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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调情

伯爵的园中探险——神秘的牧鹅仙女——采蕈与乐土幽灵的漫游相似——蕈的种类——泰莉梅娜在遐想神殿——有关塔杜施前程的商讨——风景画家伯爵——塔杜施关于树和云彩的艺术观点——伯爵的艺术思想——钟声——便条——一只熊,先生!

伯爵向家门走去,却常勒住坐骑,

他不时回首,向园子里频频谛视;

有一次他仿佛看到,那些窗户中

又有一件神秘的白衣裙在晃动,

又有什么轻巧东西从空中飘落,

转眼之间便斜穿花园一掠而过,

在翠绿的黄瓜藤叶间闪闪发亮:

酷似那从云层里射出的太阳光

落到地里翻耕出的一块硅石上

或把绿草地中如镜的水面照亮。

伯爵下了马,把仆役打发回宅院,

而他自己却想偷偷地溜进菜园;

不久便到了栅栏边,找到个缺口

便悄悄钻了进去,像狼钻进羊圈;

不巧,他碰动了干枯的醋栗树丛。

那小园丁,似乎被这窸窣声惊动,

她环视四周,但什么也没有看见;

于是她就跑到了园子的另一边。

伯爵便从旁边高大的酸模之间,

在牛蒡叶中爬行,用手撑着地面,

像只在草上跳的青蛙,悄悄爬近,

他伸出头来,又望见了一幅奇景。

园子这一边,长着稀疏的樱桃树,

其间是有意混杂了品种的谷物:

有小麦、玉蜀黍、蚕豆、大麦,

黄粟、豌豆,甚至灌木和花卉。

女管家想出在园子里饲养家禽,

她一向以善于经营而远近闻名,

这位能干的科科什尼茨卡夫人

在娘家叫因迪科维库夫娜小姐;

她所发明的把家禽养在园子里,

在养禽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如今是众所周知,人人照此办理,

可当年这还是新事物,守着秘密,

只为少数人接受,后来印入历书,

标题是:“养鹰或饲养家禽的新术”,

这新术指的就是这样一片园子。

有一只雄鸡,静静地站着守卫,

它一动不动,转过了尖尖的喙,

把大红冠子的头转向一旁

以便更容易向天空凝望,

它看到云中正倒悬着一只老鹰,

便发出长鸣:母鸡立刻在园中藏隐,

突然受惊的还有鹅、孔雀和家鸽,

它们来不及飞到屋顶的下面去躲。

现在天上的敌人已看不见了,

只有夏日的骄阳似烈火燃烧,

鸟儿因此都躲进了密密的麦丛;

有的躺在草上,有的沐浴在沙中。

鸟群中露出一些人的小脑袋瓜,

没戴帽子;明亮的亚麻色的短发

从颈部直裸到肩头;在他们中央

站着一位高出一头的长发姑娘;

孩子们身后有一只孔雀在开屏,

它张开的羽毛像彩虹五色缤纷,

这背景映照着那些白色的小脑袋,

宛如在一张画的背景上衬托出来,

它们在深蓝色的配搭之下

更加闪烁着熠熠的光华,

孔雀尾巴上那一圈圈发亮的眼睛

在谷物间辉耀,如晴空灿烂的繁星。

在金黄色的玉蜀黍秆子中间

是带有银色条纹的英国小草

珊瑚红的水星花、碧绿的锦葵,

花草的形状和颜色相映交辉,

像用金线和银线织成的格花

在风中飘舞,犹如轻柔的面纱。

在稠密的五颜六色的穗和秆上

华盖似的挂着黄蝴蝶,晶莹明亮,

它名叫“小祖母”,四片小小的翅膀

像蛛网一样轻盈,玻璃一样透明,

当它在空中飞行,就难以看得清,

虽然在振动,你会当它没有生命。

这姑娘抬手把灰色的缨子轻摇,

它的形状酷似一束鸵鸟的羽毛,

像是用来保护孩子的小脑袋

把一片金雨点似的蝴蝶赶开,

另一只手拿着有角的金色东西,

你会以为这是哺喂孩子的物器,

因为她轮流送进每个孩子嘴里,

其形状颇像阿马尔忒亚(据希腊神话,是一头母山羊的名字,它曾用自己的乳汁哺养宙斯,后来宙斯把它接到天上化为星宿,成为御夫星座的五车二星。这头山羊的一只角是件宝物,谁拥有它就能要什么有什么,人称“聚宝角”。)的金角。

她虽然忙忙碌碌,但一听到响声

便把头转向了熟悉的醋栗树丛。

却不知她的敌人正从对面接近,

他已溜过了花床像蛇一样爬行;

又骤然跳出牛蒡。她看到他已很近,

只相隔四畦菜地,正向她鞠躬致敬。

她已经调转了头,举起了双臂

像只受惊的金丝雀匆匆地飞离,

她那轻盈的脚步已从叶上掠过,

这时孩子们被吓得号啕大哭,

因为陌生人的闯入和姑娘离去;

她听见哭声,感到这样做太轻率,

怎能把担惊受怕的小东西丢开?

她转过身,犹豫着,但她必须回来,

像不愿受法师符咒召唤的灵魂;

对那叫得最响的孩子她最关心,

她坐在他身边的地上,把他抱紧,

又用手和亲切的话语安慰其他人;

他们放心了,小手抱着她的双膝,

头挨头,像小鸡偎在母鸡的两翼。

她对他们说:“这样的哭闹可好听?

