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家父子三人、郭王、璃珠围坐在大堂里,个个神色凝重。
“爹,你回来啦!”
一个银铃般的嗓音把他们从蕾蕾的哀嚎声中吸引过去。只见康洪岸十六岁的女儿康秋棠牵着跛脚的弟弟康秦走进门来。
“哎呦呦呦,我的小心肝儿欸。”
康洪岸喜笑颜开,迎上去把康秋棠抱起,举到空中,然后搂着她做回太师椅。
“公主殿下,您这一个月可野够了吧!”康洪岸笑道。
“才没有呢,人家比爹在家时还乖。今儿个,是头一次出去。”说着冲郭王使眼色。向来不苟言笑的郭王不禁一抿嘴。
康洪岸则仰天大笑,接着用食指刮了一下秋棠的鼻子,说“小孩子说谎话可是要长长鼻子的呦。”
秋棠看了他一会儿,说“爹,你赢了?”
“嗯?”
“赢了吴灿?”
“不错。你怎么知道的?”
“记得我六岁那年,小妈刚来,你把自己在石屋里关了三天。大哥说因为你输给了吴灿。你如今却如此畅快,想必是把他杀了?”
康洪岸微笑着摸了摸女儿的脸蛋。
“大哥说世上除了你,吴灿最厉害。现在他死了,你是不是不再杀人了?”
“不杀了,再也不杀了。”他久久凝望着女儿那令人一见就忘却忧愁的脸,“只要你高兴,爹连剑也不碰了。”
秋棠笑而不语,仿佛明白这是一句假话。她从父亲的膝头跳下,走向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口的弟弟,把他牵到康洪岸面前,说:“秦儿,给爹爹请安呀。”
康洪岸端坐着,耷拉着眼皮看着自己的小儿子。
康秦低着头,两手攥着衣角。
秋棠抚着他的脖子,说:“秦儿,忘了姐姐是怎么教你的?”
“孩儿给爹请安。”他说话嗡声嗡气,几乎听不见。
康洪岸冲小儿子一摆手,“好了,你去吧。”
秋棠于是牵着弟弟往门外走。康洪岸伸手拉住女儿,然而她执意要走,“秦儿早就饿了。”
康洪岸说:“让郭王送他去吃饭好习。”
“可我得喂他呀?”秋棠一脸困惑,仿佛康洪岸离家一个月竟忘记了自己已经喂了弟弟八年饭,一日三餐无一例外。
“璃珠,你去喂。”
其实自从康秦断了奶,璃珠,他的生母,就没再多看他一眼。
“别人喂,他不吃。”
康洪岸久久侧眼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他看到他们走下台阶后,秋棠用手帕给康秦擦了一下鼻子。
蕾蕾的嚎叫变得愈发刺耳。
一个小厮与秋棠擦肩而过,跑进门来。
“老爷,镇南王来了。”
“真会赶巧。”康洪岸心想。
“来了多少人?”
“不足百人。”
“到哪了?”
“要进城了。”
“下去吧。”
小厮退下。
康哲笑道:“呵呵,堂堂一方诸侯出行,随从不满百。”
康澈说:“久闻彼处连年干旱,雷木纳称霸一方,争战不休。”
康洪岸起身道:“好了,都随我出迎吧。郭王留下照料。”
康洪岸一家人,除了康秋棠和康秦,奔南门而去。远远的,他们看到了镇南王的仪仗队。走近了,只见随从皆老弱,旗帜褪色难辨,马车被修补得面目全非。
镇南王下得车来,只见他身材伟岸,须发灰白,眼窝深陷,一幅颓然老相。康洪岸忙上前与之相拥,一时眼眶湿润,说不出话来。
“……亲家公,公主大婚一别,不过五年。你……”
镇南王叹道:“唉,时局艰难,宿兴夜寐,怎能不老。”
两人唏嘘不已。
镇南王夫人随后走下马车,康洪岸忙招呼一行人回家。他们一进大门,看到郭王站在庭院里。
“小人见过大王。公主刚刚诞下一女婴,母子平安。”
康洪岸大喜过望,忙领着镇南王夫妇进到里屋。虚弱不堪的蕾蕾正和陪嫁丫鬟湘雨逗弄着婴儿。
蕾蕾见了来人,激动不已:“爹,娘,你们来啦!”
