凄惨,“我知道,你本就忌惮我跟大皇子的交情,肯定觉得今日之事也跟我脱不了干系,但是我真的是冤枉啊!”

一鼓作气地将自己的罪状吐露出来,吕金枝号啕大哭。温良景歪着嘴角听完,看看她痛心疾首的模样,又看看她捂住眼睛的那只手,干干净净,一滴眼泪也无。

演技也太差了吧?温良景觉得十分好笑,一下子没忍住,笑了出来。

吕金枝听见动静,将手掌从眼睛上挪开一点:“你笑什么?”

温良景强忍住笑意:“目中无人的吕金枝向我下跪认错难道不好笑吗?”

吕金枝低头看了看自己,心里十分生气,一拍裙子站起来:“方才那番深情款款的样子果然是装的!”

温良景收住笑,扭头:“你方才的哭戏也不怎么样。”

吕金枝撇撇嘴,认错是为了顾全大局,她堂堂吕府千金,好歹手下小弟无数,岂会为了这么点事痛哭流涕?眼下跪也跪了,错也认了,还被他嘲笑一番,必须挽回点颜面:“太子殿下,我希望你搞清楚,我认错是为了彰显对这桩婚事的诚意,这婚既是我爹去求的,我便该好生待你不是?免得你整天疑神疑鬼,以为我跟大皇子串通一气。”她这点小算盘他再清楚不过,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吕金枝对他的打压无不是希望他俯首称臣。过去他放不下太子的身份,但自从眼睁睁地看着她跟大皇子越走越近,他就无数次告诉自己,只要吕金枝肯跟大皇子断绝关系,他就愿意屈意顺从,原谅她的不可理喻。

如今她这样说起,温良景道:“你真的愿意跟叡王断绝关系?”

吕金枝抬眉:“当然愿意,必须愿意!良吉……呃……大皇子,大皇子跟你素来对立,我既已选择嫁给你,就等于跟你站到同一阵营。若跟他牵扯不清,不仅皇后一党不会相信我,你也会觉得我没有结亲的诚意。这点道理,我会看不清楚?”

语气沉稳坚定,神态一本正经。温良景看着她的模样,确定她没有撒谎。

明明欣喜若狂,太子殿下一抬下巴:“既然你看得如此通透,那孤就暂且相信你。”他居高临下地睨她一眼,“但是,你近来给孤找了这么多麻烦,孤总要讨回点利息。明日一早,你必须陪孤一起去江阴。”

还真是睚眦必报啊!吕金枝觉得他不可理喻:“你去江阴督税,老拉着我做什么?”

温良景脑袋一歪:“你跟叡王相交多年,孤自然要将你放在眼皮子底下才放心。”

吕金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敢情方才说了这么多,他还是不信?罢了罢了,就先让他感受感受本小姐的诚意:“去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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