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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吕府寿宴

自三道抓痕过后,太子又顶着单边儿的熊猫眼上朝,引得朝中上下议论纷纷。不用想也知道,此事定与那蛮横凶残的吕氏有关。这回虽无大臣上书,也无皇后说三道四,心疼儿子的温实骏却自个儿坐不住了。

早朝过后,将太子留在大殿,怒不可遏地传来御医仔仔细细地瞧了,又狠狠地将吕家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骂完仰天痛呼:“吾儿受苦了,吾儿受苦了啊!”

太子殿下哭笑不得,只能说眼角的乌青是昨夜在寝殿里摔的。

“唔,脸朝地的姿势?”

“正……正是。”

又不是手脚不协调,平地里还能摔个狗吃屎?这等骗小孩的说辞温实骏自是不信,待太子走后,他闷声不响地斜倚在宽大的龙椅上想了许久,觉得势必要做点什么方能平了这口恶气。

遂传来吕严,非说内阁的办公环境太过奢靡,要将每月十斤的茶叶减至一斤,然后又死皮赖脸地向他讨了二十坛贤贞皇后亲酿的杏林春,并说要让身边的內监亲自去取。

吕严为官四十多年,素来知道他的臭脾气。

内阁总共官员六名,茶叶自备,摊下来也就几两白银。至于二十坛杏林春,那酒酿得又酸又涩,喝了近二十年,酒窖里还余下一百多坛,若能尽数搬走,他倒不胜感激。

内监去酒窖搬酒时,吕金枝正与秦管家张罗着吕严的寿宴。采买菜蔬酒水、书写请柬、筹借桌椅等等,一切都进行得井井有条,唯独在酒水的存放上犯了难。正巧宫里来了一水儿的内监,跑到酒窖之中可劲儿搬,引得吕金枝高声称赞:“陛下仁义啊!”

紧锣密鼓地张罗完,吕严的寿诞转眼即至。

由于官员们白日公务繁忙,这场寿宴特地设在了晚上。从下午开始,吕府的大门便人来人往,陆续有提礼物的宾客上门。秦管家负责接迎,官员一到,便将人往正堂里引,吕家没有主母,安顿女眷之事就由吕金枝代劳。

官员家的女眷大多清闲,除了相夫教子做女红外,就爱聊个家长里短。吕金枝杵在门口,觉得此处就犹如一个大型的八卦市场,谁八卦多,谁就左右逢源。她又是个自带八卦的体质,丢进女人堆里简直是如坐针毡。

好在太子来得稍早,下人一报,她就赶紧寻了个由头遁了。

而正堂这边,扮成家丁的暗卫偷偷回报,叡王派出的细作已顺利混入吕府,对方一旦行动,便可人赃俱获。

吕严一边点头,一边对着前方扭动水蛇腰的舞姬拍手叫好。

今年的寿宴不仅请来了京都最有名的乐坊,还为宾客们备下了一出好戏,不枉各位达官贵胄砸银子送来这许多厚礼。

吕金枝是个不管事的,逃离女眷们聚众八卦的是非之地,就拉着太子往西面的园子里走。

太子看她偷偷摸摸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吕府本就不大,宾客一来,就没有一处清净之地了,你是想躲到哪去?”

说得也有道理。吕金枝瞅准前方的凉亭往里一钻:“那就这儿吧。”此处是她平时抚琴之处,周遭灌木高耸,亭子一圈还设了几道竹帘,只要将竹帘放下,外头便看不清里头的景象了。

温良景当年曾远远地在廊下听过一段她的琴音,却始终不敢靠近,今日一游,瞬时感慨万千,说什么也要吕金枝再弹一曲。

吕金枝拗不过他,便让太子在此处放下帘子,自个儿则去外头逮个家丁守着。此时的吕府人来人往,家丁也大多忙碌着,好不容易瞅着个提着食盒看起来清闲些的,吕金枝却一时想不起此人的名字,只好招招手:“来,你过来。”

那家丁面容一呆,忙顺着她的指示跟上去。到亭子底下,吕金枝指指亭下台阶的位置:“你在这儿守着,万不可让旁人进来。”

吕府本就人手不多,办寿宴时许多下人还是外头临时请来的。大伙儿都在忙里忙外,他却被拉到亭子下站着,那家丁有些为难:“可小的还要赶着去给厨房送东西,要是耽误了,秦管家责怪下来……”

如此一说,吕金枝的心里倒有些不乐意了。方才她明明见着其他的家丁婢女都是低头走路,手脚麻利,唯独他迈着小碎步不急不缓,还东张西望,一看就是个偷懒的,此时竟说怕耽误送东西。

吕金枝伸手去掀他的食盒:“你要送什么东西?”

