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川的光将眼前的悲欢离合都一笔勾销,令人有些晕眩的速度感里,三个梦魇猎人已经站在了部长的直梦之中。
大概是因为游乐场的那一段记忆被狌狌吃掉了,所以眼前的直梦,并没有关联刚才发生的事情,而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卧室,一个普普通通的部长,低头普普通通坐在房间里。
这个靠近地铁的公寓里,曾几何时,放着街边买来的便宜花朵,散落着零食和小说,虽然显得凌乱,却那么生机勃勃,而现在,只有安静。
部长坐在床的一边,靠着抱枕,看着欢沁的遗像,不知道在想什么。床的另一边还有一个抱枕,竖着放在那里,好像还会有人来坐。
“这……”庄俊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掏出怀表来,时针和分针迅速地在表盘里绕着圈,可延期的情景,却没有任何变化。
“走吧。”朝来说。
“真不管了吗?”庄俊逸指着欢沁的黑白遗像问。
“你既然都看见了他直梦里有遗像,应当也明白,他什么都知道,只是想要沉溺在梦里而已。”濯弦轻声给庄俊逸解释。
“可是我们难道不应该杀——”庄俊逸看了看朝来,震惊地瞪大眼睛,“我的妈啊你哭什么啊!”
“我没哭!”朝来恶狠狠地踩了庄俊逸一脚,“走吧,这种事情我们管不了!”
“可那个狌狌——”庄俊逸还想说什么。
“狌狌,《魇经》里说,白目赤绒则生,赤目白绒则亡。那个狌狌是白色的皮毛,红色的眼睛,它马上就要死了。”濯弦转头看了看部长。
顺着濯弦的视线看过去,朝来看见那个男人蜷缩在床上,连被子也没有盖,好像又要强迫自己尽快睡过去。有个中年男人走进来,将毯子拿起,盖在他身上,然后给欢沁的遗像上了一炷香,也是一脸的悲伤之意。
看来欢沁出事以后,部长已经悲伤得需要人来照顾,没办法从这份痛苦里走出去,只能在梦境里自己欺骗自己。
第一次,朝来产生了一种万般无力的怀疑:她是狩猎者,是梦魇猎人,她当然要杀掉侵扰梦境,扰乱记忆的梦魇,可那又如何?就算是狌狌今晚必死无疑,对部长来说,又能如何?
该悲伤的还会悲伤,该麻痹的还要麻痹,甚至于朝来会觉得,如果狌狌不死,对于部长来说,也许还是个幸福结局。
下线之前,濯弦听见她说:“你是对的,我们是梦魇猎人,但我们不是杀戮者。”
不是杀戮者。不是每一个梦魇,都要以杀掉为结尾的。
虽然狌狌的存在,会让部长沉溺于梦境里的幻觉,虽然狌狌很快就会死了,虽然他们作为梦魇猎人,应该除掉一切打扰人们梦境的梦魇,虽然……“虽然”可以有这么多,“但是”却只有一个,做不到。
朝来觉得自己做不到,下不了手。她睁开眼睛,望着自己熟悉的天花板,在那里她还让雾丞帮忙,贴了几张海报,都是她喜欢的人或者风景——她只是想要醒来以后,第一眼就看见自己喜欢的画面,这样会觉得快乐。这样才能抵抗梦里的悲欢离合,还有心头那份不能立即说出去图一个畅快的闷涩。
心口闷得不行,朝来猛地起身掀开被子,刚要下床,就听见门口传来一串慌慌张张的脚步声。
“朝来!嘶——”
濯弦的声音跌跌撞撞地响在门口,他好像一路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还踢到了什么地方,嘶嘶哈哈地吸着气。
朝来跳下床打开门,看见睡得一头乱毛翘起来的濯弦。
这个家伙虽然长得不错,但对自己的优势却毫无自觉,平时不过是收拾得干净整齐就好了,这副乱七八糟连睡衣扣子都没扣的样子,配上那一头杂毛,实在太好笑了。
朝来这么想着,就这么哈哈笑了起来,指着濯弦的头发,捂着自己的肚子:“哈哈哈哈,你的脑袋,哈哈哈哈,像被龙卷风给掀了似的……”
爱情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离不开暴风圈来不及逃……
濯弦不知道怎么的,不合时宜地想到这首歌,他伸手抓了抓头发,看着笑得蹲在地上的朝来,松了一口气——他本来是想着急看看朝来有没有事的,必定刚才那个梦境里,下坠之前,尽管只是一瞬间,他还是看见了朝来皱起了一张脸,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落。可是那个时候他们已经下坠——不过朝来没事就好了。
“大半夜的,我们就别作妖了。”朝来扶着濯弦起来,“今晚就不去什么梦境里,好好睡觉吧?明天休息,出去逛逛找点没吃过的。”
“那个,放着真没事儿吗?”濯弦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朝来一愣,然后反应过来他说的,应当是狌狌,她笑了笑:“没事,这不算我放过它,因为它估计活不了几天了。”
“狌狌是能随便变成人,还是根据记忆,变成人?”濯弦学了这么久,也开始明白,梦魇危险的不可预测性,他开始理解朝来从前那种每逢梦魇必要诛杀的动机——梦魇不可预测,如果放掉了,真的不知道会变化出什么麻烦。
诛杀梦魇,才能换得人心安宁。这绝对不是一句空话。只是可惜,人心不古,所以梦魇诛之不尽。濯弦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理论来说是后者,它不能随意变化。”朝来思考片刻,打了一个比方,“它只是从记忆里找到一件人皮披上而已。要真有相柳那种七十二变,我们干脆都别活了,缴枪投降吧。”
