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下三天后手术,电话告知了钢哥,要不要对女儿讲,我俩犹豫了。最后还是我先下决心,对她讲,不管手术结果是转危为安,还是越转越不安,有机会亲眼看一遍生命的脆弱无常,或者最终的无能为力,难得。女儿打小敏感周到,心疼父母,拿这事给她上课,我都觉得自己矫情得丑陋。
她蓓姐姐听说后,义正词严表态,你们做父母的不能剥夺了我们的知情权。
孩子们非常不了然父母老把他们当孩子。
进手术室前半小时,女儿为我即将失去的乳房拍照,头一天医生在上面画出了动刀区域,蓝色大圈套小圈,圈中还有芒星样的看不懂图案,我笑称达.芬奇密码。女儿倒吸凉气,连声叹,这么大一片啊。
我没问她慌过没有,我晓得她把手机充电器放在办公室最显眼的地方,忘了带走。守护我的时候,不停和同事朋友联络,术后休养生息攻略雪片般蝗虫般扑来,删切剪辑后,她俯在我耳边,只给我几条听上去靠谱的亲历者经验。她领我走出术后虚弱的第一步,用身体挡住我伤口一侧,怕被病区里错身的冒失者不慎撞上。她用最短的时间,快速培训我家小苏阿姨,一是清洁卫生,二是清洁卫生,三还是清洁卫生。
二十天后,她在办公室慢条斯理跟我通话,承认开初的确有恐惧,二十多年风平浪静的家,一下子变了天。妈妈你把我们稳住了,你的态度多积极的,我们自然就松下来了。
我要去加拿大
术前我只有三天时间,两天全面检查,一天手术准备。医院床位打挤,入院其实就给你一虚拟床号,手术前一晚保证有一正床等着你便是。接过入院单,护士娴熟利麻,往我右手腕上啪地扣死一蓝色胶带,摘不掉,撕不开,可水洗,上面写着我的姓名年龄和住院号,它将陪我到出院那天。
我用一条黄褐双色薄纱巾缠住右手腕,做时尚状,开始处置必须挽结的杂事。
我说,我要去加拿大,两三个月。
向所有应承过的约会请假,跟往来密切的友人打招呼,找朋友替我做公务联络。唯有两个饭局,开不了推口,一个是因我的谎言而提前为回国定居老友的接风,一个是早就说好的发小聚会。不说真话真是不好意思说,乳腺癌在我这年龄、我的身边和传说中,已然常见病多发病,说出去未免夸张。
只有大楠看出“嘉嘉这节奏不对啊”,“这个时候去加拿大,太冷,门都出不了”。果然忙中露馅,只想着那里有我的弟弟,忘了为自己安排个时令去处。
右边3床
头天夜里欢迎我入住,3床意犹未尽,我一提第二天早晨我是头一台手术,她就热情洋溢提供现身说法。1床的翻译速度跟不上,有一搭无一搭,我不敢耽搁,粗鲁关掉最亮的顶灯,她才闭嘴。早晨6点半我刚一起床,她立马高声大气续上了半夜中断的龙门阵,好像没有睡过的人。
半下午我插着管儿,挂着液,吊着镇痛磅迷迷糊糊被送回病房,3床的声音穿透麻药,哇啦啦叫得我头痛,我用尽全力几乎发不出声地求她,轻点儿。我婆婆也使劲解释,她刚做了手术。3床不理会,话赶话越来越急,调门儿都要炸开了。经1床倒口,昏昏沉沉听出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3床说她昨天晚上就给我讲过了,万万不要安镇痛磅,居然还是遭人家编进去了,“400块一天哪,点儿都不痛的事,就想赚钱”。
事后我怎么都想不起她对我有过告诫,想来是语言障碍,倒是记得1床翻译中有半句说,单位的钱也不能让人黑吃。
3床五十来岁,孙子都5岁了,得病多年无钱进医院,被严重耽误,术后确认22个淋巴转移,已经做了6次化疗,接下去两次化疗后,还有放疗等着她。她什么疗都不想做了,头发掉光了,人高,一瘦就只剩下副耸肩曲背的骨架子。你听到过22个转移的没有?她问我,22个!妈×干脆肠肠肚肚都爬满,我认,都是命哦!你看我们农村人,空气比你们城头的好,吃的自己种,又不打药,还是要遭。每到吃饭就见不着她人,别人动嘴她要吐,后来见到饭碗她都恶心。她到街边买烤红薯,蹲在没人的地方,边啃边吐,吐过再啃,回到病房就凶神恶煞对自己咆哮,死了算球!死了算球!
她的兄弟不答应,兄弟在姐姐家长大,姐姐养鸡卖蛋供他读中学,又在县城谋了不错的差事,兄弟包下了姐姐大部分治疗费用,病友啧啧羡慕。兄弟和姐姐的嗓门果然一母所赐,他劝说姐姐咬牙雄起,放弃轻生念头,原本用意温情,张嘴出来,竟如刻薄上司训斥犯了大错的员工。姐姐只保持了不到半小时的顺服,兄弟前脚才出门,3床便怒吼,治你个球哦,你的钱不是钱哪,是牛屁股屙的屎!