这有礼貌吗?可要吓坏这位先生。

先生不是来吓唬你们的丑陋乞丐,

他是和气的客人,你们瞧,他多美!”

她抬头一望,伯爵正好春风满面,

显然是很感激她的这些称赞;

她一看到这,便不说话,垂下眼睑

像含苞待放的玫瑰花满面含羞。

他的确是位漂亮先生,身材匀称,

椭圆形的脸蛋儿,白皙而又红润,

温柔的蓝眼睛,还有金黄的长发,

由几片叶子和几绺小草装饰它,

那是伯爵爬花床时获得的点缀,

绿油油的像是一个散乱的花环。

“你呀!”他说,“我该赠你怎样的美名,

你是神还是仙女(伯爵模仿荷马的《奥德赛》中主人公奥德修斯的口吻。那位希腊英雄曾对瑙西卡公主说:“我不知道你是女神还是人间的女郎,但无论你是谁,我要请你保护我。”),是妖还是精灵?!

说吧!你来到这世界是出于自愿

还是别人用强权把你锁在人间?

啊,我明白了,一定是傲慢的情人,

富有的绅士或是妒忌的保护人

把你关在城堡园中,当妖来看守!

让骑士为了你去进行一番格斗,

你定是那伤心的传奇中的主角!

美人啊,把你苦命的秘密告诉我!

你定能得到解救,正如你一点头

便已主宰我的心,也能主宰我的手。”

他伸出了手。

她则带着少女的羞红

听他说话,脸上充满了愉快的笑容:

正如小孩喜欢看到鲜艳的图画,

也会把闪光的假币(一种金属代币,在赌博时代替钱计算输赢。)玩得心花怒放,

虽说不知其价值,那动听的话语

她听着舒服,虽说不懂它的含意。

最后她问:“先生,您是从哪里来的?

您要在这园子里寻找什么东西?”

伯爵睁大了眼睛,恍惚而又吃惊,

他没有回答;最后他压低了声音

说道:“请原谅!我扰乱了您的游戏!

我正赶去进早餐,啊,真对不起!

已经迟了,我想或许还来得及;

小姐知道,要是走大路得绕大弯,

穿过园子,我想能笔直进入庄院。”

姑娘回答说:“先生,请您走这边;

不过请别踩了菜畦;草地有小径。”

“它是在左面还是在右面?”伯爵问。

这小园丁抬起了蔚蓝色的眼睛,

似乎在把他研究,充满了好奇心:

房子在千步之外,看来如在掌上,

伯爵还问什么?可他却找她咨询,

伯爵为跟她交谈显然在寻找托词。

“小姐,您住在这里?靠近这个园子?

是住在村子里?为何我在这大宅

没有见过您?您是路过?还是做客?”

姑娘摇摇头。“原谅我,可爱的姑娘,

看得见窗子的那间是您的卧房?”

他心想:“她若不是传奇中的主角,

也是一位年轻而美貌的姑娘。

隐藏在寂寞中的常是伟大的灵魂,

伟大的思想,如玫瑰花开放在密林;

只要将它带了出来,放到太阳光下,

就会以无数辉煌的色彩令人惊诧!”

这时小园丁站了起来,不声不响

抱起了一个小孩,把他搭在肩上,

手拉着另一个,前面又赶着几个

斜穿过园子走去,就像赶一群鹅。

姑娘转身来问他:“先生,您可愿意

把那些跑散了的家禽赶回田里?”

“我赶家禽?”伯爵叫道,大吃一惊;

此时她已被树木遮挡,不见身影。

只是刹那之间透过树篱的绿荫

有件东西在闪烁,像两只蓝眼睛。

孤独的伯爵久久地呆立在园里:

他的灵魂有如日落之后的大地,

渐渐地冷却,罩上了阴暗的色彩;

他陷入梦幻,可他的梦极不愉快。

他醒了,该对谁发怒,自己也不清楚;

可惜,他期望过高而收获却太少!

因为当他向那牧女爬去的时候

他的头在燃烧,一颗心儿在狂跳;

他把那神秘仙女看得如此娇丽,

加上许多推测,装饰得那么神奇!

到头来天差地别:不错,她长得美,

身段窈窕,但又多么俗气和粗野!

她那丰满的脸盘和鲜艳的羞红

描绘出的是过度而平庸的娇宠!

她的思想还在沉睡,心也未开窍;

而且那些回答又多像个乡巴佬!

“我何必自欺,”他叫道,“事后聪明!

我的神秘仙女原来在放牧鹅群!”

随着仙女的消失,魔术般的景象

都变了样:那飘带,那金银的方格

原来多么迷人,可惜,难道是麦秸?

伯爵倒背着双手痴痴地凝望着

那一小捆用青草缠绕的扫帚草(一种具有穗状花序的草,形如扫帚。),

他曾看作是少女手中的鸵鸟毛。

他也不会忘记那物器:那个金壶

阿尔马忒亚的金角,却是胡萝卜!

他看到它被一个贪嘴的孩子啃完:

于是符咒、妖法、奇迹都烟消云散!