可以吞噬其它梦魇,进而拥有别的梦魇的异能的相柳,对于梦魇猎人来说,是传说级别的梦魇魔君,真要是遇见了,直接自尽,可能更轻松点。
朝来一想到这俩字,都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
濯弦听着这个解释不但没释怀,反而更加犹豫。
“你有话直说啊,和我有什么不能说的。”朝来看着他的表情催促道。
“我是想到,那如果镜主也是一张人皮呢,狌狌这样的人形梦魇,不会有一天能把镜主当成人皮,雀占鸠巢吧?”濯弦也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害怕。
朝来想了想,还是面带笑容地摇了摇头,安慰道:“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可能的,不过关于这种雀占鸠巢事情的记录,往前算最接近我们的,也是唐朝了。咱们就不必因噎废食,还是随机应变吧。”
“此言有理。”濯弦也笑了,“咱们俩也甭飙成语了。”
“哈哈哈哈哈,对,赶紧睡吧,没几个小时了。”朝来哈哈大笑。
濯弦一头雾水,他自己心里想起狌狌还觉得有点刺痛,怎么一转眼朝来就好了?这是梦魇猎人的专业素质么?不过眼看看着朝来欢快地回去睡觉,不再纠结刚才那个梦境,他也乐见其成,顺手挠了挠头发,嘀咕了一句:“算了,就当……彩衣娱亲。”
“你不懂。”雾丞在濯弦身后说了三个字。
濯弦一脸困惑,不过这个雾丞一向惜字如金,他说不懂,是不懂梦魇猎人,还是不懂女生?
云雾丞对濯弦素来没什么好感,一贯淡淡的,他丢下这三个字以后,也转身去睡了,留下濯弦一个人在朝来门口发愣。
朝来躺在床上,倒是一脸很开心的样子——她不过是很高兴,终于有个人,可以在第一时间,分享她梦境里经历的所有喜怒哀乐,那些一起经历所有的喜怒哀乐。有个搭档什么的,还真的,好开心啊。
然后第二天朝来就玩脱了。
大概是濯弦太会找好吃的,又或者朝来想要把部长和欢沁梦里的郁闷发泄在吃上面,总之到了下午,她的肚子就开始不舒服了。因为这个缘由,原本晚上的聚餐取消,任务和功课也取消了。
朝来摸了摸肚子,又感受了一下这无事可做的空闲时光,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濯弦:“你不是为了让我休息,特地找了吃了会坏肚子的黑暗料理吧?”
濯弦一边搅和着刚冲好的养胃冲剂,一边失笑摇头:“我要想让你吃坏肚子,还用特地去找黑暗料理吗?”
朝来听懂了话里的潜台词,噤若寒蝉,接过胃药,小口小口乖巧嘬了起来。
“对了,今天没见俊逸?”濯弦突然想起来,从他起来做早饭的时候,他就没看见庄俊逸。
“不知道,雾丞哥说一清早家里来电话就走了。”朝来吹着胃药,“不在不是更好么。”一个庄俊逸,等于五百只乌鸦,嘎嘎乱叫。
濯弦不知道怎么的突然老脸一红。
朝来也回过味来,她刚才这句话里,有那么点儿二人世界万岁的意思,也不由得摸了摸脸,觉得烫手。
奇妙的气氛顿时弥散在朝来的卧室里。
濯弦连忙低头看着手里的冲剂包装袋,胡乱岔开话题:“这个胃药倒是个老方子,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多了一味麻黄,按理说又不是炎症对吧……”
朝来看着濯弦顾左右而言他的窘迫模样,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恶霸调戏民女的冲动——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也是个古灵精怪令人头疼的小姑娘,最喜欢欺负人和恶作剧——这一瞬间她突然发现自己卸下了从那年开始就武装在自己身上的铠甲,她突然不想咬牙去冲锋陷阵,她只想任由自己的本性复发,然后她就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来,要去勾濯弦的下巴。
濯弦看见一小片影子靠近,他甚至闻见了那片影子的主人身上淡淡的桂花沐浴液的甜香,他抬起头,看见对方的脸近在咫尺,还挂着霸道总裁的半边笑意。
这一瞬间濯弦也十分纠结,不知道是应该顺应气氛扮演受惊小百花趁机被云总裁亲一口,还是应该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纯爷们一样地反扑上去。
不过他没有纠结太久,因为朝来的手机突然响了。
现代化的通讯设备真是太讨厌了!
濯弦扬起头,忍住内心的泪水。
可是朝来突然大声地“啊”了一嗓子,然后一把抓住濯弦,颤着声音说:“圆圆出事了。”
“圆圆?上次吃饭那个?离家出走了?”濯弦也有点吃惊,因为上次吃饭的时候,他还记得那个圆圆说过,这次就不走了。
又没忍住?
朝来摇摇头,她突然紧紧抱住濯弦,好像要从他身上汲取温暖似的,死死抱住不撒手。这下轮到濯弦噤若寒蝉,不敢动一动。
片刻之后,濯弦才听见她的声音闷闷地从自己的怀中响起。
“圆圆出事了,和,我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