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闻人谕一边翻着手里的资料,一边回绝了庄淑娴的建议。
“他们俩成天扎在一起,不是最方便的吗?你既然担心,就应该做到底。”庄淑娴不满闻人谕的态度。
倒是观人定抬头看了看闻人谕一脸轻嘲,解释了一句:“搭档之间,还是应该培养默契和信任。我们去查濯弦的玉韘,可以说是正常的职业背景调查,可如果朝来去查,那就是信任问题,我想朝来也不会接受的。没有必要让两个人为了这件事情产生嫌隙。”他说完,推了推眼镜,抽出一沓文件,“闻人,这是之前朝来提到过的那个红衣人的最近的目击情况,你先把这个捋一下,玉韘的事情,我去和老宿们交涉吧。”
“好。”闻人谕看了看观人定,又看了看庄淑娴,勾唇一笑,不再理会开车的庄淑娴和副驾驶的观人定,低头看起资料来。
观人定松了一口气,又不由得想起了云雾丞的事情。
昨天晚上,通过电流刺激,云雾丞的确可以短暂地停留在他的梦境里,但那书房毕竟是安全区域,而且——观人定忍不住想要叹气。
云雾丞在梦境里连个正经的模样都没有,只是个模糊的灰蒙蒙的人形,瘫在地上,不仅不能讲话,连移动都很困难,需要观人定的帮助。
而且云雾丞醒来以后表示,他也看不清楚梦境里观人定的书房是什么样子,只是模模糊糊看见观人定和那些书架,他甚至听不到观人定的说话声。
这样的一个影子,放在梦境里也毫无意义。
观人定揉了揉眉心,突然,一个念头火光电视地划过脑海。
影子!
是影子!
观人定不由得想到了一个计划。
如果是影子,那必定在梦境里也不会引人瞩目,假设可以通过训练,使得云雾丞的影子具有一定的行动能力,也可以派上用场的。毕竟现在的形式比起半年前更加严峻,让他想起了记忆里沈家出事之前的那段风声鹤唳,战战兢兢。
“你们把我放在老宅,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要和雾丞确认一下。”观人定对庄淑娴说。
“那你还去调查那对沈家旁支心理医生吗?”庄淑娴抬头问。
“你们先去,如果我来不及,你们回来反馈给我就行。”观人定说着,已经打开记事本,飞快地写了起来。
庄淑娴无所谓地打了转向,顺口和闻人谕聊起上周杭州的会议来,想起那几天的忙碌,不禁抱怨:“……真是安排得死紧的行程,连去吃个知味观都没空。”
闻人谕失笑:“好歹你还去坐了船,我可是只去转了转柳浪闻莺。”
斜阳尽晚霞,西子湖上,水阔云低,一艘高楼画舫划过湖面,有丝竹之声传来,唱的是一曲《如梦令》,歌声清越:“……睡起熨沉香,玉腕不胜金斗。消瘦!消瘦!还是褪花时候。”
朝来歪着头看了看那琥珀斗,听着一个说书人一样的男人口灿莲花地介绍:“斗中好酒名一梦千年,天下第二泉所酿,清香彻骨,色如松花,入口冽冽生寒,唇齿回甘。传说是隋帝宠妃之方,昏君尽饮此酒,于是那雄图霸业,从此相逢只在梦中。”
听上去的确是好酒呢。只是她前几天刚才濯弦的那本什么《食单》上见过。看来自己又失去控制,做了怪梦了。
朝来心中暗叹,拨着阮琴,弹着她的调子,转向琥珀斗旁的点心。
好酒自然有好果子配,轻歌曼舞之中,每个客人面前都有那么一碟子那颤巍巍的小点心,看着和那酒一样,格外栩栩如生,细节细腻逼真。逼真得让朝来不由得想起当年作家风萧萧梦里的那只灭蒙鸟。
那说书人介绍,说这点心本名玉腰糕,是雪片糕的一种,又名桂魄吹雪。金银两层,一层黄,黄得灿烂娇嫩,醇厚的香甜滑腻,入口仿佛一对美人樱唇;一层白,白得清冷无垢,清冽的微凉回甘,食之则如美人冰肌玉骨上的一吻。
朝来皱皱眉头,她不由得想起来一个画面来,好像画面里那人红衣如血,也是念叨着这些词句吃吃喝喝——这个联想让朝来不由得紧张起来,那个红衣人,是魇师。
“叮——”银筷子点在兔毫盏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来。这糕与那酒也是一样的命运,听众们各个浪笑着,依在美人肩头,除了角落里一位埋头喝酒的客人,没有人对这美酒果子给半分青眼。
朝来环顾四周,这艘花船的布置,并没有朝来印象里西子湖上高等移动青楼那种清雅,而是花里胡哨,显得塑料感十足。除了她自己,哦不,包括她自己,都穿着匪夷所思的暴露衣服,这种扎眼的红色玫粉色橘黄色,哪里是古代的织染技术能折腾出来的?
“这个梦境看着很糙……”她放眼一船歌姬玉腕执金斗,清歌漫酒,一船才子文人皆举杯相应,舞姬们衔杯而醉,绿鬓酡颜,红袖暗藏香,说不尽的听雨歌楼,掩饰不去的塑料花表演。
除了那些歌姬舞女果子和酒精致得不像样子,其余的客人与布景,还是符合寻常的梦境。
朝来一边混入歌女队伍弹琴,一边小心翼翼地挨个打量着,猜测哪个是镜主本人。刚才她是在榻榻米无意间睡着的,或许这饭店里某位食客的梦境?因为刚吃完同样精致的菜肴,所以才会反映到梦里?