正如有个少年看到一朵蒲公英,

轻柔的绒毛引诱他用手去抚摸,

他走上去,轻轻一吹,随着这一吹

整朵花上的绒毛都在空中飘飞,

这过于好奇的探究者手中所擎

是一根光溜溜的灰绿色的秃茎。

伯爵把帽子向下一压,迈上归途,

想从来的方向回去,却抄了近路,

他跨过了菜地、花草和醋栗树丛。

直到跨过栅栏才感到一阵轻松!

他记起自己对姑娘提到过早餐;

也许大家已知道他们园中相见,

房子离得很近,也许会派人来寻?

已发现他要溜吗?那可太难为情!

他得赶紧走。在栅栏旁弯下了腰,

打了一千个转,沿着地界,踏着野草

总算走上了大路,他心里很高兴,

这条大路可直通这宅院的门庭。

他挨着栅栏行走,从园里掉转头,

就像那绕开谷仓的心虚的小偷,

为了不让人看出他曾前去光顾。

伯爵如此小心,虽然没有人跟踪;

他把视线转向右边,望着园子对面。

这是一片稀疏的树林,绿草如毯;

草毯之上,洁白的白桦树干之间,

在葱绿而低垂的树枝的华盖下面

有不少人影在晃动,古怪的行径

像是跳舞,奇异的装束:有如幽灵

在月下徘徊。有人穿紧身黑衣裳,

有人穿着飘逸的长袍,雪白明亮;

那一个戴着一顶礼帽大如桶箍,

这一个露着头,有的如裹着云雾,

走着的时候,让纱巾在风中飞舞,

飘扬在头后,有如彗星拖着长尾。

各人姿势不同:有的静静地站立,

只是低垂着眼睑巡视下方土地;

有的盯住前方,宛如梦游走钢丝,

既不向左也不向右看,目不斜视;

但是大家都频频弯腰,方向不同

却都冲着地面,仿佛在深深鞠躬。

如果他们走到一处或对面相遇,

他们彼此不说话,也不打个招呼,

只是聚精会神,关心自己的事情。

伯爵以为他们都是乐土(据古代传说,善人死后,灵魂在下界的乐土过着平静的生活。)的幽灵,

他们既无烦恼,也没有疾病、痛楚,

平静而又悠闲地走着,但很阴郁。

谁能猜测到,这多静少动的一群,

这寂静的人们,竟是我们的熟人?

竟是法官的伙伴!从喧闹的早餐

出来参加这采蘑菇的庄严大典:

他们都是谨慎而有德性的绅士,

对自己的语言和行动都很节制,

举手投足都能适合时间和地点。

所以他们在跟法官去森林之前,

就按不同的身份去把服装更换,

合乎散步的是棉布料子的罩衫,

他们穿在外面保护他们的外套,

他们的头上都戴了雪白的草帽,

所以看起来白得像炼狱(炼狱是介于天堂和地狱之间的涤罪所,人死后进入天堂前,在这里涤净生前的罪恶。)的鬼魂。

年轻人都换了装,除了泰莉梅娜

和几个穿法式服装的时髦的人。

这一幕

伯爵并不明白,他不知乡下习俗,

于是他诧异地飞快向林子跑去。

蕈的种类多:小伙子们爱采狐蕈,

它漂亮,在立陶宛歌谣中很有名,

虫不吃它,因而成了处女的象征,

怪的是没有昆虫敢在它上面停。

少女们最爱采集苗条的牛肝菌,

它在歌谣里有蕈中上校的美名(立陶宛有首著名的歌谣,描绘蕈类在牛肝菌的统率下去作战。歌谣中还说明了食用蕈的特点。——原注)。

大家都爱采松乳菌,它个子较小,

在歌谣中最不出名,但味道最好,

无论新鲜还是腌过,也不论秋冬。

可是沃依斯基只把毒蝇蕈看中。

其他的普通蕈类便没有人去找,

因它们不是有害就是味道不好;

但不是无用,有的可让野兽去吃,

有的可做昆虫巢或森林的装饰。

在草原的绿色桌布上杯盘陈列:

那叶蕈的圆边带有银、红、黄三色,

宛如斟满了各色美酒的大酒杯;

羊蕈像倒立的杯子凸出的杯底,

漏斗蕈像香槟酒杯,它文雅俏丽,

那圆形的白蕈色白宽大而且扁,

仿佛是盛着牛奶的萨克森瓷盘。

还有那圆溜溜像个球的灰球蕈,

装满了黑色的粉末像个胡椒瓶。

其他的蕈可是多得数也数不清,

在兔子或狼的语言中才有名称,

人类尚未来得及给它正式命名;

狼和兔子的蕈类谁也不愿去采,

若有人弯下腰,当他发现是看错,

一怒就会把它撕碎或抬脚一踹;

他如此糟蹋这草地,实在不应该。

泰莉梅娜对所有的蕈概不采集,

她东张西望,心情烦躁而又焦急,

头抬得很高,所以书记官很气愤

说她是在搜寻长在树尖上的蕈;

巡官则恶毒地把她比作了鸟,

想在这一带找地方给自己筑巢。

而她似乎是在寻找孤寂和宁静,

慢慢地,她便离开了自己的伙伴,

穿过树林走到缓缓斜升的坡上,

这儿稠密的大树撒下一片阴凉。

中央有块灰色的石头;石头下面

涌出一股小小的溪流,流水潺潺,

它也找凉快,躲进了蓁蓁的草丛,

由于这水的灌溉,到处郁郁葱葱;

