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良久的沉睡后,我睁开眼。
我坐起身,屁股下的干草堆伴随着我的动作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我晃动了几下脑袋,让自己尽快清醒。看着破窗外已经变得一片漆黑的天空,我竟然愣神了。
愣了五六分钟,我猛地反应过来,我今晚打算继续跟踪流浪汉来着!
我看了一眼放在干草堆旁边的手表,上面清楚地显示着:六点四十。
该死!我竟然又差点睡过头!要再稍微晚一点醒来,就要错过流浪汉下山的时间了!
我感到左边的太阳穴一阵阵向外鼓动着,只好把左手的大拇指放在上面按摩着。最近总因为做梦耽误事情,也许我实在是太累了,再加上昨晚“见鬼”的幻觉体验,这直接导致我身心俱疲,以至于刚才连着睡了五个多小时。
这次我可不想再失败了,我赶紧盯着毡房外连接山上山下的路口,就这么静静等待流浪汉的出现。
这个小镇人烟稀少,夜晚格外寂静,再加上现在已是十一月,下午一过六点,天空便已经黑透。又黑又静的环境让我感到紧张,我不由得屏住呼吸,在时间都几乎停止流动的黑暗里,直愣愣地看着外面的路口。
静,出乎意料的静,让人窒息般的静,千疮百孔的破毡房里,只能偶尔听见屁股摩擦地上的干草的声音。
十分钟过去了,依然没有动静。
又过了五分钟。
渐渐地,我看到一个依稀的黑影出现在我视线的边框,看身材和步态,显而易见地确定就是那个流浪汉。他的动作慢条斯理,脚步一高一矮,像是个跛子,但我知道,这不是他的脚有问题,而是这附近的山路不平整的缘故。
我看看手表,六点五十七,这与他平时下山的时间几乎一样。
流浪汉的身影越来越小,他径直向镇上的方向走去,看着他即将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我悄悄站起身,走出了破毡房,脚步轻快地跟上前去。
五
我不敢跟太紧,生怕流浪汉发现,每次都是在他快消失在视线里的时候,我才紧跑两步。
今天是个大晴天,即使现在是深夜,视线也格外清楚。天际挂着一弯明月,伴随着我的走动,它时而隐于树梢后面,时而显现出笑脸。只可惜天上没几颗星星,要不这也算得上是一个惬意的晚上。
山头离镇上很近,我跟着流浪汉走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这一路,流浪汉没有回过一次头,也许他觉得山头上根本不可能有人跟踪自己吧。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对流浪汉而言,我可能根本构不成什么威胁,以至于没有存在感,所以他才不会提防。心中顿时涌起莫名之火,感觉自己被忽视了。
夜晚的镇上很无聊,大家已经忙完一天的工作,纷纷回到家中,狭窄的小巷中偶尔能看到几个凑在一起闲聊的老太太,除此几乎别无他人。如果是在夏天,炎热的天气会催人出来避暑,那时的夜晚会热闹很多,巷边还能偶尔看到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围在一起打牌、下棋、打麻将,他们嘴中不时吐出来的嬉笑般的脏话,也给炎热的夏日增添了一丝爽快。
只可惜,现在是深秋。我和流浪汉一前一后地走在几乎空无一人的小巷中,只在小巷尽头出现三个闲聊的老太。当流浪汉靠近她们五六米时,她们就不得不因流浪汉的“毒气攻击”退避三舍。
流浪汉丝毫不在意别人的反应,他继续自顾自地走着,由于旁边的人很少,我显得十分扎眼,为了不让计划再一次失败,我只好拉长与他的距离,防止他察觉。
流浪汉有时回头向后张望,似乎是在警惕镇上其他人跟踪,每到此时,我立刻委身于周围的遮蔽物后面,比如半人高的大石,再比如小巷一侧的土坯墙。谢天谢地,我动作很快,隐藏得很好,流浪汉走了这么久也没有发现我。
回头看了几次后,流浪汉似乎放心了,他加快脚步向前走去,再也没有回头。我便大胆起来,拉近了与他之间的距离。
流浪汉穿过小镇中央最宽的那条道,向西走去。
我渐渐生出疑问:镇上大部分居民都住在东边,西边有一部分是当地几个小作坊的车间,还有一些庄稼地,只在稍往南的位置有一处人家。
据说那是镇上最有势力的周家的地盘,他们挑选了一个环境不错的地方,在那里盖起了宽阔的庭院和双层洋房,好像还有一座塔形建筑物,成为周家的标志。
难不成……这个流浪汉与周家有某种联系?