那家丁却手上一缩,将食盒藏在身后:“是新鲜的食材,厨子说了,路上万不可打开。”

这样啊……尚未想出个万全之策,放完帘子的太子走出来:“你家小姐的琴音举世无双,能亲闻一回是你的福分,最多也就一盏茶的时间,耽误不了什么。”

既然太子都发了话,还能再说什么?

那家丁勉为其难地答道:“是。”

圆满解决,皆大欢喜。太子与吕金枝对视一笑,一前一后地往亭子里走。走上台阶,吕金枝回过身又问:“看你不像府中的家丁,你叫什么名字?哪家举荐来的?一会儿我去秦管家面前替你说说情。”

那家丁忽然脸色一僵,说起话来也有些结巴了:“小的……小的叫虎子,是……是……”话未说完,拔腿就跑。

伏在暗处的暗卫额上冒出两滴大汗:暗卫营是吕家的秘密,此时太子在场,老子是追还是不追?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太子忽然从凉亭中飞身而出,一把揪住了那个家丁的肩膀。那家丁翻身一躲,立时从太子的魔爪下挣脱出来,转身又往院墙的方向逃窜。

哟!还是个练家子。太子一面抬脚紧追,一面大喊道:“你那个护卫呢?还不出来帮忙?”

吕金枝这才反应过来,忙大喊一声:“卫川!”

灌木之中,一个黑影一下蹿出来,与太子拦追堵截,眨眼便将那奇怪的家丁追得退无可退。

一旁的暗卫默默舒下一口气,总算没让他跑了。

与此同时,不远处巡逻的府兵和宾客听见动静纷纷朝这边围困过来,提食盒的家丁渐渐被人群堵在了墙角。奇怪的是,遭此困境,那家丁依旧死死攥着手中的食盒不放,仿佛里头有什么宝贝似的。

“抓住他!”

吕金枝一声令下,内圈的卫川一脚踹飞他手里的食盒,紧接着,府兵飞扑而上,将他死死地压在了身下。

原以为食盒中装的是偷来的金银珠宝,盒盖在地面裂开,真相却惊人一跳。见摔得破裂的棕红色食盒中露出一片明黄色的衣角,衣角处以金线绣制的祥文交缠盘踞,赫然是一件龙袍!

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私制龙袍,这是谋反的罪名啊!

吕金枝将人群拨开一条缝,小心将地上的东西拾起来,继而转身看向墙角被制住的男子,愤愤地道:“带着陛下之物混进吕府,是想诬我吕家谋反?说!是谁指使你的?”

那男子双手被反剪在身后,只艰难地抬起脸,咬牙死死地看着她。

众目睽睽,怕是问不出什么,太子拉过她道:“天色将黑,寿宴临近开席,不若先将他关押起来,等寿宴结束再审也不迟。”

好好的寿宴被歹人钻了空子,确实败兴了些。吕金枝点点头,指挥周围的家丁安排宾客落席后,忙带着袍子去找吕严。

吕严早对此事了若指掌,原本打算等他行动之时再一举拿下,没想到却提前被太子和吕金枝撞了个正着。有了太子亲证,反倒更容易洗清冤枉了。

悄悄将龙袍收好,吕老狐狸喜上眉梢:“前一阵儿收到眼线来报,说叡王为了除掉太子的左膀右臂,竟打算诬我谋反,今日被你与太子撞破,倒是省得我再费周折了。”

吕金枝许久不干事,一干就干了件大事,没想到跑到她爹面前一报,竟是这个反应,瞬时不高兴了:“也就是说,此事你早就知道,却没知会我一声?你总是如此,到底有没有当我是你的闺女啊?”

见着闺女颇有怨言,吕严撇嘴道:“小气了不是?官场之事凶险万分,有时候知道得越少,活得越长,为父不告诉你,也是希望你无忧无虑。”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她始终是吕家的一员,所做的一切也都是想为吕家出一份力,她爹却总是将她瞒着护着,几次让她好心办了坏事。吕金枝有时候觉得,在外头时,不管她有多佩服自己的智商,但凡一回到家,就如同一个智障。太生气了,仿佛身心都受到了侮辱!