康洪岸早已伸出微颤着的双手朝婴儿走去。谁知镇南王抢到他前头,一把扼住蕾蕾手腕将她整个人拖下床来。蕾蕾发出一声无力的尖叫。众人傻了眼。
“爹——!”
“辱门败类,还有脸喊爹!”镇南王说着将女儿往门外拖,他的夫人低头静立。
康洪岸和大儿子拦住镇南王。康洪岸道:“亲家公,这是何时意?”康澈抱起妻子想要放回床上,然而镇南王死死攥着她的手腕不放。璃珠忙扯过一条毯子盖住儿媳亦裸的身体。湘雨哄着早已嚎啕大哭的婴儿。
“岳丈大人,有事坐下来慢慢说,您这是……”
镇南王拗不过众人,于是甩开蕾蕾的手,一声长叹,夺门而出。他站在屋外阶上,仰望苍天,连连哀叹。
“亲家公,蕾蕾到底有何过错,惹您这般气愤?”
镇南王转身看看康洪岸,又看看康澈,摇头叹气。
“岳丈大人,您但讲无妨。”康澈说。
“澈儿……唉,亲家。真是家门不幸呀。那个孽障她——”,镇南王指着里屋的门,“生的是贵公子——”
就在这时,郭王看到康哲的膝盖在颤抖,便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康哲斜视郭王,郭王摇了摇头。
“贵公子康哲的骨肉。”说完,如释重负的镇南王长吁一口气。
康洪岸身体一震,接着又僵了好一会儿。他慢慢地转身,害怕看见大儿子正跪在自己身后。
幸好,康哲只是站在那里,然而面如土色。康洪岸正要开口询问,郭王给他使了眼色。他略一思索,转对镇南王说:“亲家公,此等隐密之事,我家中尚无风声。您远在千里之外,如何得知?”
“湘雨即是人证。”镇南王说。
“湘雨?”
“不错,正是湘雨,她以书信报知。”
湘雨从里屋出来,自然跪在地上。
康洪岸厉声道:“贱人,你家小姐待你甚厚,你何故恶言污蔑!”
颤抖着的湘雨试着鼓起勇气。
“说话!”
“奴婢所言非虚。二少爷每日深夜回房,倒头便睡,小姐只好……”
“给我住口!”康洪岸说着扬起右掌。
镇南王见状立即挡在湘雨前,说:“怎么,你想杀人灭口?”
康洪岸显出惊疑的神色,说:“您此言何意?这个贱人妖言祸主,真该碎尸万段。您莫要听信她的一派胡言。”
镇南王说:“是真是假,请葛先生来一验便知。”
葛先生人称“药神”。康洪岸心里发虚。他扭头看郭王,郭王正低头沉思。康哲面无血色,犹如死尸。康澈漠然如故。
康洪岸还是进到里屋来,看见蕾蕾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显出视死如归的神情。
“告诉爹,你是清白的。”
“那个康澈……”蕾蕾含泪指着门外,“是个疯子。剑就是他的女人他的命,他眼里除了剑什么都没有……凭什么要我守活寡!”
“你……”康洪岸心中杀意已起,但对于刚刚成为母亲的女人,他下不去手。于是,他气冲冲地转身出来,反手一掌将康哲打倒在地。康哲咳出许多血来。康洪岸又抽出贴身匕首,康澈见状忙上前握住父亲的手腕,说:
“父亲,既然那女人不贞,孩儿给她一纸休书便是。您可不能杀了大哥呀!”
