舵爷连滚带爬地起身,狠狠地朝他们盯了一眼,一瘸一拐地逃去。
姐告连的几栋宿舍呈U形排列,正面对着国界对面的木姐。U形中间是一小块方形开阔的坝子。坝子居中位置耸立着一根高约30米的旗杆,旗杆上有一面迎风猎猎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
逃回连队的舵爷,站在U形坝子里大叫:“哪个在家,哪个在家哟……”
没人?接着叫喊。
叫了半天,才从某间房子里传来不耐烦地回应:“喊个球!老子在睡觉。”舵爷听出这是闵娃儿的声音。于是立即奔过去,一把推开门,叫:“闵娃儿,我遭他们打了,我遭他们打了。”
“啥子哦!哪个会打你?你以为你当真话是舵爷嗦?”闵娃儿躺在床上不耐烦地问。
舵爷猛然放声“呜呜呜”地大哭。
“哎哎哎,咋子咋子?哭啥子哭?”闵娃儿一把掀开被盖翻身坐起来。
舵爷仍大哭不止,直哭得浑身一抽一抽的。
隔壁几间房里也有人在叫:“是舵爷哇?咋子了嘛哭个球啊哭!”
舵爷闻言哭着大叫:“青娃子,老子挨他们打腾了。”
“耶?哪个那么歪?几副颜色赶紧过来。”闵娃儿隔着房间大叫。
片刻工夫,闵娃儿的房间里便赶来数人。
青娃子铁青着脸,问:“对了对了,先说了是哪个打的再哭。”
一身泥水的舵爷扑倒在闵娃儿床上,反手掀开湿漉漉的衣服,哭叫:“你们各人看嘛……”
闵娃儿和青娃子等人凑上前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只见舵爷瘦弱的肩背上布满了横七竖八的密密麻麻的高高棱起的红色痕迹。
“嗡”的一下,在场数人的脑袋都涌上来一股血。
青娃子把舵爷扶起来坐好,点了支烟塞在他嘴上,然后问:“是咋回事?哪个打的?咋这么黑喃?”
舵爷猛吸了几口烟,稍稍稳定了情绪,便抽泣着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老子日他先人哦!居然敢这起子弄。”青娃子第一个骂出声来。
“马上给你娃打转来!走!”闵娃儿高叫一声,随即操起了放在床边的“扦担”(“扦担”是当地常见的生产工具,为胳膊粗细的竹筒,长约一米八至两米不等,两头皆被削成一个大斜状的尖头,十分尖利。“扦担”的用途是“担”,两头插进捆绑好的山茅草或谷草即担上肩)。
几人同时叫骂起来,也都纷纷操起了棍棒扦担。按语文书中说的,叫作群情激奋。
闵娃儿青娃子等人那天正好是请了霸王假,在家泡病号,数了数,不多不少一共8人。也怪了,我们发生的好些事都是一行8人。难道在冥冥之中有谁安排好了这8的数字?祸兮福兮?总之都是8人!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在知青中时常发生的血淋淋的打架斗殴,其实也是因了会突然爆发的“群情激愤”。这种情绪,哪怕是在出现一件很小的事情时,由于“群情”,便立即会把那情绪放大无数倍而在一瞬间相互传染着感染着并且立即爆发。
但是,舵爷挨打并且被打得不轻,绝不是小事。长时间积压在心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被“敌视”的心理此时在舵爷红肿的背上开始爆发。
闵娃儿青娃子等8个男知青操起扦担棍棒如旋风般地冲出了门。没有谁会考虑此去是否打得赢对手,如此人多势众会有什么后果等诸如此类的弱智问题。关键的是:必须打回来。
这是一口气。
待8人都冲出了门,闵娃儿却突然折回头,冲进屋子从床上抽出和自己卧在一起的冲锋枪,接着顺手从枕头下抽出一个装满了子弹的弹夹,“咔嚓”一声插进枪身,枪口朝下斜挎在肩上,提着扦担又再冲了出去。
8人在雨中一溜小跑,边跑边商量着“战法”。“如果他们人多我们就背靠背围成圈黑打,打翻他们几个镇住了再说,千万不要哪个落了单那就要遭。”这是他们边跑边商定好的“战法”。
从姐告连到寨子不过几分钟的路程。
姐告寨子或傣族寨子都有个特点,在寨子的中央会空出一个稍微大些的平坝,每逢节日,寨子里的人就会聚集在此载歌载舞。用汉人的话说即小广场。
姐告寨子里的小广场并不广,就是一块在姐告算得上稍微大些的坝子。横竖长度约为50多米,有若干条小路从坝子周围伸向寨子各处。
当8人冲到这处坝子中间时,他们猛地都愣住了。掩隐在郁郁葱葱的竹林中的幢幢竹楼,此时竟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也没有一个活动着的人影。在他们一愣神的工夫,四周寂静得瘆人,只有心跳和淅淅沥沥的雨声。
或许只有短短的几秒钟,寨子里猛然爆发出一阵尖利的怪叫,紧接着,从寨子四处竹楼间突然冲出许多高举着棍棒的人。
来了!狗日的也会打我们的埋伏?