吕金枝低头翻了个白眼:“既然一切你都了如指掌,那我也没什么好禀报的了,外头的宾客还在等着,我先出去招呼客人了。”

唔,看来当真气得不轻。吕严笑呵呵地将她一把拉住:“莫急莫急,其实爹爹还有一事想告诉你。”

吕金枝不说话,将眼睛望向门口。

吕严哄小孩儿似的,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腰身:“不是哄你,当真是个要紧的事。”

吕金枝依旧不说话,腰身一扭,默默地躲开了。

吕严见此,直接开门见山:“其实府中还有两名内应,一个负责与抓住的那个接头,另一个负责在为父的酒里下毒。”

吕金枝眉心一皱,终于有了反应。余光瞄到她紧张的神情,吕老狐狸心下一暖。这闺女没白生养,一听到她爹有了危险,立时就不生气了,捋了捋胡须,他一五一十地道:“原本他们的计划是先在我的酒中下毒,等吕府一团乱时,再由府中的内应将人引到我的卧房,从而发现藏在卧房中的龙袍,最后趁我无力反抗,一举定下吕家谋反的罪名。不过,那细作被你与太子提前撞破,倒是将先前的计划打乱了。”

吕金枝总算将眼睛挪回来:“这招够毒的啊!”

自古帝王最不能容忍之事的便是有人威胁到他的江山,这龙袍往家中一送,不管吕家是不是当真想谋反,陛下都必定起疑。

毒,太毒了!

当日在关雎宫里,吕金枝曾告诉叡王无需对她手下留情,他倒还真不客气,一干就干票大的!

吕金枝皱眉:“这么大的事你憋到现在才说?”

吕严慈祥地揉了揉她的后脑勺:“这不是说了吗!”

吕金枝气鼓鼓地道:“你这是万不得已!”

“不不不,原本爹也是打算说的!”吕严脸色一正,“为父打算将计就计,假装中毒,让叡王放松警惕。怕你到时当了真,本打算开席之前就告诉你的。”

开席之前……可不就是现在?吕金枝挖挖耳朵:“那中毒之后呢?”

中毒之后的事吕严都安排好了。他假装昏死过去,剩下的一切都还需吕金枝来打理,叡王既已起了杀心,便再留他不得。假装中毒不仅可让叡王露出马脚,还能让陛下对吕家放下防备之心,一举两得。

吕严抿抿嘴唇,将心中的计划尽数吐出:“我中毒之后,府中必定大乱,届时你就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吕金枝的目光由惊到喜,听到末尾处,狠狠点头道:“爹爹英明!”

出了这么件大事,参宴的宾客个个都义愤填膺,一坐上酒席,便交头接耳地议论开来。

“今日的吕府来的都是些达官贵胄,没想到却有人意图在此时陷害吕家,胆子忒大了!”

“更可恶的是,这事儿早不干晚不干,竟等到首辅大人寿诞之时前来,也太缺德了些!幸好当时太子在场,将他抓了个现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林大人说得有理。不过,放眼朝堂,敢做下此事之人,究竟是谁呢?”

“任他是谁,以吕大人睚眦必报的性情……”

众人说得起劲,上座之上的太子殿下却只独坐一处,既不说话,也无人敢上前搭腔。他总觉得,方才抓捕细作的过程太过顺利,有些不大对劲。对方若是存心陷害,且是谋反的罪名,定当还会在吕府安置内应。但吕府上上下下似乎对此毫不担心,既未搜问盘查,也无封锁府邸,委实怪异。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吕老狐狸早就知道对手有此一计,并想好了应对之策。

只是,设计陷害之人……究竟是谁呢?正想得入神,十步之外忽然传出一声大笑:“方才府中出了点状况,让诸位见笑,让诸位见笑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今日的寿星着一身枣红色的常服,在下人的簇拥之下姗姗来迟。身后跟着的,还有方才匆匆离开的吕金枝。

绕过摆满酒菜的圆桌,吕严在主位上站定:“方才家中来了贼人,令诸位受惊,待酒宴过后,老夫必当亲自上报给陛下,一切由陛下做主。恰逢太子在场,有人陷害吕家之事诸位也是有目共睹,还望诸位都替老夫做个见证。”

在座之人大多都与吕严有些交情,哪怕没有交情,也多半想借机攀点关系。吕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大伙儿自是十分热心。

见到众人齐齐点头,吕严含笑道:“诸位仁义之至,老夫为表感激,先敬诸位一杯!”

