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印第安人欣赏和崇拜动物在自然界中的生存能力，他们希望自己像某些动物一样具有特殊的能力和力量，经常模仿自己所崇拜的某种动物的习性，希望吸收动物的神力。他们认为，世界上的一切动植物都是同一个母亲的孩子，包括人、飞禽走兽以及所有绿色植物乃至更加原始的物种都应该共同分享整个宇宙，每一种动植物都有灵魂，并且具有特殊的本质。在一些印第安神话中，世界和人类或是由具有神力的动物创造的，或是神灵借助动物之力创造的。美国印第安人的不同氏族都有不同的图腾崇拜，他们通常把一种动物作为自己的图腾，如狼、熊、鹿、鹰、海狸、龟、鳗等。美国印第安人认为这些动物与自己的氏族有血缘联系，他们是这些动物的后代，因而他们对这些动物进行图腾崇拜，视为本氏族的标志。美国印第安人对本氏族所图腾崇拜的动物禁杀、禁食、禁伤害。有许多传统的美国印第安神话故事讲述的常常是某个氏族是某种具有特殊神力的动物的后代，譬如某种神奇的动物进行蜕变，脱去身上的毛皮，演变成活灵活现的人并且成为某个氏族的先祖。这充分表现了美国印第安人朴素的进化论。厄德里克有着非凡的想象力，她在她的北达科他州系列小说中塑造了许多具有动物性格特征的人物形象，弗勒尔是其中之一，她身上兼有动物熊和狼的特点。弗勒尔具有灵幻的作用力，个人角色突出，这个精彩的人物，其背后有深厚的印第安文化的支撑。她依靠自己从动物熊和狼身上获得的混合神力与白人顽强抗争，忠实地捍卫着印第安人的土地。弗勒尔的性格特征是复杂的，因为奥吉布瓦传统认为奥吉布瓦人不仅继承自己本族的图腾动物祖先的特征来延续族群的特性，而且在不断走向成熟和获得生活经验的过程中还融合了其他物种的特性，和其他动物也有着密切的联系，因此，弗勒尔身上表现出了动物狼和熊的混合特征。在小说《痕迹》中，波林·皮雅特描述弗勒尔具有超强的捕猎能力，清晰地显示了她的野性：“她狂野得像一只肮脏的狼，一个大骨架的女孩突然爆发的力量和吼叫使一直在聆听着的普克温(Pukwan)感到恐惧。”当弗勒尔展示微笑试图解除人们对她的戒备心态时，她就像一只狼在露齿而笑，除了纳纳布什之外，部族的每个人都认为她充满威胁性。弗勒尔的狼性特征是她在失去土地家园、遭遇饥饿和瘟疫的恶劣环境中所迸发出来的野性，而这种被呼唤出来的野性正是她成为神奇猎手和部族药师的才智所在，是她与白人抗衡、顽强生存的力量源泉。弗勒尔不仅吸纳了狼的野性，而且继承了她的熊族祖先的特征，因为她是熊族人的后裔。琼尼·亚当森·克拉克(Joni Adamson Clarke)指出，熊“在齐佩瓦传统中受到极高的尊敬”。这种动物“可以站立，用前臂抱养自己的子女，喜爱吃糖果和酒，饮酒的方式也在某种程度上与人有些相似。”许多齐佩瓦人认为熊是尊贵的客人，并且有神奇的力量。熊在冬天冬眠而在春天苏醒，从象征性的意义上来说，它们生活在生与死的阈限的空间，熊有指引和帮助人类的能力。因此厄德里克在小说中总是把弗勒尔与熊联系在一起，琼尼·亚当森·克拉克认为弗勒尔身上具有熊的某些神力是与生俱来的，因为她“属于皮雷哲家族，熊族的成员”。弗勒尔可以在人的外形和熊的外形之间来回转变，《痕迹》中这样描述：“我们追寻着她(弗勒尔)光着脚的足迹并且看到足迹在哪里发生了变化，看到爪子在哪里伸了出来，看到足迹变宽后陷入泥土。夜晚，我们听到了她低声的咳嗽，那是熊的咳嗽。”弗勒尔与熊是相互关联的，在小说中是一头母熊帮助弗勒尔生产下了她的第一个女儿露露。弗勒尔在临盆的时候，疼痛大叫，纳纳布什说：“也许是熊听到了弗勒尔的喊声就来回应她”，于是，一头母熊来到了她的家里。这只母熊咬开了酒罐的塞子，喝了一大罐酒，也许是喝醉酒了，头昏脑涨，然后就来到弗勒尔居住的院子。玛格丽特在照顾生产的弗勒尔时看到了熊，就立刻冲了出来，之后才想起自己手中没有带枪，正当她返回屋子去取枪时，“这头熊如同一只小狗一样紧随在她脚后，一直到门口，玛格丽特转过身去，伸开手臂挡住熊不让它进去，那头熊用它的熊掌重重地把她拍到一边，慢慢地走了进去，站立起身子”。