她坦然亮着光头,不戴帽子不戴头套,夹枪带棒用家乡土语在病房高谈阔论22个以外的龙门阵,很快乐,我再也不示意3床小点儿声。
另一个3床
另一个3床来自川东,大嗓门儿3床还没出院,两口子就在病房搭铺排队等床位,大嗓门儿比他们还急,最后一天把液体放得飞快,我开她玩笑,不如一针管推进去了事。
川东3床是第二次化疗,脸色苍白,短发乌黑,自述没得啥子反应。她丈夫身形瘦小,端张黑脸,没事就坐窗户边翻手机,手机铃声是湖南高腔山歌型的《洞庭鱼米乡》,掐头去尾,只截了中段,“洞庭啊湖上哟/哟吆吆喂吆嘿耶/好哎风光/八月呀风吹哟哟吆吆喂吆嘿耶稻哎花香/千张啊白帆哟吆吆喂吆嘿耶盖哎湖面”,铃声威武昂扬,遇来电,他从不马上接听,反而跟着嘹亮男高音小声弹弹跳跳,合唱到“盖哎湖——”才从容斩断。窗口看出去的天,是群楼缝里挤出来的青灰,铃声一响,我病歪歪的眼睛像被突袭的光芒射得睁不开。
来成都化疗,是丈夫的主意,打工攒了点钱,他要让妻子得到最好的治疗。来之前他们在当地少办了一道什么手续,回去报账被要求,必须当着管事人的面给成都医院的医保部门打电话,直接核实,否则一分钱也报不了。丈夫气急败坏,电话回回打回回通,就是无人接听,他骂那个“狗乡镇”,宁肯信一个电话,也不信医院的详细治疗清单。眼见打工打得的钱三漂两不漂,连下次的化疗都拿不下来,妻子娘家人觉得嘴上有毛的男人,办事依然不牢。
夫妻俩为这个一天吵几回,真吵假吵混而搭之,真吵过后,丈夫一定要把内容向病友公开,试图争个公道。假吵则连隔床布帘子都来不及拉拢,便凑妻子脸上,逗她哄她,妻子喊丈夫滚,声音连推带嗲,老夫老妻一辈子,也还活得有声有色。
血检提醒3床,要增加营养!食堂订餐的胖大嫂心直嘴大,问她丈夫,订份鱼汤不,你老婆的嘴皮子发乌哦。妻子一翻身,用背顶开丈夫眼巴巴的注视,回应不要,我鱼汤过敏。连续几餐,丈夫都拎回三只饭盒,一人捧一大盒白米饭,就另一盒素炒青菜,他们吃饭的速度快过病房所有人,他们从不剩饭剩菜。
左边1床
医生几次建议,要1床家的女人们去做个基因检测。1床问啥子叫基因,医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解释回答这个初中都没读完的女子,只好摆出事实,你们家姐妹4个,两个乳腺癌,一个侄女,也发现了乳腺肿瘤,这就叫家族史,也就是说,你们家女性得这种病的可能比隔壁邻居要高些,做个检测,有啥子问题早预防早好。
1床还是迷糊,旁边有人点拨她,就是你爹妈撒的种子,在你们的土里头扎下了。这回1床有些懂了,替爹妈抱不平,他们都没有得过癌症。
42岁的1床是川西坝子土生土长的村姑,小巧玲珑,眉眼俏丽,两句话就听出是家庭管事人,还是抓大不放小那种。丈夫心明眼亮,跟老婆走既是美德,也是对里外一把手的老婆绝对服气。她是家中老小,几个上了年龄的姐姐和英气勃勃的侄女,个个看上去都漂亮过和正漂亮着,你说这个也叫基因,1床就嘿嘿地笑。
她在镇上一个建材加工坊打磨石料,凌晨两三点上班,干到晚上七八点,吃灰咽土,一月能挣两三千块钱。前两年下班,还要摸黑经佑自家的土地,实在扛不住了,才把土地租了出去。丈夫在小城市打工,有手艺,木活、泥活、水电样样拿得起,跟一群乡亲抱团做房屋装修。丈夫是个老实的能干人,结婚的时候,家里大床圆桌高低柜,全套,都是他打的,十里八乡,耀眼得很。1床的爹死得早,家里孩子多,她14岁就辍学自谋生路,砍过竹子,养过兔子,编过毛线灯笼,卖过黄桷兰,做过卤肉,当过学校食堂杂工,辛辛苦苦攒下几个小钱,又被人骗走。这孩子爱笑不爱哭,每次跌了筋斗,爬起来,不长记性,又把自己摔进催她早熟的成人世界。所以有人把那个老实能干的小伙子带到她面前时,她突然有了安全感,从少年起,疯了似的在车水马龙中奔跑,险象环生,这回才找到了斑马线。
