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老钟走过来，尝了尝，然后冷冷地问道：“醋香怎么才出得来？”这一问真是点到了穴，因为我特地掌握了醋下锅的时间，醋下锅时间该尽量短，这样酸味才正，才浓，不会发苦，也才能显出“醋熘”之精妙。听了我的心得后，老钟淡淡地说：“食堂炒菜不比家里，家里炒九分熟十分熟都行，因为马上就吃。食堂里只能炒七八分熟，盛在菜盆里捂一捂就熟透了。你今天的菜熟过了，会舀得一团糟。”我听了心里一阵发毛，暗暗骂道：妈妈的，又是这老东西！我刚上班才两天，你就找我两回碴，我已经做得够好了，我容易吗？为什么老跟我过不去？班长看出我心头不爽，打起了圆场：“老钟师傅当年是在荣乐园学的厨，手艺非同一般，你如果愿意，拜他为师怎么样？现在叫一声师傅就成。”
我的气还不顺，于是敷衍一句：“我才来，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一惊，“荣乐园”谁不知道，素有川厨摇篮之称，眼下成都最好的餐厅有两个，一个是“芙蓉餐厅”，另一个就是“荣乐园”，况且全川只有荣乐园做得出“满汉全席”。更为轰动的是，前不久荣乐园刚在纽约开了家川菜馆，各家报纸正炒得沸沸扬扬。我便试着问：“纽约荣乐园的厨师长曾国华你认识吗？”钟副班长回答更令我大吃一惊：“是我同门师兄。”谁不知道在烹饪界，曾国华是有名的川菜大师，名声如雷贯耳。
我回头一想，同门师兄又怎样，别人在纽约挣大钱，你却在这小小的伙食团里混饭吃，也好意思拿出来说，手艺肯定好不了。
炊事员的午饭是赶在卖饭前吃，并且有严格的规定：荤菜只能吃一份。这份荤菜由老钟掌勺。我心头气不顺，决意要给他出道难题。这天的荤菜是炒肉片和粉蒸肉。我抢在其他炊事员的前面伸过碗说：“肉只能吃一份吗？”
“当然。”
“那我要半份炒肉片，半份粉蒸肉。”
钟副班长顿时傻了，半份？以前没有谁这样吃呀，肉片还好说，粉蒸肉就难办了，一份就那么几片，分去一半，剩下的卖给谁去，老钟犯了难，两眼瞪着我，我使出了知青的赖皮习性，偏着头，碗一直停在那里，堵住了小小窗口。没办法，钟副班长干脆给我倒了一份粉蒸肉，舀了半瓢炒肉片，炊事员都立马炸开了：“我也要一样的！我也要一样的！”小小的伙食团立马乱了套。
在食物匮乏的年代这事属于猛料，很快传遍全厂。午饭刚过，总务科长老魏便召集开会处理。事情是我带的头，大家当然齐刷刷地盯着我，我知道绕不过去，于是开了口：“你们说我多吃多占，我不对。可钟副班长更不对，勺子在你手里，你该坚持原则，对我的要求不予理睬。我刚支边回来，肚里没有油水，见到肉心都是慌的，况且，我并没有强迫你啊。”我发言句句在理，钟副班长急得霍地从板凳上站起来，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从此，我和老钟结了怨，更没有人提什么师傅的事情了。
伙食团那点事是看者容易做者难。特别是红白案，感觉很近，其实隔着厚厚的一层，老钟是学红案的，白案就不行。伙食团的白案虽然是馒头、花卷、包子，可名堂也很多，发面的程度，碱粉的分量，“省面”时间的长短都得认真琢磨，慢慢掌握。
这天，轮到钟老师傅早班，上白案。揭开蒸笼，竟是一屉“肝炎馒头”——碱粉放多了。熊班长赶紧补救，在蒸锅水里加醋回笼再蒸，表皮上倒是熏白了，心子里面还是焦黄的。“肝炎馒头”招来厂长一阵奚落，老魏更是急得直跺脚：“老师傅了，咋搞的！？咋搞的！？”
早上蒸馒头中午就该蒸饭，蒸饭更没什么诀窍，火要旺，中途不要散火，猛火一冲，保证饭又香又泡。还有一点要注意，上笼前要把米刨平，把蒸盒放平，不然的话，谁吃到薄的那一边肯定会骂娘。老钟还没有从“肝炎馒头”中醒过来，懵懵懂懂地开始蒸饭，分米、掺水、上笼，然后一阵旺火。突然，伙食团里焦味弥漫，原来，老钟竟然忘了掺甑脚水，把几十盒饭全毁了。
下午，拉潲水的笑嘻了，老钟却被罚了款，心疼得不行。连折两阵，老钟被撤了职，由我接替。老钟的背更驼了。
有了老钟的惨痛教训，一上任我就同熊班长商量，将炊事员按特长分成红案、白案、墩子，并保持稳定，既各负其责，又利于发挥。
决定由我宣读，我看到老钟赞许的眼神里还带着几分感激。