当母熊闯进屋子后，“弗勒尔看到了熊，由于非常恐惧，她顿时感到了一股力量，驱使她从毯子上站立了起来，生下了孩子。”波林取下一支猎枪急忙瞄准熊射击，但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子弹给了熊更大的力量”。在弗勒尔分娩之后，玛格丽特看见那只熊“狂叫着奔出屋子，从我身边奔过，穿过灌木冲进树林，以后再也没有人看到过它，它也没有在地上留下任何踪迹，它可能是头神熊”。在小说中，这头神熊给了弗勒尔生产的力量使她得以顺利生下女儿露露。这个神奇的情节说明了熊的力量是伟大的，她帮助印第安人延续生命，使得部族后继有人，从而使印第安部族文化得以传承并发扬。波林·皮雅特在弗勒尔生产第二个孩子时冷眼观看，没有伸手相助，她这样回忆到：“她(弗勒尔)抓住了我，手指深陷在我的胳膊里面，那是一只笨熊的爪子。”弗勒尔生下孩子之后，由于被波林的冷漠所激怒，因而对波林发出了熊的吼叫。弗勒尔是熊族的后代，她身上的神力来源于她的祖先，她可以神奇般的从人形变成熊，也可以从熊变成人形。在《宾戈宫殿》里，利普夏来到弗勒尔居住的树林中，期望能从弗勒尔这里得到爱药，当利普夏向她请教爱药的秘密时亲眼目睹她真的变成了一只熊。利普夏说他闭上了眼睛，“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她放大了，模糊了，够不着，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她脸部的骨骼拉长并且继续变得越来越黑。她的鼻子变斜，成了一个黑色的长鼻子，而且她的眼睛深陷。”那个长鼻子分明是一个熊的鼻子。变成熊的弗勒尔用古老的语言对利普夏诉说着爱药的秘密，诉说着爱和土地对印第安人来说具有持久不衰的价值。弗勒尔·皮雷哲死后变成一只熊，最终又回到了保留地。她从容地拉着雪橇，踏过冰封的马什马尼图湖面，到安葬祖先的湖中小岛准备以命换命，让利普夏安然度过暴风雪。几天过后：
有人声称发现了弗勒尔的踪迹，然后一路追踪她并且发现了其踪迹开始变化的地方，印迹变得很宽，爪子印深深地陷入雪中。还有人听到歌声的响起，热切的，是一些自从那个冬天之后就没有人唱过的老歌。我们无法足够地解释这些。然而，我们无需更多。她的踪迹本应变得模糊，她的踪迹本应被新雪填埋，它们本应与那些我们不能使之缄默的野外死者所唱的质朴歌谣一起被风吹散……当我们置身于晴朗而阳光明媚的白天和布满星空的夜晚时，弗勒尔的脚印再次出现，因此，有人传说弗勒尔仍然在继续行走。
她不是叩击我们的窗格玻璃，或是把她的爪印留在屋檐和门上，她只是咳嗽，声音很低……你可听到过熊的大笑——那就是我们听到的那种间歇的噪声，一点也不会错。然而无论我们怎样竭力破译那个声音，它从来就讲不通，从来不能解除我们的推测或我们的怀疑，那就是还有更多要说的，还有更多要我们知道的，还有更多我们没能够思索到的。
弗勒尔死后从人形转变成熊，回归到她的熊族祖先那里，也回归了大自然。
波林·皮雅特是厄德里克所描述的另外一个具有鲜明动物特征的人物。读者可以很容易地从她身上辨别出她具有白天鹅和乌鸦这两种大鸟的特点。这两种鸟一个是白色一个是黑色，对比鲜明。波林是一个有着反常的幽默感的人，尤其是当她承认身穿马铃薯袋式的内衣像一个中世纪的禁欲者，而且在模仿基督牺牲时，她显得滑稽可笑。她一直竭力否认自己的印第安身份，这样声称自己：“我是一个孤儿而且我的父母都是在上帝的恩典中死去的。并且，尽管我有欺骗人的特点，但是我没有一点印第安血统而是完全的白人。”她总想使自己脱离世俗的环境，时常幻想自己变成一只美丽的、有着颀长脖颈的白天鹅。而事实上她是“一个长着大鼻子、眼睛直勾勾的瘦骨嶙峋的女孩。”人们总怀疑她是一个鸟人，特别是她看到另一个女孩死去时的反应更证实了这一点，“我令人眼花地在转圈，翅膀掠过天空”，飞进树林栖息在树上。不仅如此，波林族群中的人还认为她是食腐动物乌鸦，纳纳布什说：“她是保留地上的那只乌鸦，靠吃我们的残羹剩饭过活。因为残羹剩饭诉说了我们的故事，所以她最了解我们。”波林身上同时具有的白天鹅的身份和黑乌鸦的身份反应了她内心的困惑，她一直纠结在对上帝的爱和对魔鬼的爱之间，白天鹅的身份和黑乌鸦的身份中的白与黑之间的强烈对比映射了她内心中的极度矛盾。波林是个疯狂的宗教痴迷者，一个背叛自己印第安传统身份的心灵异化者，她的灵魂是扭曲的，她的生命是残缺不全的。因为丢掉了自己的印第安身份，所以波林好似孤魂野鬼一般游离在白人和印第安人世界之间，无所皈依。