康洪岸看着大儿子,眼神极其复杂。
康澈扶起地上的康哲,说:“大哥,父亲年事已高,以后你就是家中的顶梁柱,可不要再像孩童般胡闹。”
康哲的表情极其复杂。
“你不用担心,”康澈接着说,“一个女人伤不了我们的手足之情。”
有好一会儿,屋子里只能听见婴儿的梦中呓语。
“啧啧啧啧,”镇南王连连点头,“好一个手足之情。康洪岸,你有一对儿好儿子,我好羡慕呀。想我那些个儿子,死的死,丢的丢,剩下一个最小的,还得了一身邪病,朝不保夕。还有就是这个女儿,又因偷汉子被休……唉……”他说着竟泪落两行。康家父子也不免伤感,却不知该怎样去安慰他。
“亲家,”镇南王猛然抬头盯着康洪岸,瞳孔里闪烁着希望的火花,“我最后再叫你一声亲家。你要是真可怜我,就帮帮我吧。”
“康某万死不辞。”
“久闻您的千金冰雪聪明,楚楚可人,把她许配给我那可怜的儿子,冲冲喜,或许……”
镇南王畅快地倾吐着,康洪岸早已惊恐万状地摇起了头,“这这这……万万……使不得!”
“当真使不得?”
“千真万确。”
镇南王一言不发,背着手走出门。
“大王……”郭王试着挽留他。康洪岸站在门前目送他远去。
镇南王走到庭院中央时停了下来,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康洪岸,郑重地点点头,然后继续朝宅门走去。然而郭王早已抢到他前面,连连拱手道:“大王,请息怒。婚姻乃终生大事,且容商议。您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不妨先去休息,酒席就快备好。大王这边请……”
镇南王又去看康洪岸,只见他正转身进屋。辽南王于是听从了郭王的安排。
郭王回到大堂,迎上了康洪荒的满面怒容,“郭王呀,你莫不是老糊涂了,怎能把我的秋棠许配给那一身邪病的小儿。”
“镇南王毕竟一方诸侯,您怎能违拗他?”
“有何不可!”康洪岸抢白道。
“我们已经做了十多年刀尖上舔血的生意,早已在无形中树立了无数仇家,何苦再公然开罪镇南王。最要紧的是他偏偏在少奶奶生产当天到来,刚来便不顾家族颜面揭露丑事,似别有用心……”
康哲沉吟道:“二弟……我……”
“大哥,你什么也不用说——来人,去吧后山的小院收拾出来,把二少奶奶请过去。今后每日三餐都要照料,莫忘。”
康洪岸说:“澈儿,你为何不休她,还要留她?”
“父亲,这种事不能传出去。”
康洪岸只有叹息。
“湘雨,”康澈说,“你过来。”
湘雨于是膝至康澈跟前。
“从今往后,你就寸步不离地照顾少奶奶和母女俩。别再做傻事,就不杀你。知道吗?”
这时丫鬟搀了怀抱孩子的蕾蕾走出内屋。蕾蕾面色苍白,却显得坚毅而冷峻。她走过康哲面前时,说:“给她起个名字吧。”
“随便。”康哲说着别过脸去。
蕾蕾一行人退下后,康澈问郭王:“您刚才想说什么?”
“镇南王今天的行为太过离谱,怕是别有用心。我们还是应下这门婚事比较稳妥。”
“尽是废话,”康哲道,“照你所言,我们康家处处都要任人摆布。”
“大少爷有何高见?”
“要我说,先把婚事应承下来,把那老儿打发走,然后派个门徒去做掉那小儿。”
“这这这……”郭王惊恐万状,“使不得,使不得啊,这岂不是引火烧身。”
“如何使不得。听闻那小儿骨骼一触即折,体肤溃烂,怎么死都不意外,谁知是我们做的?”