8人立即围成一个圈,高高举起手中的扦担棍棒。
围上来的傣族男人们有近百人之众。
一场惨烈的犹如冷兵器时代的混战开始了。
那天的雨很大,雨在狂烈的风中不住地嘶吼。
那天的坝子却很青春,绿油油的青草地在雨水不停地冲洗中变得格外的苍翠欲滴。
雨不住地下,风不住地刮,撕打在一起的人不住地叫骂。沉重的呼吸混在下意识的叫骂声中早就变得声嘶力竭。
他们8人很快便支撑不住了,在打翻对方数人之后,他们也都受了伤。而他们心里都清楚了一个再惨烈不过的现实:我们将被统统打倒。
混战中,有人嘶叫:“赶快冲出去!”
可谁也冲不出去,对方的人太多了,他们能勉强维持住自己固守的圆圈就已经是奇迹了。
他们怎么也未想到会面临这样的惨烈现实:他们竟然是在和整个寨子对抗啊!
而此时舵爷在哪里?他又在干什么?
舵爷在他们8人冲出门时,就立即跑到正在劳作的大田里叫人去了。连队的知青加起来也有近百人哪!
雨中的坝子和青青的草地上,早已经混合进了鲜红的血水。混浊的雨水中带着一股一股的血不知正悄悄流向何方。
混战中,闵娃儿手中的扦担被打飞了,他的头部和肩背也被击中了无数次。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在流血,他只知道:老子必须坚持住。实际上谁都清楚,只要有一个人坚持不住了或被打倒在地,战斗就会立即结束。所谓“兵败如山倒”就是这个道理,而败了就意味着可能的死亡。
谁会甘心?你?还是他?
谁都不会甘心。
闵娃儿的左臂又被重重地打中,紧接着,因手中丧失了武器而失去了抵抗的右臂也被狠狠打中,闵娃儿下意识地感到了绝望。在那一刹那间,闵娃儿被打得垂下去的右手猛然触到了冷冰冰的枪管,他本能地抓住枪管,用很标准的持械动作往前一顺就将冲锋枪顺了起来,紧接着的动作是右手立即触摸到扳机。
冲锋枪的枪口在那一刹那间费力地仰起头,“哒哒哒”清脆的枪声在姐告的雨季里陡然响起——闵娃儿扣动了扳机。
闵娃儿清晰地看见那一梭子子弹在自己面前的草地上打出一个漂亮的扇面,每一个弹着点都在草地的雨水里绽放出一朵清亮的小小水花。
枪声骤然停止了。
在枪声骤停的那一刻,四下里突然又复归于寂静。
一瞬间,紧紧围着他们的人群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勉强维持着的圆圈其实早已不成样,他们其实也早就在混战中溃不成军。8个人傻呆呆地强力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去,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含混模糊。
远远的,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
是连队的人到了。
这场血光飞舞的群殴就在枪声响起时陡然结束。没结束的,只有雨,以及雨中嘶鸣的风。
不远处掩隐着竹楼的凤尾竹一群一群低着头在风中摇曳,坝子里含混着血的雨水仍在悄悄流淌,对于姐告连来说,那是一个血色雨季。
结束了,我也不知我还该怎么写,怎么描述。后来,参与斗殴的知青都受到了处罚。闵娃儿在回到连队后被当场缴了械。此事也按程序逐级汇报到了一级一级的上级。
当天,被打伤的七八个傣族兄弟都被送过江抬到了团部卫生队,住院治疗了近半个月。
也是当天,姐告寨子里的男人们几乎都跑到国界那边躲了起来。半个月以后才陆续回到姐告寨子。
此事之后不久,在团部我那间破草房里,姐告连的几个哥们儿闷头坐着抽烟。闵娃儿平静地说:“我早想好了,如果我的枪被缴了也不再发给我了,那就算了。但是如果要给我太大的处分那我不得干。有本事就把全连的枪都缴了,否则老子横了哪都可以抓把枪来,活不出来就死,死也要拉几个垫背!”
据说,县里怎么都不依,非要置几名尤其是开枪的知青于死地。还好,建设兵团是军人当政,而军人无一例外是要护自己的犊子的。
结束知青生活回城后,有一回我在大街上遇见了闵娃儿,我问起他的情况,闵娃儿很平静地说:“我现在厂里上班,将就了。还活到在。”
青娃子来过我家,那时他在省运司当驾驶员。那天,有人大声敲着门,我赶紧过去开了门。青娃子举着一大块血淋淋的牛肉就冲了进来,说:“老子刚从藏区回来,给你娃弄了块牦牛肉回来。烧了吃,巴适哦!”
