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就在这里,来打个招呼吧。”朝来的声音如常,听不出几个小时前,她刚刚接到了一个令人悲伤又震惊的消息。几天前他们见到的那个离家出走的圆圆,突然一睡不起,变成了植物人。
濯弦不知道朝来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见云朝往,但濯弦自己也的确想见见云朝往,见见这个众人口中的天才少天,到底是什么模样。
干净整洁的房间里,一头放着治疗中心用的那种睡眠舱,一头放着各种各样的仪器,几乎每件仪器上面都有导管和线路连接到睡眠舱上,最醒目的位置就是那个在不断走着曲线的心电监护仪。
滴滴的声音和曲折的走线代表眼前的少年生命并不曾停止,尽管他看上去毫无生机。那沉睡着的少年,时间在他的身上仿佛停止。他一如大家所说的那样俊美,因为他和朝来长得非常之像,朝来这样的脸蛋放在一个男孩子身上,便有了与众不同的魅力,只是之前照片里见过的小麦色的健康肌肤,变成了一片病态的惨白。
濯弦同样清楚,现在的梦魇猎人圈子,提起云朝往也有不少不和谐的意见,比如说,为什么只有云朝往还活着——极其昂贵的维生系统和辅助治疗手段,除了他们云家,那些普通的梦魇猎人,用得起吗——这样公平吗?那些跟随云朝往去死的梦魇猎人,难道他们就真的该死吗?可不管谁该死谁该活,现实却是现实,不是道德问题,而是单纯的数字游戏——如果用不起这样昂贵的仪器,就必死无疑,因为无法回归的神思,会就此永远迷失在无边无际的梦境里,再也没有任何机会醒来,因为他们的身体,已经死去。
虽然身体与神思这个话题,对于梦魇猎人来说,是否可以分离存在,还是个未知数,但最现实的却是,身体都死了,被火化被下葬,就算有灵魂,又何处可依?
“哥,给你介绍一下,我的搭档,沈濯弦。对,姓沈,你应该起来和他打个招呼的,因为我觉得按照天赋来说,你再不起来,天才的名头就可能被这家伙抢去了。”朝来拉着朝往的手说道。
“别,哥啊,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濯弦连连摆手。
“我说的是实话,你的天赋,比当年的闻人哥还吓人呢。”朝来拿着朝往的手,对着濯弦摇了摇,“我哥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会这么觉得的。”
“你确定他会拱手让贤甘心被后浪拍在沙滩上?”濯弦故作惊恐。
朝来一笑:“也对,说不定他看见你成了我的搭档,一个不开心就要弄死你。”
“不是吧,怪不得之前你没有搭档。”濯弦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
朝来轻哼一声:“那倒不是因为这个,只是我对绝大多数人都不喜欢。”
濯弦差点脱口而出——“那你就是喜欢我?”
然而大舅哥生死未卜躺在当前,濯弦怎么也没有脸把这话说出去。
朝来倒也没觉察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依旧是拽着朝往的手,嘀咕了最近发生的事情,然后提到了圆圆:“我倒是想去,但是师兄不让我去。我想了想也对,只是我还是挺担心的,圆圆这回来到底是故意的,还是回来以后突然受了刺激?”
云朝往当然不会给她答案,所以朝来也就继续念叨下去,濯弦也抛开乱七八糟的心思,安静地听着朝来的话。
“早点回去吧。”送两人过来的雾丞提醒道,“明天开始,就会很忙了。”
朝来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点了点头,往外走去。
在踏出第一步之后,她听见身后的濯弦语气郑重地对云朝往说:“哥,你放心,我会好好保护她,等你回来。”
并不是所有的植物人都是因为被囚困在梦境里,但所有的梦魇猎人成了植物人,却都是因为困在梦中,无法回来。
云朝往亦然,圆圆也是如此。
尽管她出走多年,但归来已经是脑子有坑的少年,所以家里借着她的想象力,这几天也解决了些案子和问题。
坏就坏在这一点了。
庄淑娴很想大发雷霆,质问圆圆的家人,为什么要让圆圆出面办事。可她看着圆圆的堂姐那张常年挂着黑眼圈的脸,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治病救人,驱魇复梦,诛杀梦魇,安宁人心,本就是拥有天赋的梦魇猎人的天职。有多少天赋,就需要承担相应的责任。这是每个家族都必须遵守的铁则,也是这个危险古老的行当能够运转至今的唯一定律。
所以庄淑娴只能托付闻人谕带着庄俊逸进去看看,因为她还有更严重的问题需要解决,实在没有办法亲自下到圆圆的梦里。
怪就怪在这里。
庄俊逸就算不提,闻人谕也是业内一流的高手,这俩人连续几次入梦,耗时不断,诛杀了不少的梦魇,可圆圆却没有任何动静,根本不醒。
按照庄俊逸的解释,圆圆梦里梦魇不少,都是这些年自己在外面漂泊,累积下来的麻烦。闻人谕已经解决了这些麻烦,可圆圆竟然还不肯醒来。这让梦境航母大哥不由得怀疑,是不是圆圆有什么难言之隐,自己不愿意醒来。因此闻人谕又喊了圆圆的表妹佳韵也就跟着入梦了,顺手捎带上了刚回归不久还在调养的命运女神甯心知。这般阵仗,结果是不去则已,一去女神便了惊动了诸位凡人。
“……她老人家带回来一个消息,说她在圆圆梦里发现了一个留言,大概是说,很想见一见昔日死党闺蜜。”庄俊逸白了朝来一眼,“当年你们四个都在一个学校里,除了甯心知那家伙后来和你们掰了,你们仨可还是很好的。”
“所以就是说我应该赶紧去,三缺一?”朝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那你还啰嗦什么!咱们赶紧走啊!”