丈夫负责打工挣钱,她负责带儿子、种地,儿子寡言内秀像爹,细皮俊朗像妈,学习成绩高三排名,一直在全县30名以内,就这,爹不像妈不像。每次开家长会,1床都收拾打扮归整,去听老师表扬儿子,下来还舍不得走,追着老师想多听几句好话,儿子把妈拖出人堆,抱怨,别个同学的妈会不高兴的。儿子预示了她此生再无机会攀爬的高峰,妈妈的唯一理想就是要儿子出人头地。读二本三本?她轻蔑一哼,那不上算!她去了建材加工坊,帮着丈夫一起挣钱,盘算苦他三几年,为儿子攒够读大学的费用。儿子是她吃灰咽土的全部动力,一年前她就摸到了左乳的包块,她停不下来,顾不过来,她不能让这个一脚就要踏进出人头地门槛的儿子,砸爹妈手上。
大姐乳房里也长了包块,恶性,有转移,大姐化疗做得很辛苦,人家喝甲鱼汤,她吃冬苋菜稀饭。两次化疗间的21天,她卖自家菜地的蔬菜都攒了一千多块钱,大姐茂密的发顶现出了两指宽的头皮,腿脚也越来越不给劲。
这才把1床吓慌了,丈夫说了三个字,去医院。穿刺结果,她的肿瘤恶性程度低于大姐,她理解为“癌轻”,不用化疗。术后她天天嘻嘻哈哈,侄女的肿瘤检查为良性那天,她抱拳作揖,团团打转,感谢病友的真诚祝福。乐极生悲来得之快,她跟我说,周末差不多就可以出院了,不到周末,她接到医生通知,术后最终检测有4个转移,要做6期化疗。那天是她的哀伤日,从跟她同室,就没见她蔫儿成那样,盘腿坐在床中央,下巴压到脖子上,光打嗝儿,不说话。
她家老美女小美女围着病床以情动人,1床一觉醒来就打起精神,跟医生讨价还价,来一个她揪住一个,可不可以不做喃?可不可以少做两期嘛?医生耐了性子给她打比方,你的目的地是成都,车都开到成温邛高速口子了,你硬要调头回乡下,喊别个咋个说。会开车的丈夫又说了三个字,我们做。
1床丈夫长相酷似演《暗算》时的柳云龙,除了牙齿稍稍有些不守纪律。川东3床夫妇吵了嘴,偶尔有小段冷战期,3床男人总挑话找他解寂寞,他从不接茬,只回一个友善的浅笑。他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不拿经历做面子,倒做成了内敛得体的里子。病房的电视从早开到晚,都是连篇累牍的药广告插播无聊电视剧,每天夜晚,1床丈夫总是等病人和陪床都睡了,把电视调至无声,看深圳卫视的政论性节目——美中期选战——奥巴马或将无力掌控欧制裁俄罗斯——爱派克上习将抢奥风头……好在有字幕。
化疗要埋管,一埋数年,防止病情复发,作输液通道。埋手臂上的管一两千,埋胸上要八千,埋胸上除了对病人隐私有所保护,还腾出了手臂,可以自如的活动。1床先是心疼钱,拒不考虑八千,后听说不影响劳动甚至体力劳动,忍痛接受了。她想身体恢复后,再找活干,把花掉的钱挣回来。完成这一次的全部治疗,据她说要花光一家人二十来年全部积蓄,她把这些钱都看成是儿子的,一说眼睛就红,怀着负罪感,
我问她,晓不晓得贫困家庭的孩子读大学有多种奖学金、有助学贷款、勤工助学,中国最好的师范大学如北师大等,还可减免学费。她茫然摇头。他们夫妻还没想好对儿子说不说出实情,拿不准该怎样说,才不影响儿子明年的高考。
她问我,要你咋办?
我说先顾你自己吧,你好好活着,才有机会爱你的儿子,看他出人头地,陪他结婚生子。
我们总是小看了自己的孩子,对他讲实话,当然有些残酷,但他是家庭一员,母亲患癌致家庭贫困这个事实,应该让他知道,男孩儿到男人,有时就一步。这些我没说。
上天待我不薄
做完第一期化疗,我也要出院了,21天后我还来,病友们祝我吃好睡好不要感冒,迎接传说中最凶险的第二或第三期。新来的1床是个20岁的姑娘,眼圈深而灰,自带忧郁,她问阿姨你下次来真的就没有头发啦。
我哈哈大笑,我家钢哥早有准备,只要一开始掉头发,他就亲自给我剃成光头,他说我们嘉嘉脑袋长得圆,剃光了肯定好看。钢哥已有十年以上光头史,我对女儿说,没想到一屋檐过了快三十年,终于长出了夫妻相,不容易。
一切都还没有结束,但我必须说出下面的话:谢谢医生护士,谢谢我的亲人朋友,谢谢病友,谢谢那些转弯抹角的打气,谢谢每天的请安,谢谢没心没肺的隔空搞笑,谢谢“让我们来照顾你一回”的预约,谢谢你们尊重我,赐我安静……我无以承诺,仅感激,仅感恩,谨记上天待我不薄。
2014年11月第一期化疗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