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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油尽灯枯”

蒋介石这次回溪口,确实有进谱的意思,这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关于他的家世,在抗日战争时,传说已很纷纭,主要是围绕他的生母王氏的。如不修好家谱,日后恐更加说不清。二是时局艰难,他已作好告别故乡的打算。万一离开,不知何日再回来,因此得赶紧把家谱送进宗祠,以明正宗。

一想到修家谱,他很自然地想到同修谱有关的两个人——修谱大总裁吴稚晖和副总裁陈布雷。陈布雷一直是他的幕僚长,人称“文胆”,可惜陈布雷已经在他下野前自尽了。

陈布雷在蒋介石的幕僚和侍从中是很特别的,他不常穿中山服更不穿西装,也不穿军装,总是一件长衫,裹着矮小、瘦骨嶙峋的身躯。他胆小温顺,对蒋介石忠心耿耿,日夜为他起草要文。平素,蒋介石对这个“文胆”也颇为尊敬,他要召见陈布雷时总是对侍卫官们说:“请陈主任。”对陈从不疾言厉色。别的人在蒋介石面前是不许吸烟的,唯独陈布雷,蒋介石允许其吸烟。他知道陈“洁身自好”,不像其他部下,巧取豪夺,所以生活堪称清苦,于是由宋美龄出面,给陈布雷每天订送一磅牛奶。

1936年“西安事变”后,蒋介石在溪口养伤时召见了陈布雷,叫陈以他的名义,写出一篇《西安半月记》。陈布雷为难地说:“委座,我没有去过西安,事变情况也不详,这篇东西是否……”蒋介石不高兴地说:“你就照我讲的写好了。”回到湖滨旅馆,陈布雷一反往常的温和状态,烦恼不安,把手中的狼毫笔在墨盒中乱戳,把笔戳坏了三四支,还大发牢骚:“这叫我怎么写?怎么写?……”侍卫们把情况向蒋介石反映了,蒋介石并不追究,他了解陈布雷,知道他最后还是会完成这篇半月记的。

吴稚晖就和陈布雷不同。在1948年竞选总统这个问题上,蒋介石曾经试探过吴稚晖的意见,吴稚晖却当真了,他说:“很好。抗战胜利,先生你已成了民族的大功臣。现在的事确实不大好办,当了总统,弄不好,可能会成为你威名之累;不如让别人做总统,你以国民党总裁名义支持他。这样可以留有回旋余地。”蒋介石听后,只得顺水推舟故作姿态:“老先生也赞成我不当总统,我这主意可以定下来了。”其实他哪里是不想当总统!事后,蒋介石要陈布雷给他起草放弃竞选总统的文告。陈布雷很小心,先去问了吴稚晖:“这文告起得起不得?”吴稚晖说:“起得。看上去他已做出决定,大约再不会变卦了。”陈布雷起草完,又把文稿拿去给戴季陶看,戴看后问:“这是不是蒋先生自己的主张?”陈回答:“是蒋先生自己决定的。”戴说:“这事要慎重。你把文稿留在我处吧,我找蒋先生面谈后再说。”由此可见陈布雷的细心和忠顺。后来国民党开中常会讨论总统候选人名单时,吴稚晖抢先发言,把先前对蒋说的话复述了一遍。一些黄埔军校的学生和陈立夫、陈果夫手下的角色听了大骂,说他“不要总裁做总统,就是要把国民党政权拱手让人”,是“要断送国民党和不忠于领袖”。

其实,吴稚晖一般情况下是能体察“圣意”的。当1943年林森死后,蒋介石找吴稚晖“商议”由谁继任国民政府主席合适,吴当即顺水推舟说:“我看只有先生你兼任最适当。”蒋又问:“有没有其他更适当的,再想一位。”吴说:“觉老(居正)论年岁资历可以担任,只是他现在担任院长重任,让出院长后,又要物色院长人选,一时也无适当的人选。再加现处抗战时期,国府主席的事,也实在繁重,老年人担任,也忙不过来,还是由先生你兼任,虽然加重了辛苦,但事权更能统一,也是有好处的。”这番话正中蒋介石的意。后来开中常会时,吴稚晖就正式提议蒋兼任国府主席。吴稚晖是国民党元老之一,又能体察“圣意”,蒋介石就请他做了修谱的大总裁。