流浪汉的行动回答了我的疑问,他果然向西南方向走去。在我的视线中,渐渐出现了一座洋气十足的双层别墅,别墅旁还有一栋欧式的塔楼,塔顶的大钟格外招摇,令整个建筑显得格调更高。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看到这个号称“镇上首富”的周家的宅邸,豪华的建筑彰显着尊贵,与镇上其他人家歪七扭八的房子完全不相称。但是,我丝毫没有心情欣赏这美轮美奂的建筑物,反而感到心跳加快,像是有了不祥的预感。
看到眼前的这个建筑物,我的大脑总是往消极的地方联想:也许是因为它太富丽堂皇了,再加上周围几乎没有其他住宅,而镇上的多数建筑又与它形成太过显眼的对比,这都让我对这个别墅产生不好的印象。就像看到旧社会盘剥百姓钱财的大资本家的宅邸一样。
同时,我觉得这个周家的别墅缺乏一种生机。虽然听说里面居住着十几位周家的成员,但此时此刻,我却感觉它好像鬼屋一般,散发出一股令人战栗的邪气。
我不知道这种忽然产生的心绪是怎么回事,双腿已经不听使唤,不敢再靠近,我只好躲在附近一颗足够粗的树后,盯着流浪汉。
流浪汉似乎也被这个别墅散发出来的诡异气氛影响,他明显减慢了步速,脖子也缩了起来,腰弓着,蹑手蹑脚地往前走着。
他缓缓地绕到了宅院的后面,每走一步,他都会往别墅的位置看一眼,似乎生怕被周家的人看到。就这样缓慢地走了四五分钟,他终于来到了宅院外面围着的栅栏旁,他身子靠着栅栏,像螃蟹一样横着移动。
等走到一个位置时,流浪汉停了下来,他的双手放在栅栏上,似乎在摸索着什么。
由于距离很远,再加上现在是深夜,我根本看不清流浪汉在做什么,只知道他似乎在周家宅院的外围栅栏上寻找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流浪汉似乎扭动了栅栏上的一个东西,紧接着,在栅栏的下围部分形成了一道小门,流浪汉推开小门,猫着腰钻了进去,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好奇怪。
这是怎么回事?
从表面来看,周家栅栏上似乎是有机关的,只要找到那个机关,就能打开通往宅院的一道隐藏的门。
但是,周家人知道这个机关的存在吗?我觉得周家人肯定不知道,因为不会有人在后院的位置设计这种东西,一旦被别人发现,那不成了偷窃财物的黄金通道?
可是,如果连周家的人都不知道,流浪汉又是怎么发现这个机关的?他每晚都到这里来吗?他偷偷潜进周家又有什么目的?难道流浪汉整日衣食无忧,就是因为他发现了这个暗道,来偷窃周家的财物?
我为这个想法感到愚蠢,差点在黑夜中笑出声来。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家人也太迟钝了,连续这么多天都有财物被偷,他们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这么说来,唯一的可能是,流浪汉是在周家的默许之下进入。换句话说,他必然与周家有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六
我继续将身体隐藏在黑暗中的一棵大树后面,静静地等待流浪汉再次出现。大约十五分钟后,一个黑影从周家的后院里忽隐忽现,少顷,栅栏的机关再次被扭动,一个人从里面猫着腰走出来。
是他,就是那个流浪汉。我非常容易地确定了黑影的身份。
流浪汉出来后,轻轻地关上了暗门,然后向四周环视了一圈。为防止被发现,我赶忙把身子完全藏于树后。两三秒钟后,我再次听到了流浪汉的脚步声,这才探出头来。
只见流浪汉正沿着刚才来时的路,向小镇东头走去,这一次,他的步速比刚才快多了,腰也直挺着,似乎与来时完全不一样,根本不怕被别人看到。
其实,我现在已经被吓得不得了了。尽管并没有看到像昨晚那么诡异的情景,但是,周家别墅的奇特气氛、流浪汉难以理解的行动,再加上这杳无人迹的黑夜,我的心一直悬到嗓子眼。但是,我仍然决定要继续跟踪,一直到查明白所有事。
与来时的双手空空不同,流浪汉此时右手提着一个编织袋,袋子里鼓鼓的,不知道放的什么东西。这个东西应该是从周家拿出来的,是食物吗?可是往常他都是在外面把食物吃完,空着手回蝗神庙,为什么今天比较特别呢?还是说他一直习惯一边走一边吃?不怕影响肠胃?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流浪汉根本不打算回蝗神庙,他向与蝗神庙相反的方向走去。
尽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我一定要看看这家伙到底去哪里。我就这样跟着流浪汉,一前一后地在几乎空无一人的巷道里穿梭。
流浪汉接连穿过了两个居住区,似乎他要找的人根本不在附近,但他的目标很明确,从来没有向四周张望过,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这对我来说很有利,如果他不时地停下脚步,或者向四周观察,我被发现的可能性就会变大。
流浪汉在拐过一个巷道,径直走到路的尽头后,脚步忽然停了下来。在他的面前,有一幢不算豪华但整洁结实的二层民居楼。虽然比不上周家宽大气派的别墅,但与镇上其他普通民居相比,这个建筑物也不是一般的豪华了。
而且,与周家相比,这个民居让人觉得舒服一些,不会让我产生鬼屋的联想。
这附近没有像大树那样可以完全遮挡我身躯的地方,我只好蹲在附近一个杂草异常繁茂的草丛里,等待着流浪汉的下一步动作。
流浪汉似乎在酝酿着什么,他忽然一动不动了,静静地呆立了五分钟。
我一直保持着蹲着的姿势,双脚都发麻了。为了转移对足部的注意力,我只得刻意地向周围张望着。
我忽然觉得,这地方好熟悉啊,好像曾经来过这里。
作为拾荒者,我去过小镇各个地方,然而,我只是把关注的目标放在脚下的垃圾上而已,很少去观望周围的环境。因此,尽管每个地方都去过,但是真正能让我留下印象的并不多。眼前的这个建筑物,却让我产生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感,而且内心竟然再次散发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像刚才在周家别墅的门口时一样。
啊……我想起来了,这是镇长的家!