郭王还要争辩,只听康洪岸冷冷吐出四个字,就这么办,便只得缄口。
这时,酒席备好,两家人在餐桌上又做回了亲密的亲家,把盏相劝,不在话下。秋棠的婚期订在两个月后。有上菜的丫鬟听见了,连忙跑去后院给秋棠报喜:“小姐小姐,你要嫁人了,恭喜啦!”
秋棠早已喂康秦吃完饭,姐弟俩正在院子里玩耍。康秦虽然已经有十岁了,但走路还不甚稳当,时常摔跟头。秋棠就刻意锻炼他。每当他跌倒了趴在地上大哭,秋棠就会说:“秦儿,快起来,不想当大英雄啦?”等到他好不容易爬起来,秋棠又会说:“好样哒!看爹爹还小瞧你不?”
话说秋棠听了丫鬟的话,一下子僵在了原地,惊恐地看着她,丫鬟惊疑万分。秋棠气道:“嫁人有什么可高兴的?想嫁你嫁去!”。丫鬟撅着嘴走了。秋棠跌坐在地。康秦顿时吓得六神无主,于是摇着秋棠的手臂不住地叫姐姐。秋棠给他折腾得愈发心烦意乱,一甩手,说:“姐姐姐姐,这么大的男人了,就知道姐姐。”康秦即刻呜呜地哭了起来,秋棠只好耐住性子,一边用袖口给他擦泪一边说:“哎呀,好了,素儿再大都是姐姐的小弟弟……”
宴席结束已值黄昏,镇南王即刻启程返回。显然他来前早已找好过夜的地方,不愿在康家久留。康洪岸心中烦闷,席上没少喝酒,便早早回房歇息。
深夜,坐守大堂的郭王正要回房,一门徒突然跑进来,小声说:“管家,有生意。”
“这么晚。”郭王说着迎出门。
另一个门徒领来客人,郭王请他入坐,又命门徒从外面关好门。油灯下,郭王见那人面色焦黑,小眼睛,厚嘴唇,左额角有好大一片红色的胎记。
“管家,”那人说,“雷木纳的命值多少钱?”
郭王心中大惊,毕竟雷木纳生活在他的概念中的全部世界之外。
显然来客料到郭王会有这样的反应,笑笑说:“只要您开得出价,我就出得起。”
郭王深思不语。
这时,康澈推门而入,“有客人?”
那人起身行礼。
郭王说:“这是我家二少爷。”
“久仰久仰。”
三人入坐,那人再次向康澈道明来意,郭王始终看着康澈。
“你是镇南王的人?”康澈问。
那人仰天大笑,“康公子,为何自坏本家规矩——不问身份,不求因果。”
康澈点点头,“不错,不问身份,不求因果。那阁下可知我家为何定下如此规矩?”
“愿闻其详。”
“世人往往睚眦必报,本来是非难辨,也就无所谓身份。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什么生意都接。我家还有一条规矩,不在世间流传。”
“哦?”
“不助权谋,不陷忠义。阁下若要卖主求荣,康家断不相助。”
那人笑道:“不曾想康公子竟迂阔之人。雷木纳中国劲敌,屡屡犯边。身为中国子民,杀之即为大是,纵之即是大非。公子何故拘泥于雇主身份动机。即使无人雇佣,也应为国解忧。”
“这么说,你确是镇南王的人。”
对视良久。
那人叹道:“唉,国王年老昏聩,久不视事。当今掌权者,乃世子殿下。在下此行,是受我军主帅所托。”
“既如此,康家定当尽力而为。只是关外情形不熟,大事告成恐怕多须时日。”
那人激动万分,起身拱手道:“在下代锦南百姓……谢过了。”
康澈笑道:“事成之日,再谢不迟。”
那人从怀中取出一沓银票,“三千两黄金,不成敬意。”
康澈向他摆手,“既是为国解忧,何谈酬劳。”
“权且让贵门徒做个盘缠。”
“不必。不送。”
那人不再多说,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