按照计划,吕严喝下这杯酒便要佯装中毒吐血。吕金枝不敢怠慢,忙提了酒壶将吕严的杯子斟满,并退到一边,专心致志地看着她爹演戏。

吕严将酒杯举起,席上顿时喧哗起来,众人也都举着杯子回应。

“干!”

随着一声令下,所有人仰头,将手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而就在众人饮酒的这个间隙,吕严遮住杯子的阔袖稍稍一动,一个事先准备好的血袋悄悄地滑入嘴里。两手垂下时,他再轻轻一咬,血袋中的浆液立时喷溅而出,将满桌的菜肴染了个血红。

啧啧,可惜了一桌子好菜。正感叹着,吕严摇晃两下,手中的杯子落地:“有……有毒……”

吕金枝大惊失色,两步跨到吕严的身后将他扶住,连喊数声:“爹?爹!爹啊!”

咳,这一段她自认为演得还可以。随着最后一声落下,酒席之上立时乱作一团,有喊“快请大夫”的,有喊“扶老爷进屋”的,甚至还有人大喊着“抓刺客”。

偌大的庭院中,宾客家丁来回奔走,惊叫之声此起彼伏。

吕金枝演得格外投入,一面甩开拉扯的家丁,一面用力地将吕严扶住,口中还不断叫喊着:“是谁!是谁那么恶毒!”

待四个家丁扶胳膊架腿地将吕严抬起来,她又甩一甩衣袖,抹着眼泪花指挥他们进屋。

太子呆呆地站在远处,看着她略显浮夸的演技勾起了唇角,后又意识到这种时刻不宜露出微笑,遂不动声色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得他直皱眉。方才抓捕细作时他就觉得不对劲,但又不知吕家父女在耍什么把戏,此刻见到吕严中毒,总算明白过来,原来是一出苦肉计。只是,他这么做究竟有何用意?以龙袍陷害谋反一事又是不是吕严刻意安排的?

温良景走到桌前,不动声色地以手指蘸了点桌上的血迹。凑到鼻尖一闻,却忽然脸色骤变。下一刻,他猛地撞开挡在身前的人群,朝吕金枝所去的方向狂奔而去。

卧房的门口已经汇聚了不少宾客,个个交头接耳,伸长了脖子往屋里头探。秦管家带着几个家丁挡在门口,一面阻挡着,一面劝说着。见到太子过来,他们连连向太子求救:“殿下,请殿下为老爷做主!”

话音刚落,就听到屋里有瓷器碎落的声音,紧接着传出吕金枝的一声惊叫。

来不及回话,温良景一脚踹开房门,径直朝里屋冲进去。见到眼前的一幕,他顿时呆了。

烛火飘摇的卧房中,吕严斜倚在床头,眼睑紧闭,呼吸急促,嘴角之处不断喷涌出深褐色的浓血。一旁淡蓝色的床帐上斑斑点点,还留着一道长长的血线。一旁的吕金枝因惊惶和恐惧浑身颤抖,一面哭喊,一面摇晃着吕严的手臂。

听见有人破门而入,吕金枝即刻转过身,踉踉跄跄地朝这边奔过来:“大夫呢?大夫来了没有?”

虽已极力控制着情绪,她的声音仍旧颤抖。温良景心疼地将她一把搂住:“大夫已经去请了,你先别急。”

怎么能不急?吕金枝眼角泛泪,抬着手上下比画:“方才我爹说秦管家制的血浆太齁,我就拿了水给他,谁知道一碗水下去,他就吐血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吕金枝颤抖着去拾地上的碎瓷片,“一定是水有问题,有人在水里下毒了……”

生怕她伤到自己,温良景一把将她拉起来:“别捡了!不是水,是血浆。”

吕金枝呆了一瞬,手里的瓷片落了地。

温良景用力攥着她的手腕,一字一句地道:“你先冷静下来仔细想想,秦管家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有啊!秦管家是家中的老人了,他经手的血浆怎会有毒?定是有旁人做了手脚!可她爹明明说过,假意中毒一事仅有秦管家和暗卫营的人知晓,旁人又怎么可能接触到事先备好的血浆?明明是假装中毒,怎么会成了真的?吕金枝恍恍惚惚地往外走:“我要去问一问秦管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走出两步,被温良景狠狠拽回来:“你现在如一只无头苍蝇一般,怎么去问?听我的,你在这里照顾你爹,余下的事我来处理。”