至于陈布雷,蒋介石不是不知道他与一些文化界人士有接触,譬如陈很敬慕郭沫若。1941年11月16日郭沫若50寿辰时,重庆文化界发起大规模庆祝活动,陈布雷是发起人之一,破例在横轴上签了名,还给郭沫若写了一封贺信,与郭互相唱和。蒋介石当时把陈、郭两人的来往信件找来看过,发觉纯是文人仰慕之作,也就没有介意。

陈布雷自杀后,社会上传说是蒋介石打了陈布雷一个耳光,陈感到羞愧难当,服安眠药自杀。蒋介石听了只是苦笑而已。陈布雷作为他的机要人物,是最先知道蒋要下野的绝密消息的。那是1948年11月上旬,陈布雷自杀前几天,陈立夫从美国拍电报说,杜威没有当选,杜鲁门蝉联美国总统。蒋介石不得不给杜鲁门发贺电,叫陈布雷起草,并要陈在贺电中委婉提出:“支持国民政府作战目标的美国政策,如能见诸一篇坚决的宣言,将可维持军队的士气与人民的信心,因而加强中国政府的地位,以从事于正在北方与华中展开的大战。”但是,就连这么一点微小的要求,三天之后,也被杜鲁门拒绝。陈布雷看到美国来电,知道大洋彼岸决定“换马”,他就在11月13日夜自杀身亡。自杀之前,他给国民党中央诸友人、总统府政务局秘书以及妻子、子女留下遗书,这些遗书蒋介石都看过,认为其中没有透露半点机密和对他的不满之处,同意在报上披露,以明真相。在留致中央诸友的遗书中陈布雷写着:

获交兄等,情如手足,人生知己之感,何能一时忘怀?惟弟自今夏以来,神经陷于极度衰弱,累月不痊,又因忧虑过深,今竟不能自抑,产生自弃的反常心理,而与兄等长别矣!一生辛苦,乃落得如此一文不值之下场。弟之此举,实有无可奈何之苦处。弟遭时艰虞,而生性孤僻如此,处境之进退无措,乃至身心疲弱无能,终于出斯下策,兄等当能体谅。身后诸事,弟实不敢预想……我一生自问无愧做人之道,无负于朋友之期望,乃今得此严重之心疾,而陷入无可求谅之罪愆,命也如斯,夫复何言!临书依恋,不尽负罪……

遗书中的“今夏以来”,透露了在东北、华北、华中国共展开决战的前夕,陈布雷似乎已经预感到了“决战要失利”!

陈布雷有8个子女,遗书只给泉儿、乐儿、皋儿、皓儿、明儿五个子女,却没有写到怜儿。是陈布雷疏忽了?不,蒋介石知道,陈布雷对怜儿,至死还要“划清界限”呐!

陈怜(陈琏)与陈布雷走的是相反的道路。抗战中她在重庆读书,秘密加入了中共地下党,后来在北平贝满女中任教时,军统在破获一个中共秘密电台时,有人指出了陈怜与她丈夫都是共方人员,因而被捕。蒋介石曾经专门找陈布雷谈过话:“我看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呀!”

“委座,你是说——”

“你的小女儿已被北平中共电台案牵连进去。”

“委座,这……我不知道,只是听说她很激进……”陈布雷已是满头大汗。

“咳,今天的青年哪!激进,激进,就要误入歧途呀!”蒋介石叹了一口气,“他们向我报告,也不止一次了,但是我是相信你的。”

“委座……”陈布雷惊感莫名。

“你不用紧张,你女儿的事,与你无关。不过,你可以把她管束起来嘛!”

……

最长的一封遗书是给总统府政务局的两个秘书的,信中一开头说:

君章、省吾两兄:我今将不起,与兄等长别矣!此事并非突然发生,实在从今年夏天以来,即觉我已无生存人世之必要,故请兄等千万勿再请医生医治,医我亦决不能活,徒然加长我的痛苦,断断不能回生也……

第一件事,乃为如何发表消息,此事可请芷町(陈方)、希圣诸兄商量。我意不如直说“自从8月以后,患神经极度衰弱症,白天常服安神药,卒因服药过量,不救而逝。”我实在是自责自谴,无法再生存下去,神经反常不能自制也。

这封信写得很长,陈布雷将所有身后之事都作了交代。诸如文件放在何处,有一封遗书应由何人交给“委座”等等。这封遗书中有几句话是触目惊心的,蒋介石几乎能背诵出来:

“油尽灯枯,已无效命之力,何如结束此生!”

是陈布雷“油尽灯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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