“变法维新”使伙食团的面貌大有改观，特别是老钟，工作热情极度高涨，虽然食物匮乏，但他还是变着花样地出招，什么鱼香碎滑肉、红烧连肝肉……用下脚料做出了一道道廉价的美味，特别是一道素回锅肉格外出彩。将厚皮菜帮焯至七分熟，起锅切成寸节，裹芡炸至金黄，再一回锅，才卖八分钱一份。
我发现，老钟上灶时把人都支得远远的，唯独不避我，嘴里还时不时地念叨：“瘦肉挂芡要狠，豆腐焯水要准，鱼香不离泡椒，清蒸葱姜不能省。”显然是想教我。
我自知，在下厨方面还有一点旁人不具备的悟性，比如，菜谱上一些似是而非的内容：盐少许，味精适量。什么是少许？什么是适量？别人很头痛，我却能适度拿捏。再就是调味全靠自己多琢磨，吃到一样好菜，定下神来想想，有什么配料？什么佐料？有什么特别之处？在我心中，厨艺多为眼见之功，只要平时多留神，偷经学艺照样成材，要什么师傅。况且，你老钟的“肝炎馒头”和一大笼煳饭摆在那里，这样的师傅不拜也罢。
一天，晚报上登出了一篇《曾国华一道“雪花鸡淖”征服美国食客》的报道，老钟顿时来了劲：“雪花鸡淖属高档川菜，成菜颜色洁白，松泡如雪，滑嫩爽口，味道鲜香，油而不腻，那可是曾国华的绝招。”旁边一个姆姆说：“别个曾国华出去为国争光，你俩是同门师兄，你怎么还在这里？”老钟立刻面露难色：“我这驼背出去有损国威，有损国威。”引来大家一阵哄笑。
1980年底，厂里接受企业整顿验收检查，检查团由市经委副主任带队，厂里顿时一片紧张繁忙，伙食团的任务很明确，就是搞出一桌好饭菜。
任务一到，老钟立刻摆出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其余的人当然明白，只有打下手的份。于是老钟口授，我执笔，先拖出菜单：家常海参、樟茶鸭、酱牛肉、瓦块鱼、水煮牛肉、锅巴肉片、姜汁热窝鸡……那个年代，一个小小工厂伙食团能做出这样一桌菜，实属不易。
在我眼里做海参食材高档，不易烹饪，便疑惑地问老钟：“海参你能做吗？”
“怎么不能做，家常菜而已。”老钟信心满满。
老钟接着说：“做海参我绝不会出错，因为我差点在这上面栽了大跟斗。一次我在荣乐园做海参，饭桌上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心头紧张，错把醋当成了酱油，结果原本咸鲜爽口的海参被我做成了酸辣味，我急得在那里直哭。曾国华二话不说，撩起大褂前襟，托着菜盘昂首挺胸走了出去，菜上桌，想不到众人下箸之后，居然齐声叫好：‘曾大师傅知道我们吃了酒，来一道酸辣海参醒酒！好！好！！好！！！’曾国华给我解了围。我决不会再错。”
伙食团忙碌起来。为吊高汤，特地在厨房中间支了一只大焦炭炉。高汤香味扑鼻，大家热情高涨，决心要为厂里争个脸面。那天菜做得极顺，老魏不住嘴地夸大伙儿。谁知进餐临近尾声，节外生枝，经委副主任点了一个豆腐。
那时节人们刚吃上几顿饱饭，原本只想大鱼大肉地把检查团伺候好，这豆腐是极普通的菜，谁也没料到会点到它，顿时搞得人们手忙脚乱。采购赶紧买回豆腐，老钟默了默说：“干脆做个熊掌豆腐。”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熊掌豆腐这个菜名，就连怎样打下手都不知道。只见老钟拿出一只两尺口的浅口平底锅，放在焦炭炉上，足足地倒上油，焦炭炉烈火熊熊，不一会儿便油烟滚滚。老钟吩咐我把豆腐打成三分厚的薄块，煎成“二面黄”。满满一锅豆腐煎得“滋滋”作响，炉火旺得吓人，煎“二面黄”就得一块块地翻面，我心想，赶紧翻吧，火太旺，现在不开始翻，到后面肯定就煳了！老钟一点也不急，一手掌着锅把，一手提着一柄炒勺，从从容容地煎着豆腐。我越看越急，大叫道：“快翻面！要煳了！”老钟还是不急。炉火熊熊，油烟滚滚，全伙食团的人都围了上来，准备帮着翻，就连熊班长都大叫：“老钟，快！”说话间，只见老钟将右手的炒勺往平底锅沿口上一敲，左手跟着一抖，“呼”地一下，一锅豆腐片全部老老实实地翻了个面！我顿时目瞪口呆，竟有这般好手法！竟有如此神功！
熊掌豆腐上桌，一片叫好声。在良好的氛围中，我对着老钟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师傅！”老钟笑着点点头。
于是，我平生有了第一位师傅。