也好……也好……原本计划之中便是请太子主持大局,如今阴差阳错,吕严当真中毒了,吕金枝心里也没了主意,千头万绪将她缠着裹着,她一下子也理不清,看不明。听到太子如此说,本能地就生出一股依赖之情。

还好……还好有他在。她讷讷地点着头,扶着桌子退回到床边:“那你快去,快去。”

温良景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下一痛,张了张嘴想再安慰两句,但时间紧迫,只好狠了狠心,走了出去。

大夫是事先安排好的,太子前脚刚走就提着药箱踏进来。

得知吕严是当真中毒,大夫被惊得瞪大了眼。催吐、扎针、解毒,满头大汗地一通忙活,床上之人仍丝毫没有起色。

吕金枝呆呆地坐在外间,到现在想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倒下就倒下了呢?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所有参与计划的暗卫心腹都知道吕严中了毒。负责看守细作的卫川火急火燎地赶过来,见吕金枝痴愣愣地坐在一处,眼中半分神采也无,忙收敛了情急的神色,进房的步子也变得极轻。

怕惊吓到她一般,卫川小心地道:“主人,太子殿下已将府里的细作尽数拿下,正打算亲自入宫禀报此事,您看……老爷交代的事您要不要向他知会一声?”

经卫川提醒,她才想起来,假意中毒之事是万不可透露的。此举原是为了让陛下放松警惕,吕严的意思是连太子也要瞒着,但方才情急,她不慎说漏了嘴。好在太子一心向着吕家,若她亲自开口,这个忙他一定会帮。

“是要知会知会。”吕金枝抬起头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卫川就跟在后头,眼看着她歪歪斜斜的,险些摔倒好几回。

府中的宾客已在慢慢撤离,京都衙门也紧急调了官兵过来维持秩序。此时的吕府人来人往,十步一哨,五步一岗。路过院墙时,外头有人在高声议论:“首辅大人这一倒,吕家怕是也岌岌可危,吕金枝一介女子,应是再难撑起朝堂中的半边天了。柳兄,我看我们还要早做打算才是……”

听到此处,吕金枝停住脚大喊一声:“我爹还没死!”

外头之人急忙收声。

卫川臭骂道:“狼心狗肺的东西!老爷当初给过他们多少好处?想不到这才刚刚中毒,他们就想着为自己找退路了!”

吕金枝紧握着拳头,气得浑身发抖。

卫川见状,赶紧闭嘴。

太子正在偏房的花厅里向秦管家问话。

由于吕严的血浆是秦管家给的,除去先前送龙袍的细作以及后来被抓获的两名细作外,还有秦管家也被视为嫌疑之人。

吕金枝进屋时正看到秦管家跪在地上低声痛哭:“老奴伺候老爷三十年,老爷又待我恩重如山,我怎么会毒害老爷?”抬眼时他老泪纵横,正望见面如死灰的吕金枝,年近六十的秦管家立时将膝盖转了个方向,朝着她重重一磕头,“小姐,老奴当真没有毒害老爷!那血浆确是老奴制作的不假,可里头仅仅是加了鸽子血的糖浆啊!”

事实究竟如何,吕金枝此时也无法定夺,只淡淡看了他一眼,转头望向太子:“殿下请随我出来,我有话想跟殿下说。”

温良景从椅子上站起来,忙跟着走出去。

到了一处僻静之所,吕金枝回过身,一把搂住他的颈脖,眼泪顺势而下,声音也变得沙哑了:“大夫说我爹凶险万分,捱不捱得过今夜只能听天由命,若他有个什么好歹,吕家便只剩下我一人了……”

她的眼泪他只见过两回。一回是踹他下湖后吕严将她捉到了陛下面前作势要打,她假装悔过时用事先涂了葱汁的手帕熏的,另一回则是他打击报复时将毛毛虫放在她肩膀上给吓的。吕家子嗣薄弱,传到她这一代便只剩她与吕严二人,如今连吕严也倒下了,可想吕金枝此刻的无助。

见到素来坚强的吕金枝泪眼相向,温良景不可避免地心中一痛。

“你还有我。”温良景抬手捧着她的脸颊道,“你爹的事我会如实禀报给父皇,相信父皇定会严惩背后指使之人,我也会全力替你找出真凶。”