这敏捷而顽皮的溪流,裹着青草

用树叶铺垫,躺着不动也不喧闹,

看不见它,只听得见它的絮语声,

像吵闹过的孩子被放进了摇篮,

他母亲在上面挂了翠绿的帷幔,

又在他的头边撒下了罂粟(立陶宛习俗,在小孩的枕畔撒一点罂粟花瓣,起催眠作用。)花瓣。

泰莉梅娜常避到这幽静的处所

并把它称之为自己的遐想神殿(泰莉梅娜模仿的是18世纪末波兰“感伤主义”的贵妇们的做派。)。

她站在溪边,把红围巾掷在草地,

它本来飘在她肩后,玛瑙般艳丽,

她像一个冬泳者弯着身子,

正要鼓足勇气往下跳,却跪下了,

慢慢地她侧着身子向下方俯去;

终于像是被这珊瑚之流所吸引,

扑到围巾上并把身子舒展开来,

两肘搁在草上,两鬓用双手支撑;

她的头低下了;在靠近头的下面,

一本法国书的仿羊皮纸(一种首先在法国生产的极光滑而且发亮的纸张,用于印刷精装书籍。)光灿灿;

乳白色的书页已被她对半翻开,

上面飘着她的黑发和粉红丝带。

翠玉般的茂草间,玛瑙般的围巾上,

穿长衣裙的她有如裹着珊瑚外壳,

一端衬托着她那头深色的鬈发,

另一端是她的黑靴和雪白的长袜,

还有白色的手帕、手和脸都在闪烁,

远看好像一条五光十色的小虫,

在一片碧绿的枫叶上悠闲地爬着。

唉,可惜!

这幅图画中的一切妩媚和优雅

竟是徒劳地在等待一位鉴赏家;

无人问津,因为大家都忙于采蕈,

除了塔杜施那从旁注视的眼睛。

他不敢径直去,便绕弯蠕蠕而行:

像个猎人,驾着双马车徐徐前进,

在移动的树枝天幕下向鸨鸟逼近,

又像去猎一只金鸻,躲在马后藏身,

把枪放在马鞍上或挂在马的脖颈,

就像拖着一把耙,沿着田埂前进,

于是离鸟群栖息的地方越来越近;

塔杜施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前行。

可他的计划被打乱,

法官截了他的路,快速走向泉边。

那长外衣的白色衣裾在风中飘动,

系在腰间的大手帕也飘舞在风中;

他那系好的草帽,因匆忙的动作

也像牛蒡的叶子在风中拍打着,

时而落在肩头,时而落在眼睛上;

法官大步走去,手持一根大拐杖。

他弯下身子在溪水中把手洗净,

便在泰莉梅娜面前的石上坐定,

他用双手按着大拐杖的象牙柄,

就这样开始了他跟女士的谈心:

“亲爱的,你看到,自塔杜施来临,

我这颗心就忐忐忑忑极不平静;

我无子息,也老了,而他年轻有为,

实在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安慰,

他又是我的财产的未来继承人。

苍天保佑,遗产的分量不会很轻;

现在应该考虑他的命运和前程;

但是,亲爱的,这事实在使人烦闷!

你知道,雅采克,我的兄长,他的父亲,

是个怪人,他的意图我难以弄清,

他不愿回国,天知道他躲在何方,

又不让儿子知道他活在世上,

却不断发指示,决定儿子的命运。

起先要送他去军团(指雅采克原想把儿子送到华沙公国(1807—1815,由拿破仑建立)的军队去服务。);我非常担心。

而后来又同意他留在家里,结婚。

他娶妻不难,我已为他选到好门庭;

论声望或关系,无人可与监督相比,

而他的长女安娜也已到结婚年纪,

姑娘长得很漂亮又有不少妆奁。

我想去提亲。”——泰莉梅娜面色惨白,

她合上了书,抬起身子坐了起来。

“我敢打赌,”她说,“这有何意义?

我的好哥哥,难道你不敬畏上帝?

若是把一个好青年变成种麦人,

难道你以为这是对塔杜施发善心!

这是断送他的前程!他会诅咒你

把他的才华埋没在森林和菜地!

相信我的话,我看这孩子很能干,

值得到外面的世界去磨炼一番;

若是把他送到首都,譬如到华沙,

你就干了件好事;至于我的想法,

最好是把塔杜施送到彼得堡去,

今年冬天我正好也要去办点事;

关于塔杜施的事,我们可以讨论;

我在那边有点影响,认识许多人,

这才是造就一个人的最好方式。

有我的帮助他会接近名门望族,

有要人赏识,职位和勋章不难谋;

然后,如果他愿意,也可弃职还乡,

到那时,他已有了身份和名望。

你以为如何,哥哥?”

“是呀,正值他在青春年华,”

法官说,“是该让他出去闯荡一番,

见见世面,在人们中间磨炼磨炼;

我年轻时也曾游历过不少地方,

有时以律师身份出现在法庭上,

有时也为自己的事务四处奔忙,

到过彼得库夫(波兰王国最高法院所在地。),杜布诺(在沃伦地区,那里经常举行大规模的集市贸易,远方的人都到那里去。)和华沙。

而且我获益匪浅!当然我也希望

能把我的侄子送出去游历四方,

让他去做一名尚未满师的学徒,

且把有关世界的知识都学到手。

不是为了地位和勋章!请你原谅,

莫斯科的地位和勋章,有多大分量?