我怕就凭这一声“师傅”拜师过于简单随意，况且也还不知老钟意下如何，正要解释。钟师傅笑着说：“其实我早就想教你这徒弟了。我第一次见你炒醋熘白菜就发现你娃娃是块料，教得出来。”
“真的吗！”
“我的眼光那还有错？别小看这放醋，太有讲究了。有人炒了一辈子菜也找不到感觉，就和我做白案一样。”
挑包裹
在云南我曾经挑过包裹。挑包裹好像只发生在八团的“山上”，别的地方有没有不知道，至少我没听说过。
1971年8月的一个雨夜，营部通讯员踩着泥泞送来一沓包裹单，并传来急话，新一连有百来个包裹压在勐撒邮局，眼下正是雨季，有的包裹都长霉斑了，要赶快去取！
1971年的雨季来得格外早，格外猛，无休止的大雨锁住了一切，孤零零的连队与外界隔绝了整整一个月。别说信件包裹，就连吃水都得到七八里外的老二连去挑；更要命的是，拉救命粮的履带拖拉机被塌方堵在山外，眼看着就要断炊，连长不得不撂下“开带”任务，派人先把粮食挑回来下锅。
虽说取包裹须去到近百里之外的勐撒街邮局，可当晚就有知青要提着马灯赶夜路去取，连领导立马阻止，并紧急决定，派人挑包裹。
凌晨5点，指导员将我、沈一林、田际平摇醒，三沓包裹单早已分派妥帖，每人75斤，要求当天打来回。
揉着惺忪的睡眼，我心头既高兴又纳闷，全连百多个知青同路谋生，为什么独独选中我们？一问才知道，被差遣的理由竟简单得出奇，我三人个子长得高些，显然连长觉得“身大力不亏”。
其实，我们三人心中窃喜，支边四个月了，80里外的勐撒街我只去过一次，虽然就是一条不足百米的小街，但它已经是远近百里的“繁华”之地。我们八团逢十休息（居然有星期九），勐撒街周日赶街，两头很难凑到一起。今天虽然是星期八，可巧得很，今天恰遇勐撒赶街。我们不仅能躲过雨天开带，还能碰上赶街，这天大的“好事”被我们撞上，心里喜得像过节。难怪那些“矮一点”的都在咬着牙地恨，解恨利器就是没完没了的捎带。
从连队去往勐撒街，走公路，一个往返180里，走小路160里。往常我们赶街都是走小路，三人匆匆商议后决定：走小路。
这条路当然不是阳光坦途，而是陡峭山路。上路刚几里，路边有一线细泉，清冽甘甜，赶路的知青们到此都要停下脚步，喝水、洗脸，精神精神。泉水似乎在告诉我们，往后的路途将会愉快而轻松。然而，像是在捉弄人，在这早早的甘甜之后却是漫长、陡峻和艰险。那近百里山路完全荒无人烟，路上当然没有五里铺，七里店；只有大垭口，躲雨洞，回头弯；这还不算，高山上出现过豹子、老熊，老林里瘴气弥漫。孤寂的小路枯叶没径，路迹难辨；来到山顶小路又分为三叉，一叉通洛凌，一叉通迎门寨，一叉才是我们要去往的勐撒。在这不能叫作路的“路”上，知青们跌伤的、迷路的数不胜数，甚至有人走岔了路，在深山老林里瞎绕了一天，摸着黑才好歹回到连队，惊吓连连，魂魄难安，险些闹得人鬼异界，空中传音。那条小路曾经让无数人畏惧，无数人诅咒。但即便这样，为寄一封薄薄的家书，知青们都必须迈开双脚，勇敢地做出平生第一次翻越，才能将那透着体温的家书小心捧出。
走小路虽然有可能迷路，还有可能遇到豹子、老熊，但眼下不能多想，也根本容不得多想，坚决走小路，毕竟要近20里。
我们三人备好绳索、扁担即刻上路。
骤雨如幕，雨中的小路变得陌生，平日里齐膝的“马鹿草”“飞机草”眼下竟没过了头顶，不出十步，浑身就被裹得透湿。小路湿滑，大雨又急又密，在这样的路上，没有“经人指点”这一说，因为路上根本就没有人，我们在雨中辨清方向，一刻不停向勐撒奔行。
中午1点赶到勐撒，真叫人高兴，我们竟然没有走错路；更叫人高兴的是，街上唯一的饭馆居然还有吊瓜炒咸肉！要知道，这道菜只有赶街天才卖！我已经快三个月没吃过肉了。
还没来得及坐稳，喉咙里已经伸出手来，抓起咸得发苦的干肉塞在嘴里，腮帮子一紧，又一紧，咽了。接着狼吞虎咽地吃饭，这都是细粮、油肉，本该仔仔细细地吃，但眼下不行。
正吃着，我猛地瞅见街对面唯一的商店打烊，三块木窗板已经上好两块，赶紧冲过去将脑袋卡住窗板，点这样要那样一番扫荡，竟将小店里所有食物一股脑儿地扫尽。
取到包裹，再次细细核对包裹重量是否分得平均，然后将包裹、信件、杂物塞进麻袋，一并绑了，匆匆上路。扳着指头算，即使像来时那样顺当，回到连队也是晚上10点。要知道，来时空手，回程一人一副重担，归途漫漫，究竟会咋样，谁说得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