吕金枝轻轻往他怀里一送:“从前我处处与你作对时,我爹就常常骂我,后来定了亲,他更是时时敲打我说你定是我此生的良人,叫我安心嫁入东宫,好好地与你过日子。今日见你为吕家上下奔波,我内心的感激和感动无以复加,此时本应不该再麻烦殿下,但……金枝还有一事相求。”

温良景嘴唇微启,正要说话,被吕金枝一把捂住。

“其实我爹早就知道设计陷害之人是大皇子,今日设宴只是将计就计,可……可不知哪一环出了差错,秦管家制的血浆里竟然有毒。殿下,我爹已经不省人事,若让陛下知道其中还有这样一番曲折,必定会认为我吕家另有所图,就怕届时引得陛下猜忌,平白为吕家招来什么祸事。”她期盼地凝望着他,“能不能……能不能请殿下瞒下此事,就说他是饮酒中的毒?”

其实这件事温良景早有打算,方才没将秦管家与三名细作关押在一处,而是带到了无人把守的偏房单独审问,就是想瞒下此事。此刻吕金枝将他带到此处,又泪眼汪汪地搂着他要他帮忙,温良景的心里反倒有些不是滋味。

她从前向来是有话直说,毫不客气,哪怕是求人帮忙也从不做出柔弱可欺的样子。可如今这般轻言巧语地将他搂着,又在前头做了那许多的铺垫,还以泪眼故作柔弱,分明就是信他不过。

说白了,吕金枝还是怕他与温实骏串通一气,趁着吕严中毒来铲除吕家。

她也确实是这样想的。吕严曾经说过,吕家最大的对手从来都不是叡王,更不是整个朝堂,而是温家历任的每一位皇帝。

吕严原本打算以假意中毒之事扳倒叡王,而后再暗中操控着朝堂,等到时机成熟,找个由头苏醒过来,继续与陛下抗衡。但今日一倒,整个计划便无从计起。吕家还有太多太多的秘密她不知情,即便要以一己之力撑起吕家,也尚需时日,目前除了依靠太子,她实在是无计可施。

见太子迟迟没有反应,吕金枝有些慌乱:“怎么?你不肯?”

温良景这才醒悟过来,缓缓将脖子上的两只手拉下,轻轻柔柔地道:“你放心,孤知道其中利害,方才已命人安排好了一切,首辅大人就是饮下了毒酒才吐的血。”

吕金枝微微一怔:“殿下早就打算好了?”

是啊!其实你根本不必多此一举……你想做的我都会帮你做到,你想要的,我都会设法给你……如今这般,反有些叫人痛心。温良景抬手想摸一摸她的后脑勺,抬到一半还是缩回去:“是。就算你不说,孤也会帮你隐瞒此事。”

想不到他竟答应得这般顺利,且早已帮吕家打算好了。

吕金枝心下感动得紧,觉得此情此恩无以为报,想了半天,斩钉截铁地道:“殿下如此待我,我吕金枝定当以身、以心相许,他日成婚之时,我整个吕家便是嫁妆!”

这是一句承诺,也是她待温良景的真心。得此一句,似乎此前的不信任也无关紧要了。

温良景的手指在她脸颊滑过,像擦拭一件珍宝,缓缓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好了,孤还要入宫禀报此事,就先走了。”

身前之人总算舒展了眉梢:“好。”

血浆中毒一事尚未查明,秦管家始终存有嫌疑,念及他是家中的老人,吕金枝也没有多做为难,仅仅盘问两句便将他暂时软禁了起来。其余的三名细作则被带去了京都衙门,由衙门的苏大人负责看管。

今夜之事所见之人众多,闹得朝中上下人心惶惶,太子入宫一报,乐丰皇帝即刻震怒非常,为显重视,当即委托太子全权查办。

为防有人杀人灭口,此案几乎是连夜审理。

由于吕严的事先安排,审理的过程亦是顺利无比。

经犯人供述,他们三人受叡王的指使,从吕家张罗寿宴时起就想方设法地混进吕府。一名负责将私制的龙袍送入府中,一名负责吸引参宴的宾客入房,而另一名则负责在酒水里下毒。至于此行的目的,便是要趁吕严人事不省时,诬陷吕家谋反。若成,有满座的宾客作证,吕金枝在陛下面前便是有口难言。

苏贤瞠目结舌地看完了卷宗,小心地递给太子:“此案事实清楚,又牵扯众多,殿下是否要入宫禀报陛下?”