美人风流旖旎,美**致风雅,但场景布置粗制滥造,整个梦就像是一品茶花十八学士插进了一个塑料水桶,有一种对比强烈的矛盾感。
朝来已经有了几分猜测,眸光悠悠转转,然后她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一个人影,心里咯噔一声,凉了半截。
有人红衣如血,独自坐在角落里,端着一盘子玉腰糕在吃。他吃得很认真,朝来瞟他手里那碟子糕,看着也格外逼真,仿佛能闻见那股甜甜的桂花香气。
一如每次她见到这个人,他都有一碟子美味,一模一样的逼真,而且他散发出来的危险信号,也一如既往地令朝来噤若寒蝉。
可显然有人不怕。
“好郎君,可是妾身唱得不美?”领舞的歌姬腰摆如蛇,眼角眉梢都是嘶嘶轻吐的蛇信,似乎在品度猎物的味道。
那红衣公子很随意看了看歌姬一眼,姿态里带着几分嫌弃,好像不是在看一个美人,而是在看一盘子很令人遗憾地倒扣在地的点心。
那歌姬无惧红衣公子的漠然,浑身是胆地贴上身去,一低头纤手夺杯,将公子手里的酒干掉,品了品舌尖一点微苦回甘,轻吐樱红,哑声嘤咛:“好酒。”
朝来神色不变,心中却已经起了怀疑,这位歌姬放着一船的土豪不贴,去贴一个吃货,有违职业追求。
还是说这个美人是镜主?
突然,歌姬娇媚一笑,水袖里甩出一柄匕首来,抬手飞刀,直直插入船上一位醉卧美人膝的土豪脖颈,事急突变!
一船男女惊声尖叫,转瞬间血花翻飞如浪滔滔,那歌姬风流身段如风如练如电,穿梭其中。
这情态虽急,却不能奈何朝来。她借着混乱,以一个凄美的姿势扑倒在尸体堆儿里,脸别扭地歪向那歌姬的方向装死,一脸死不瞑目,眼睁睁看着那歌姬出手如电,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将这一船面目模糊的客人,杀了一个干干净净。
朝来继续死不瞑目地看着那歌姬和那红衣公子,这一船现在的活人,只怕就只有他们三个了吧。
换句话说,三人之中,应当有猎人和镜主吧?或者说,魇师和雇主?
朝来盯着那红衣公子,他的姿势没变,还在吃点心,只是大概低头看见点心盘子上泼了血,然后用一种非常惋惜的语气说:“好可惜。”
那话音一落,红衣公子抖出一柄长剑,窄如鱼肠,寒光闪闪,抹向那歌姬,柳浪闻莺的春意之中,一道白光连闪,这剑术看似风流写意,但却招招狠毒。那歌姬被剑光缠绕,立刻露出吃力之态来,狼狈将一具尸首推向了红衣公子。
朝来听见身后不远处的尸首堆儿里传来一声带着奶音的惊呼,可她来不及动作,因为一注鲜血将她淋了一个兜头罩脸。
“特地找这种地方,也劳你们费心。”红衣公子长剑轻拂,先削去那尸首头颅,侧身让过喷涌的血泉,剑锋未歇,直取歌姬眉心。歌姬向后一仰,两手指尖荧绿掠出,竟是两道暗器,钉向红衣公子的腰间。红衣公子游鱼一样扭了两下,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身法,竟然躲开了。
两个都躲开了!这不科学!这什么人!
朝来满腹惊异,他们这种梦魇猎人,这种程度的武功,那必定是现实基础加上梦境里的法力加成,她完全没有认出来这美人是哪位高手——业内的高手,基本上她想不认识都不行。可若说是天赋者,这美人又显得过分纯熟,这种武功情态,让朝来忍不住想到了风萧萧,难道这里也有灭蒙鸟?还是说……
红衣公子与这歌姬灵活自如,与武侠小说里的江湖高手无疑的身形手段,可不是普通人做梦脑补,就能脑补出来的,然而那个美人歌姬的脸庞气质,却是从业多年的朝来在业内从未见过的。
难道……其实是人形梦魇?
转瞬之间,歌姬已经在红衣公子的剑下走了几十招,如果这里是真正的古代江湖,西子湖畔,那这歌姬已经临死不远,可惜,这里是梦境,梦境里无所不能。所以红衣公子就算是封死了歌姬的退路,也不意味着,就占据了上风。
梦境里变数太大,而那歌姬,朝来总觉得是她故意诱导着红衣公子近身的。
果不其然,红衣公子,刃光带血,挑开歌姬的肩膀一道新伤,回步时脑后却有阴风,扭身回眸间,差点掉落在西湖里。
那柔美的歌姬背后生出八只手来,各个拿着兵刃暗器,挥舞着向他的冲了过来!那八只手挥舞摆动,活脱脱一副筷子尖儿夹着要下锅的章鱼模样,有种垂死挣扎的活份鲜灵。
朝来惊得连动都不能动了。
魇师!
这是魇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