路易丝·厄德里克的小说充满了神秘色彩，描绘了一个多彩灵动的神秘国度：人与万物共生共存、人与动物相通相融。透过厄德里克小说神秘的表象，读者会真切地发现作者强调的是人与动物和谐相处、彼此融合、相依相随的交互关系。她的小说显示了印第安传统文化敬畏生命的深沉内涵和永葆生物多样性的神奇力量，当代人可以从她的小说中得到深刻的启示：我们应该承认动物有天赋的生活领域、生存权利和生态价值，我们不应该粗暴地剥夺动物的权利，应当像美国印第安人那样与动物亲密和谐相处，敬畏和爱护动物，对于动物给予人类的益处要感恩。我们应该认同动物的价值，善待生活在地球家园的每一种动物，了解动物的天然需求，并提供它们所需的环境和生存条件，保护动物的栖息地，对它们给予全心全意的关怀。我们应当从所侵占的动物自然领地中全面撤出，不能再对动物的生态环境任意操纵和破坏，要重新打造适宜于动物生存的自然环境，重现动物世界往昔的繁荣景象。这是我们人类必须履行的责任，因为所有生命之间相连的是意义深邃的亲缘关系，失去动物，人类将一无所有。同时，我们应当用动物立法唤醒人们的怜悯仁爱之心。虽然立法并不能保证在这个时代就一劳永逸地全部解决人与动物的关系问题，但是这样的法律有助于促使人们反省自己千百年来对待动物的方式，考虑妥善解决动物遭受种种虐待的现实问题。人类与动物的关系，只是与大自然关系的一个缩影。人类应该重新审视与动物的关系，人类与动物应该是盟友，是朋友，人类与动物相伴着共同走过了相当漫长的旅程，真正懂得生命意义的人们，无不希望自己与大自然、与动物建立相互依存的和谐关系。
三 传统与现代的和谐
厄德里克的小说反映了社会生态学所主张的多样性和谐的理念。她在创作中融合了传统印第安文化元素和现代西方写作技巧及理念，以文本和结构的实验性创新，通过传统与现代的融汇，构建了自己独树一帜的文学特征。其小说彰显了一种渗透着和谐之美的独特风格。
作为一名当代美国小说家，路易丝·厄德里克虽然接受的是系统的西方现代文学专业写作训练，然而她自幼就受传统印第安文化的熏陶，因此她的小说将传统的印第安文化元素和现代西方写作技巧及理念结合在一起是很自然的，而不是生硬的。她超越了现代与传统之间多年来一直存在的不可调和性，独具匠心地将传统印第安文化元素糅合在现代小说的创作中，形成了其独特的文学艺术创作技巧。厄德里克小说的和谐美正是源于传统与现代的融汇。悠久、深厚的传统印第安文化为厄德里克的文学创作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贵资源，她充分吸收了齐佩瓦族的文化传统和神话元素，清醒地意识到传统文化对她的滋养，意识到自己的文学之树无论多么枝繁叶茂，都深深扎根于印第安传统文化的土壤之中，因此她的小说个性鲜明地展现了神话传说、典礼仪式、风俗民情等传统印第安文化元素。与此同时，厄德里克在其小说中炉火纯青地运用了现代西方文学的写作技巧，譬如多声部叙述、碎片化、意识流、象征、暗喻等。这两方面是相互结合，互为补充的。厄德里克小说中多角度、多声部的叙述模式既源自于现代西方写作技巧又融合了印第安人讲故事的口述传统(关于这一点本文在第三章第一节已作详细论述)；厄德里克由于将多角度的口头叙事模式移植到书面叙事中来，小说的文本就不可避免地具有叙事的碎片化和自反性的特征。厄德里克小说的深邃性源于她使用的传统印第安文化元素构成的暗喻、意象和象征，反之，她又用象征、暗喻等西方现代文学的写作技法来渲染这种带有神秘倾向的深邃感。厄德里克作品的深邃性是她将传统印第安文化元素融合在暗喻及象征写作手法中的刻意创造，亦真亦幻，神话与现实交织在一起，值得深入探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