过去,以至于现在,有哪一位先生

只要是本县里稍微富有的乡绅

会看重这等小事!他们受人尊敬

只是由于他们的家族和好名声,

就是职务,也是本地的职务,

来自与他们同等的公民的选举,

而决不是由于什么要人的恩赐。”

泰莉梅娜打断说:“如果你这样想

那更好,就把他送出去游历、观光。”

“妹妹,你看,”法官阴郁地搔着脑袋,

“我倒愿意,可是新麻烦接踵而来!

雅采克不肯放弃对儿子的照顾,

这不又派了伯尔纳修士来监护,

他是从维斯瓦河对岸来到此地,

是我哥哥的朋友,知道他的妙计;

因此他们安排了塔杜施的命运,

要他结婚,娶佐霞,你的被监护人,

这年轻的一对,除了有我的财产,

还能得到雅采克的一大笔妆奁;

亲爱的妹妹,你也知道,他很有钱,

他的恩惠使我的产业得以保全,

他有权支配一切。请你盘算盘算

如何使事情顺利又能减少麻烦;

应该先让他们接近。他俩都年轻

尤其是佐霞,可这倒也不太要紧;

如今对佐霞的管束也应该解除,

她已经从孩子长成了妙龄少女。”

泰莉梅娜惊诧得几乎是发了慌,

她慢慢抬起身子跪在了围巾上;

她先仔细地听,然后打手势反对,

把一只手在耳朵上使劲地挥动,

想轰走不中听的话,像驱赶昆虫,

恨不得它再回到说话者的口中。

她气愤地说:“啊,啊,这倒是新奇!

对塔杜施到底是有害还是有益,

法官大人,您自己尽可去作判断,

我不管,您也别来征求我的意见,

想叫他当个管家还是酒店老板,

或者到森林去打野兽给您下饭,

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随您的便!

至于佐霞,法官大人,您岂能去管?

我管着她的婚姻,只有我能去管!

不错,她受教育雅采克是出了钱,

他每年提供了一笔小小的年金,

也许他还作过一些其他的承诺,

不是说这就买下了她。您也知道,

其实这件事早已经是家喻户晓,

你们对于我们的大方并非事出无因,

索普利查家欠着霍雷什科家的情分。”

(法官听到了这里感到十分不安,

充满了困惑、恼怒和明显的厌烦;

似乎怕她再说下去,忙把头点了点,

又做了个承认的手势,羞红了脸。)

泰莉梅娜结束道:“是我抚养了她,

我是她的亲戚,是她唯一的庇佑。

除了我,谁也不能决定她的幸福。”

法官抬起了眼睛,反驳她的议论:

“要是她在这婚姻中能找到幸福?

要是塔杜施这小伙子被她看中?”

“看中?这还不是梨子结在柳树上;

看中,看不中,对我是一概不算数!

佐霞虽不可能成为富有的对象,

但她也不是个农家女乡下姑娘,

她的祖先人称‘麾下’,省长之女,

霍雷什科的外孙女;不愁没人娶!

为了她的教育我耗尽一腔心血!

但愿她在这里不至于变得粗野。”

法官注意地听着,望着她的眼睛;

他的外表看起来显得十分平静,

他颇为高兴地说:“唉,这如何是好,

上帝啊,我诚心想把事情办周到;

请不要发怒,妹妹,如果您不同意,

您有这权利;不过不值得您生气;

我是遵照哥哥的吩咐和您商量,

您若拒绝塔杜施,谁也不能勉强;

我去给雅采克答复,不是我的错

导致塔杜施和佐霞的婚姻无望。

现在我只好自己做主,派媒人去

和监督谈谈,这件事得通盘考虑。”

经过这段时间泰莉梅娜消了气:

“我并没有拒绝,哥哥,请不要着急!

你说过,他俩还太年轻,为时尚早,

让我们再看看,再等等,有何不好,

先让这对年轻人认识;观察他们,

对人的命运岂能马虎,心存侥幸。

不过我事先要提醒你,不要逼他,

也不要怂恿塔杜施去追求佐霞,

因为人心不是奴仆,听主人召唤,

更不肯让别人用武力套上锁链。”

于是法官站了起来,沉思着走开;

塔杜施先生从相反的方向过来,

他装成是采蕈把他引到了此地;

伯爵也朝同一个方向慢慢挪移。

当法官跟泰莉梅娜发生了争论

伯爵站在树后,见这场面很震惊;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铅笔和纸张

这些随身用具;就靠着一个树桩

铺开了纸,显然是突然来了画兴,

他暗自想:“是谁安排了此情此景?

他坐岩石,她坐草地,入画的组合!

有个性的头和脸的对比多谐和!”

他走近前去,又停住,揩了揩视镜(一种带把儿的玻璃眼镜,通常挂在胸前链子上。),

又用手帕擦了擦眼睛,看得忘情:

“会不会把这种奇妙、美好的场景

破坏或改变,如果我偷偷地走近?