“等等!”庄俊逸一把拽住朝来,“你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
“你有话快说有——快说!”朝来催促道。
“是不是有什么别的问题?”濯弦觉得庄俊逸不是一个藏着掖着的性格,他觉得不好说,应该是有别的原因。
庄俊逸想了半天,突然问:“你还记得云爷爷西湖附近那个院子吗?”
“记得啊。”朝来点头。
庄俊逸一张脸都皱起来,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说法:“圆圆的梦境,怎么说呢,感觉很奇怪。那个西湖院子不是也经常被人借住么,圆圆以前和咱们也一起去过,但是后来不是为了凑钱卖了?圆圆的梦就发生在那里。闻人哥不熟悉很正常,甯心知那货后来得罪你也没有再去过。不过我们俩在卖掉之前还去过的,你也肯定记得。”
朝来点点头,卖了那个院子,朝来也是投了赞成票的。云家当时失去朝往,元气大伤,但又想资助那些同样出了事的同僚,所以四处凑钱套现,因为那个院子值钱又用不上,所以首当其冲就把那个院子给卖了。卖掉之前,朝来带着朝风,和庄家姐弟一起去住了几天,收拾了里面云家的东西。
“圆圆的梦境,有几个场景发生在那里。”庄俊逸皱着眉头回忆,“而且那院子也不是我们去的时候那个样子,布置什么的都改了,格局也翻修了,但是我还是记得几个地方,所以怎么看都觉得那个院子就是爷爷那个。”
“这不应该啊,圆圆离家出走之前也没去过几次。更别说卖了以后了。”朝来也觉得不对劲,“你确定你没看错?”
“我不确定啊!但我这不是提醒你吗!你怎么把人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也纳闷了,圆圆本来也没去过几次,怎么还能想起来那个院子!”庄俊逸横眉立眼,“我和我姐说了,我明天要去杭州,实际看看怎么回事。你进去以后也好好瞧瞧,别怪我没提醒你自打脸!”
濯弦无奈地看着庄俊逸,在朝来炸了脾气之前赶紧截过话头:“那我和朝来进去以后,主要的事情是梦魇,还是那个院子?”
“我怎么知道?这种事儿你自己看着办!我下去三次,也只有一次看见了那个院子!谁知道你们去了还有没有!”庄俊逸没好气地回答,接着又丢下一个大炸弹,“甯心知那货也还要去的,具体你们问她!”
“我不去!”朝来喊道。
庄俊逸看着朝来,突然咧嘴一笑,伸手拍了拍朝来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乖,小水桶,你总是要面对现实的。再说,甯心知那货虽然老是折腾你,可也没真的害你啊。她再蹦跶,也是咱们云派的,不是魇师对吧。”
朝来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从沙发上跳起来,难得任性地吼:“我不去!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庄俊逸也难得抓住了朝来的小辫子,好整以暇地看着朝来,片刻之后,才再度用那种慈爱的长辈语气劝:“哎呀,不就是说破了几次你的那点儿小心思,观人定也没在意啊!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圆圆回来嘛。”
最后这半句金针一样戳破了满地乱跳的朝来,她泄了气地坐回沙发上,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半天才吭出一声:“……约的是什么时候下去?”
“明晚。明天白天濯弦不是有技能测试么,就约了明晚。”庄俊逸看着垂头丧气的朝来,皱了皱眉头,“要不我和我姐说一声,等我明晚从任务里出来再去。甯心知那个家伙,比闻人哥还狡猾,你在她手里搞不好就吃亏!”
濯弦无奈一笑,刚才嘲笑朝来的时候庄俊逸还很蹦跶,这会儿又开始担心她吃亏了:“我会好好看着点的。”
“不用。”朝来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只是嘴角勾起一抹嘲讽来,看着有点不痛快,“现在我也不怕她了,我没有什么不敢摊给人看的心思,她再怎么读,不也就只能读出我想救我哥么。我还怕她什么?”
这话一出口,庄俊逸和濯弦都敛去了脸上的表情,各自沉默。
最后,还是濯弦转了话题:“我觉得不如趁着现在还有时间,俊逸你说一说那几次你进去的事情,咱们再一起翻翻圆圆这些年出版的小说的梗概,多一份了解,就多一份把握。”
“好!”朝来撑着膝盖站起来,翻过来白板,“那就别耽误时间,麻溜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