报,自然要报,不过不能按照犯人的口供来报。温良景研墨提笔,在述纸上划去了“所幸三人未来得及行动,便提前被吕府的家丁抓获”这一段:“苏大人觉得,孤这样报,是否更准确一点?”

苏贤惊恐地眼角一抖:“是是是,殿下英明。”

将计就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本就是吕严的计划,他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

苏贤识趣地将卷宗翻到犯人供述那一页,依样画葫芦,同样划去了犯人提前被吕府家丁抓获那一段。抖抖袖子,递给一旁主笔的师爷:“重抄一份,让犯人画押!”

案件审理了一夜,除了让三名犯人认罪画押,对裁缝和绣娘的抓捕和审理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有了这三人的供述,裁缝和绣娘几乎是没有狡辩的机会,五个人的证词环环相扣,将整件事的脉络都串联起来,确是叡王在幕后行凶无疑。

谋害朝廷重臣,即便是贵为王爷也罪责难逃,何况,叡王的目的是要除去太子的左膀右臂。

早朝之上,太子当众呈上卷宗,震惊朝野。

温实骏原本心中有愧,不愿轻易对大儿子发难,但此事目击者甚多,牵扯甚广,影响实在恶劣,由不得他再偏袒半分。摔了两盏水晶灯,又砸了一方砚台,乐丰皇帝大发雷霆:“传逆子进宫!朕要亲自问话!”

其实从昨夜开始,整个叡王府就已经乱作一团,幕僚心腹四下奔走,想方设法地打探着事态的进展。只是,从案发到审理仅仅一夜的时间,几乎还未商讨出对策,就已经闹得天下皆知。

步入大殿之时,温良吉面容酸楚,行礼的手微微颤抖。

乐丰皇帝屏退左右,将卷宗往地上一扔,怒道:“朕一再地给你机会,你却一再地让朕失望!结党营私,争储夺嫡,乃至劫取税银,朕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朕的包容换来了什么?毒害重臣,陷害谋反,闹得朝野震荡,天下哗然!”

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只是诡辩,但温良吉心有不甘:“吕家父女野心勃勃,儿臣一心只想替父皇分忧,免除后患。”

“替朕分忧?”温实骏的嗓音陡然增大,“究竟是想替朕分忧,还是为自己谋算?”

“儿臣冤枉!”温良吉纵然对这个父亲心存怨怼,但长久以来的皇权压制仍旧让他敬畏不已。见到父皇震怒,他重重地往地上一磕:“昔日儿臣在朝堂上说过,儿臣生来便是为父皇和太子分忧的,只要是父皇想做之事,儿臣哪怕肝脑涂地也要为父皇办到。吕家制霸朝堂多年,一直是温氏江山的心腹大患,除去他只有百利而无一害。儿臣这么做,何错之有?”

“你倒还振振有词?”温实骏气得在桌案后连踱数步,伸出根食指指着他抖啊抖,“你敢以你母后的性命起誓,毒害吕严不是为了剪除太子的左右手?”

温良吉猛地抬起头来,哑口无言了。

吕家的婚事不仅是贤贞皇后立下的遗旨,也是温实骏扶持太子的一步险棋。即便要除去吕严,也不在此刻,更不该贸然出手,闹得天下皆知。

温实骏怒气横生,继续逼问:“倘若此事没有查清,你又意欲如何?是不是要与皇后里应外合,扳倒太子,再企图入主东宫?”

温良吉跪在堂下,几欲辩解,却又无从辩解。只因温实骏的每一句都说中了他的心声。目光闪烁几回,温良吉干脆直言:“是!儿臣不甘!他温良景文韬武略样样不及儿臣,凭什么婚事储位样样都占?难道父皇忘了,我才是你嫡亲的长子,我的母后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太子妃!”他温良景凭什么?就凭他有个狐媚子娘亲?最后这句他终究没敢说出口,只挪了挪唇瓣,目光坦然地注视着圣颜。

温实骏看惯了底下之人对他俯首帖耳,贸然被他这么一看,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他负着手在桌案后走了七八个来回,圣颜之上怒意更盛:“你是在质问朕?”桌案猛地一拍,“你怎么不去质问你那心肠歹毒的母后?当年若不是她对贤贞皇后百般陷害,又如何会落得如此下场?你如今觊觎储位,毒害大臣,行事与她如出一辙,果真是她教出来的好儿子!”