绒毯似的草地能是甜菜和罂粟?

难道我会把这仙女看成管家妇?”

虽说伯爵经常在法官家里做客,

而泰莉梅娜他也不止一次见过,

但很少注意;此刻却惊讶地发现

竟在她身上找到了绘画的灵感。

地点优美、姿势迷人和服饰高雅

这一切都使人几乎认不出她。

她眼里还闪耀着未熄灭的怒火;

她的脸由于清新的微风的吹拂

同法官的争论和他俩突然到来

涌起了一阵阵火辣辣的红潮。

“女士,”伯爵说,“请您原谅我的大胆,

我既是来表示感激也是来道歉,

道歉是因我暗中窥视您的行踪,

感激是因我做了您遐想的见证;

我得罪了您!我欠了您许多的情!

我打断了您的遐想,却得到灵感!

多么幸运的时刻!也是我的罪愆,

但那艺术家却正期待您的赦免!

我已经太莽撞,现在我更是斗胆

来请您对我的画进行一番评判。”

他跪下来,把风景画捧到她面前。

泰莉梅娜对他的速写进行评论,

用了客气又是艺术行家的声音;

赞扬虽不多,但也并不吝惜鼓励:

“不错,”她说,“你很有才华,我祝贺你。

你可别偷懒,得去寻找优美环境!

啊!那可爱的意大利的蓝天白云!

啊!那恺撒们的灿烂的玫瑰花园(古罗马帕拉蒂诺著名的花园。这两句诗均引自波兰诗人斯·特伦贝茨基(1739—1812)的著名长诗《索菲亚花园》。)!

你们,梯布尔(罗马附近的蒂沃利城,在古罗马时称梯布尔。)的典雅的瀑布、喷泉!

帕齐利普的可怕的崎岖的隧道(那波利附近的帕齐利普山上从岩石中开凿的隧道。)!

那才是画家的天地!这儿,天知道!

缪斯(希腊神话中司诗歌、艺术和科学的女神。)的孩子放在索普利佐夫哺养

定会饿死。伯爵,我要去配上镜框

或是放进我专门集画的画册里;

我从各处搜集的画都在书桌里。”

他们谈起了天的碧蓝,海的汹涌,

芬芳的风的吹拂和岩峰的险峻,

学着旅行家的派头,在言谈之中

不时插入对祖国的讥笑和嘲讽。

立陶宛的森林就在他们的身边,

是那样的美丽又是那样的庄严!

黑醋栗树缠着野忽布花的花环,

花楸树带着羞红的牧女的娇颜,

榛树像一位举起绿神杖(指追随与崇拜酒神狄俄倪索斯的狂女,她们参加酒神节时带着用常春藤和葡萄藤缠的手杖,吵吵嚷嚷,疯疯癫癲。)的女妖,

装饰着珍珠似的果像串串葡萄;

在它们的下面是森林里的顽童:

绣球花把山楂紧紧地抱在怀中,

悬钩子用黑嘴唇跟覆盆子亲吻。

树和灌木的叶子把手拉得紧紧,

宛如围绕新婚夫妇的男女青年

站立着准备跳舞。在这一群中间,

那一对体态优雅,色彩格外娇艳,

比森林中的其他树都高大好看:

那是妻子白桦和她的丈夫山榆。

再远一点是年高德劭的山毛榉,

正默默地坐着朝他的子孙凝视。

那边是主妇白杨,还有一棵槲树,

上面布满了青苔,像老者的胡须,

伛偻着背驮着五个世纪的重负,

它靠在别的槲树硬化的枯干上

如同支撑着祖先墓道上的断柱。

塔杜施辗转不安,他已十分讨厌

他不能参与的这没尽头的扯淡;

直到他们开始吹捧外国的森林

又轮流着列举各种不同的树木:

柑橘树、柏树、橄榄树、扁桃树,

仙人掌、沉香树、红木、檀香树,

柠檬树、常春藤、胡桃,以至无花果,

对其形状、花朵和树干赞不绝口,

这时候塔杜施绷着脸喘着粗气

终于再也按不住他心中的愤怒。

他单纯,却能感受大自然的美好,

他眼望故乡的森林,充满灵感地说:

“我在维尔诺的植物园里曾见过

你们赞扬的树,它们生长在东方

南方以及美丽的意大利土地上;

它们中哪一种比得上我们的树?

是避雷针那样长杆的沉香树?

还是柠檬树——那挂满金球的矮妇?

漆亮的树叶,形状又短又粗又圆,

像一个妇人矮小、丑陋,但很有钱。

或者是受赞美的柏树?瘦小细长!

令人感到它不是厌烦就是忧愁。

都说它立在坟头那样子很悲伤(在欧洲的南部,柏树是坟场种植得最多的树,被人视为悲伤树。),

像宫廷丧礼上的德国侍者一样,

呆立着既不敢举手也不敢回头,

唯恐自己触犯了什么礼仪规章。

“难道我们老实的白桦不更美丽?

它像个农妇,为自己的亲子哭泣,

或者像哭亡夫的寡妇,扭着双手

让她蓬松的长发从肩头流到地上!

悲痛使她沉默,却未能止住呜咽!

请问伯爵,如果你对绘画真有情,

为何不画自己置身其中的树林?