我以前曾看到过一个走八字步的人在这里进出,当时我还听到周围有人叫他“镇长”。由于他们家比较富足,所以这附近的垃圾箱里经常会捡到比较值钱的垃圾,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到这里来。但是这里离我睡觉的破毡房实在太远,所以后来就不经常来了。
怪不得房子会盖这么漂亮啊,虽然比不上周家的别墅,但已经很有模有样了。作为镇长,简直就是一个镇的“土皇帝”嘛!肯定平时捞了不少好处!
经过一番思绪后,我才再次把注意力转移到流浪汉的行动上来,我很好奇,除了周家外,他还与镇长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吗?我甚至想象着眼前的流浪汉会突然走上前去,猛地敲打镇长家的门。
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仍旧在原地不动。少顷,他开始活动了,但也只是懒散地坐在旁边的一个石台上,双手紧紧握着那个不知包着什么东西的编织袋。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仿佛在刻意消磨时间,中途还吹起了口哨。
我快失去耐心了。
长久地保持着蹲在草丛的姿势,一动不动,那感觉简直让人崩溃。双腿的酸麻已经难以承受了,在整个过程中,我不止一次地产生了放弃的想法。
我在心中不断地安慰自己:你马上就能揭破流浪汉的神秘面纱了,坚持下去!
坚持。
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接近半个小时了。双脚几乎没有了知觉,但那个流浪汉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
在我的耐心接近崩溃时,流浪汉忽然站了起来,向旁边的镇长家走去,我尝试站起身跟上去,但由于长时间蹲着,我的双腿已经暂时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我只得慢慢地坐在了草丛里,双眼仍定格在流浪汉身上,但是因为距离被拉远,我的视线有些模糊。
流浪汉敲了敲门。
房子里随即传来了回应,似乎是在问“谁啊”。
流浪汉压低了声音说:“是我。”嗓音很沙哑,但也有可能是故意装出来的。
“是我”这种暧昧的回答是很有“意思”的,它暗示了敲门的人不是陌生人,即使听者没有辨认出是谁的声音,也很容易条件反射般地去开门。
果不其然,流浪汉话音刚落不久,门就打开了,镇长出现在门口,他看起来顶多也就只有三十五岁左右,身上披着一件夹克,像极了电视里的乡镇企业家。
“你谁啊?”我远远地看到镇长把身子上的夹克往胳膊的位置拽了拽,吐出了三个字。虽然看不清镇长的表情,但脑中能朦胧地闪现出他一脸疑惑的样子。
流浪汉没有说话,只是颠了颠手中的编织袋。
就在我再次思忖流浪汉袋中究竟装着什么的时候,忽然发生了令我难以置信的一幕,只见流浪汉猛地挥起手中的编织袋,向镇长的头部砸去!
那一刻,我差点惊呼出声,我赶忙用双手捂住嘴,两眼依然注视着前方。
那里已是一片血红。
镇长的头破了,血一点点地渗出来,慢慢地滴到地上,他嘴中发出喃喃的呻吟声。
流浪汉再次挥动编织袋,第二次击中了镇长的头,寂静的夜晚传来一声闷响。这一次,镇长整个人的身子都软了,身体倒在地上,被泥土沾染的右手有节奏地一下下抽动着。
但是,袭击并没有停止,流浪汉蹲下身子,继续举起编织袋重复着同样的动作,闷响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准确无误地击打在了镇长的头上,在这样寂静的深夜里,听起来就像是工地里的机器在赶工。
镇长的双腿本来保持着弯折的紧张姿势,但随着流浪汉的袭击,双腿越来越软瘫,最后整个平躺在地上,镇长的身体呈现出大字形。
即使在黑夜里,我也看得出来,流浪汉手里的编织袋已经被血完全浸红了。
而地上也早已被血染红了一大片,镇长的头部下面甚至看不出地面的土色。
我全身剧烈地抖动着,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收缩,我很害怕,想立刻站起身逃走……
可是我的双腿依然酸麻,我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
我只能继续躲在杂草丛后面,看着流浪汉挥舞着用编织袋包裹着的凶器,一下又一下地击打着瘫倒在地的镇长,而且流浪汉似乎根本没有停止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