呵!这一切的一切,还不都是被你逼的?

可他不仅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还是一国之君,即便有错又怎会承认?话到此处,温良吉已心灰意冷,只是当年的恩怨依旧愤恨难平,要他认错是绝无可能。

温良吉胸口起伏一阵,终是没再言语。半晌,他认命一般垂下头道:“此事是儿臣一人犯下,与母后无关,要杀要剐,全凭父皇发落!”

其实温实骏认为,儿子的过错都是端敬皇后的教唆。可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竟对那个毒妇百般袒护!此言一出,更是将温实骏气得够呛。

“此事与她无关,那此前之事呢?太子的生母殡天不久她就曾三番四次地毒害太子。朕对她一再容忍,她倒好,全当朕耳聋目盲,还教唆你谋害重臣,夺位争储?”

温良吉急了:“这次儿臣以性命担保,母后绝没参与此事!”

看看,这个冥顽不灵的逆子!他还是宁可一人揽下罪责!温实骏气得身形不稳,头脑发晕:“从前朕念及骨肉亲情、夫妻之情,始终对你们母子宽容忍让,今日再看,都不过是在包藏祸心。”他无力地挥挥手,从不在人前显露悲欢的圣颜之上布满疲态,“你退下吧,朕不想再见到你。”

温良吉还想帮皇后辩解,但又怕说错什么再惹得父皇不快,扭捏了一刻,方踉踉跄跄地爬起来。

退到殿外,正好撞见在殿门口等候的温良景。

相较之下,温良景英姿勃发,他却神行狼狈,眼中尽是酸楚之色。这些年来,为讨父皇的欢心,二人明面上总是装得亲热和谐,这回的事情一出,一切的佯装和假面都已扯破,温良吉干脆破罐子破摔,冷着脸与温良景擦身而过。

哪知太子不依不饶,兀自站了一站,提着袍子追下了台阶:“皇兄留步。”

温良吉觉得好笑:“太子是要奚落本王,还是想劝本王回头是岸?”

温良景诚然不似他说的这般天真,更并非什么落井下石之人。他肯叫他一声皇兄,又觍着脸追上来攀谈,不过是为了吕金枝。

昨夜太医院出动大半,连夜商讨解毒之法,但从吕府出来的医者,无不是摇头叹气,称自己医术不精。都道吕严所中之毒乃多种毒物混合,唯有找出下毒之人,逼问出解药,方有救治之法。太子思来想去,吕家能走到今天,必定树敌众多,若要一一排查实在困难,好巧不巧,下毒之人偏偏赶在叡王动手的这一天,这就稀奇了点。

温良景目光平静地望着他,不咸不淡地道:“孤确然是有一言相劝,却不似皇兄说的这般。”

“哦?”

温良景道:“父皇对母后早有芥蒂,皇兄又是母后亲生,今日之事闹得天下皆知,想必母后那边也难辞其咎。若皇兄肯交出解药助首辅大人醒转,或许父皇会念及皇兄及时悔过之情网开一面。”

温良吉瞬时明白过来,太子这是想拿着解药去讨好他的首辅千金。

啧啧,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大皇子嘴角一斜,冷笑道:“你我心知肚明,下毒之人根本不是本王所派之人。此时你却觍着脸来找本王要解药,岂不可笑?”

温良景也自知可笑,但此毒中得蹊跷,除了猜测是叡王另做了手脚外,实在是无从查起。

温良景探究地看着他的眼睛:“皇兄当真不知首辅大人所中何毒?”

“吕家权倾朝野,树敌无数,想置吕严于死地的又不止本王一个,太子拦住本王的去路,又指着本王一人相问,是断定本王一计之外还有一计?”温良吉不卑不亢地站在台阶下,料准他此刻必定心急,说起话来越发慢条斯理,“不过,本王倒是知道,除本王之外,还有一人也欲将他除之而后快。”

太子眸光一凛:“何人?”

温良吉笑意更深,也不看他,只低头摸了摸手上的扳指:“太子若真想知道,何不附耳过来?”

不过一介王侯,却敢对当朝的储君颐指气使,简直目无尊卑!

温良景满腔的怒气,终究是一忍再忍,没有发作。明知道他是有意作弄,却仍忍不住在心里抱有一丝希望。待他走下台阶,微微附过身去,温良吉忽然收敛了笑意,一字一顿地道:“即便本王当真知晓,也绝不会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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