难怪乡邻们都在笑你伯爵大人

说你住在立陶宛的丰饶的平原,

可画的却是别国的岩石和荒蛮。”

“朋友!”伯爵说道,“美丽的大自然

是形式、背景、素材,灵感才是灵魂,

它是凭借着想象的翅膀而上升,

经过鉴赏力的磨炼,由法则支撑。

单是自然还不够,有热情也不行,

艺术家应该向理想的境界飞升!

并不是所有美的东西都能入画!

你以后书读多了就会渐渐觉察。

至于说到绘画,要画出一幅好画,

就需要观点、配置、综合,还有天空,

意大利的天空!对风景画艺术来说,

意大利无论何时都是画家的祖国。

因此除了布雷歇尔——不是叫‘地狱’的,

是那位风景画家(有两个布雷歇尔(布雷歇尔兄弟都是荷兰著名的画家。哥哥彼得(约1564—1638)喜欢以地狱、魔鬼加火灾为题材,人称“地狱的布雷歇尔”;弟弟扬(1568—1625)喜欢画风景画,人称“天堂的布雷歇尔”。))

再除了吕斯达尔(吕斯达尔叔侄都是荷兰著名的风景画家,叔父吕·萨洛蒙(1602—1670)长于画河上风光;他的侄儿吕·雅各(约1628—1688)长于画北方大平原的风光。),在整个的北方

可还有一个第一流的风景画家?

天空,有了美丽的天空才有绘画!

至于我们的画家奥尔沃夫斯基(奥尔沃夫斯基,著名的世态画家。他在去世前几年才开始画风景画。最近在彼得堡去世。——原注)……”

泰莉梅娜插嘴说:“也有股索普利查味儿,

(应该知道,这是一种索普利查病,

除了祖国,他们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那位画家在彼得堡度过了一生

很有名(他的几张速写被我收藏),

他挨着皇帝,住在宫中,如在天堂,

你难相信,伯爵,他那样怀念故乡,

他不断地回忆起他的青春时光,

波兰的土地、天空、森林他都赞扬。”

“他有头脑!”塔杜施喊道,充满激情,

“我听到你们谈论的意大利天空,

蔚蓝、清澈,可就像结了一层严冰;

难道狂风骤雨不比它美丽百倍?

在我们的国度里,只要你抬起头,

就会有多少美景映入你的眼睛!

云朵变幻中有多少图像和场景!

朵朵云彩各不相同:那秋天的云

像乌龟懒懒地爬行,背负着阵雨,

带着喧闹声从天空直泻到大地,

如同松散的发辫,那是雨的长溪;

冰雹云像升空的气球,随风飘荡,

那是圆圆的、暗蓝的、带黄色的闪光,

四周还发出轰响;甚至普通白云,

请你们看一看,在怎样地变幻着!

开始时像一群大雁或者是天鹅,

风从后面像只老鹰把它们追着:

它们聚集、挤压、增长,新奇的景象!

多么像一群战马奔腾在草原上:

显出了弯弯的脖颈,高耸的鬃毛,

射出一排排的腿飞驰在天穹上。

它们都白得像银子,它们跑乱了

忽然又从那脖颈上升起了桅杆,

从鬃毛上舒展开了宽阔的白帆,

马阵变成帆船,在蓝天的碧波上

壮观地,缓慢而又宁静地起航!”

伯爵和泰莉梅娜抬头向上望着;

塔杜施一只手给他们指点云朵,

另一只轻轻握着泰莉梅娜的手;

这静默的场面持续了许久许久;

伯爵把纸铺在礼帽上,掏出铅笔:

这时宅院的钟发出刺耳的轰鸣,

这寂静的森林里立刻一片喧腾。

伯爵点了点头,说话的语调严肃:

“这世上的一切都是以钟声结束,

这是命。理想的计划,伟大的筹谋

天真的游戏,愉快的友谊,都难长久,

即使是那种敏感的心灵的表露!

当这青铜从远处咆哮,一切就全乱了套,

都毁了,断了,迷糊了,一切全消!”

他向泰莉梅娜投去动情的一瞥:

“还剩下什么?”而她回答说:“回忆!”

她为了减轻点伯爵忧郁的心情,

就以早先采下的勿忘我花相赠。

伯爵吻了吻这花,就往胸口上戴;

塔杜施从另一边把绿树枝拨开,

看到绿丛里有朵白花向他伸来,

这是只洁白的手,像百合花一样;

他抓住了,把嘴唇悄悄贴在手上

像一只蜜蜂钻进百合花采蜜糖;

他感到嘴上冰凉;原来是把钥匙

和卷在钥匙孔里的便条,一片白纸;

他藏进了衣兜;不知钥匙的用途,

但那张白纸条会把一切解释清楚。

钟声响个不停,森林深处在喧哗

像是回声,上千种叫喊一片嘈杂;

人们彼此招呼,或者是相互寻找,

这是宣告今天采蕈结束的信号,

这声音不像伯爵所想象的阴沉,

更不悲惨,那是迎接午餐的欢腾。

这钟每天正午都在屋顶下长鸣,

催促回家进午餐的仆役和客人:

这是许多古老世家的习俗传统,

法官的宅院还保留着这种古风。

于是从森林里出来了一大群人,

拎着盒子、篮子和束着角的手巾,

盛满了蕈。姑娘们一手举牛肝蕈,

就像是擎着一把折拢的羽毛扇,

另一只手中托的是木耳和叶蕈,

宛如束在一起的野花,五彩缤纷。

沃依斯基手里是毒蝇蕈一大把。

泰莉梅娜和两位公子空手回家。

客人们依次而入,大家围立桌旁,

监督被推举走到了首席座位上;

就年龄和官职他理应享此尊荣。

他边走边向在场的人频频鞠躬;

他旁边的位子是那伯尔纳修士,

这募化修士之后是法官的位置。

修士念了遍短短的拉丁文祷词;

于是给男宾上酒,大家便都入座

静静地有味地吃着立陶宛冷盘。

今天午餐进行得比平时更安静;

虽说主人一再请求谁也不吭声。

卷入这场有关猎犬之争的犬主

全都在考虑明天的斗争和赌注;

沉重的思想常会封住人的嘴巴。

泰莉梅娜虽常常和塔杜施谈话,

但不时又把头转向了伯爵一边,

甚至还禁不住偷眼望一望巡官:

像猎人既要注意诱黄莺的罗网

同时还要留心捕捉麻雀的套环。

塔杜施和伯爵都感到莫大欢愉,

都满怀希望,因此都寡言少语。

伯爵不时傲然地望望那朵小花,

塔杜施则偷偷朝衣兜投去一瞥,

像担心那把小钥匙是否会丢掉,

他的手触到了不曾看过的便条。

法官给监督斟香槟和匈牙利酒,

殷勤伺候,不时按按他的膝头,

可是他却不热心去找监督交谈,

显然是有某种隐秘堵塞在心间。

在静默之中撤换了一道道菜肴;

终于有人打破了这午餐的单调,

一位不速之客,护林员冲进里边;

甚至不曾注意到这是午餐时间,

他跑到主人跟前;从态度和表情

可知他送来了重要非凡的信息。

所有的人都朝着他转过了眼睛,

他喘了口粗气说道:“一头熊,先生!”

大家都猜到,那头熊已走出老巢,

它会往涅曼河对岸的莽原流窜,

大家一致认定,必须去跟踪追击,

虽说他们未曾讨论,也缺少主意——

但那些短促的话语,凌乱的手势

和各种命令,表达了共同的思想,

虽说是乱哄哄七嘴八舌的吵闹,

然而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

“去村里!”法官说,“骑马去找百夫长(管一百名农奴的监督。)!

明天天亮都参加围猎(围猎中不仅有猎人参加,同时还要有一群人(农奴或自耕农中的猎户)包围猎场,把野兽赶到猎人的射击圈内。),但要自愿;

凡是拿长枪参加的人,可以免除

两天的修路徭役和五天的劳役(农奴耕种着贵族庄园的土地,必须给贵族服各种徭役和劳役。)。”

“快,”监督喊道,“快骑上我的大灰马,

赶到我家去,快去牵来我的猛蛭(一种体小但很强壮的英国猎犬,人称猛蛭,用以追猎大野兽,尤其是熊。——原注),

这两条猎犬在这一带名声显赫,

母犬叫斯拉齐娜,公犬叫斯拉尼克,

给它们戴上嘴兜,要装进袋子,

为了尽快赶到,让马把它们驮来。”

“万卡!”巡官用俄语冲仆人喊叫,

“快去磨一磨我的桑古什科猎刀,

那是亲王赠送给我的无价之宝;

检查一下皮带,看弹夹是否装好。”

“枪都要准备停当!”大家一齐喊道。

“拿铅来!拿铅来!”巡官不停地唠叨,

“我的猎袋里就装有一个子弹模(当时没有现成的子弹,都是猎人自己用铅铸子弹,因此需要有子弹模子。)。”

法官又吩咐:“去对村里的牧师说,

明早的弥撒到森林小教堂去做;

念一遍短短的祷词为猎人祝福,

就是那种普通的圣休伯特(圣休伯特(约656—727)是传教士,曾任荷兰马斯特里赫特主教,至15世纪才传说他是猎人的守护神。)弥撒。”

命令发布之后便出现一片寂静;

大家都在沉思,目光向四周搜寻,

似乎在寻找谁;逐渐所有的目光

都停在了沃依斯基威严的脸上:

表明他们在找明天围猎的首领,

于是他们给沃依斯基献上权标。

管家站起来,明白伙伴们的心意,

用一只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并且从他的胸口拉出了金链条,

上面挂着一只大如梨子的金表。

“明天,”他下命令说,“清晨四点半钟,

猎人兄弟(在贵族的语言中只对贵族称兄弟,表现出一种贵族的等级优越感。)和猎户到森林教堂集中。”

他说完就走了,护林员跟在身后;

他们要把未来的围猎计划研究。

像首领把未来的作战命令宣布,

全营的战士就忙着去擦枪、吃喝,

躺在大衣上或马鞍上,无忧无虑;

首领们在寂静的帐篷里策划运筹。

午餐中断了,白天都在钉马掌、

喂狗、收集和擦净武器中度过,

晚饭的时候几乎无人坐在桌旁,

连短尾的一方也不同猎鹰一党,

再去为过去的那些事争短论长:

书记官和巡官和好了,手牵着手

一道去找铅。其余疲劳困顿的人

都早早上床,为明天能准时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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