那回都还有些谁,我忘记了,但我记得有闵娃儿和青娃子。
有一个事实是:在当年号称瑞丽珍宝岛的姐告的历史上,在非正常情况下响起枪声,那回是第一次,以后再也没有过。而那枪声,是响于知青手中的枪。那枪声,是闵娃儿放的。
姐告雨季里的故事(三):
雨夜有人敲门
那天已经很晚,估计早过了夜里12点。我刚躺上床准备睡了,忽然听到破朽的窗户上有极其轻微的“嗒嗒”声,像是用手指轻轻在敲。我直着嗓子不耐烦地大声说:“哪个在装神弄鬼?老子要睡了还闹个球啊你们。有本事咋不去敲女生的窗子喃?”大卫走了以后我就独自住那间破屋子。知青兄弟们无聊了时不时会在半夜里装神弄鬼地闹着玩。这时,隔壁也传来闷声闷气的“嗤嗤”笑声,“哪个瓜娃子吃多了那么晚了还在闹。”是高老大在被窝里的声音。“睡你的觉,管他是哪个。”我笑骂着把话扔过墙。
“是我,快开门噻。”尽管是压着嗓音在说话而且让人感觉很急迫,那声音还是很熟悉,只是一时却听不出是谁。我只好起床走过去一脚踢开顶门的锄头,把门打开。
一个被军用雨衣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在我开门的同时裹挟着雨季夜里的冷风湿淋淋地一下就挤了进来,一进门就反身把门关上,喘着气压着声音说:“快!弄点水来喝,老子口渴慌了。”我很是诧异,偏着头去看他,问:“哪个哪个?”
“是我。”他扭过头。就着我那破草房里昏暗的灯光,我才看清是姐告连的白狗儿。
我伸手朝着白狗儿脑后拍了一巴掌,笑骂:“你虾子三更半夜的搞啥子鬼,才从姐告来哇?”
“小声点,快弄水来喝噻!”白狗儿瞪着眼一脸的严肃。
“白狗儿来了嗦?咋这么晚?”高老大在隔壁问。
“莫得事,耍晚了跑来找地方睡瞌睡,懒得跟你打挤你那么肥。”白狗儿回着话并对我把手指竖在嘴边。
我一愣。这帮人不管什么时候来团部,只要是到我这里,哪次不是抬脚就把门给踹开的?只要进来了,看见吃的就吃看见烟就抽见水就喝,哪有今天这种文雅还透着神秘,莫非出了什么事?
这么想着,我赶紧找出个大杯子倒了满满一茶缸水递过去。白狗儿接过杯子立即咕咚咕咚地喝下去,然后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一伸手:“烟。”
在白狗儿坐下去的时候,我才发现他雨衣里还裹着支半自动步枪。
一定是出什么事了。我又赶紧找烟。
待白狗儿吸了几大口烟,长长地吁出口气后,才轻声说:“我歇一下马上就要走。”
看着白狗儿难得的一脸严肃,我不无诧异地问:“你到底咋子了?出了啥子事哇?”
白狗儿把脑袋靠过来,在我耳边悄声说:“老子过来送情报的。妈哟!在雨水地里潜伏了差不多48小时,把老子弄惨了也弄瓜了,好冷哟!只吃了两个干馒头,连酸菜都莫得。”
看他那样不是在开玩笑,而且神经兮兮神神秘秘的。于是我不无好奇地问:“到底怎么了?说噻!”
“哎!有莫得啥子吃的哦?”白狗儿问。
我反问:“吃的?你啥子时候看见我这还有吃的等到你来?”
“哦!”白狗儿的神情顿时沮丧。
见白狗儿如此难过的样子,我不难想象雨季趴在草丛泥水里一连48小时的惨景,但是话又说回来,领受如此的任务,算得上是重大的了。其实也光荣无比!
我说:“要不要我出去给你找点吃的?”
“还是算了。我再歇歇,累瓜了。我是一口气跑过来的。”
我接着问:“到底咋了?”
白狗儿四下里看看,悄声说:“昨天我接了个任务,在边界上埋伏起等到那边来的人送情报。我的任务是接到情报就立即送过来,还是送到县里。”他说着还瘪了一下嘴。
“是不是哦?咋还是送到县里?”我听白狗儿这么一说,更感到好奇。于是接着问:“什么情报?哪个送过来的?”
“狗日的那个情报员,刚才莫得好久才梭过来。跟我一样雨衣裹起还戴个巨大的口罩,啥子样子我看都看不清。”他这么一说,至少我知道他说的时间是四五十分钟之前的事,“我跟他对了暗号,他悄悄爬过来,给我了个小本本,然后车转身就不见了。你想嘛,那么晚了天又那么黑……”
“是啥子情报?”我打断了他的话。
“耶?你娃想咋子?是情报晓得不,情报!懂不起哇?咋会给你说喃?”白狗儿此时才稍稍恢复了些往日里的状态。这时候的神情里还透着得意。
“就你一个人?”我问。
“是嘛!还有哪个?送了情报我还要连夜赶回去。惨!”白狗儿说着一伸手,“算了懒得跟你说了,再抽杆烟就走。”
我的好奇心越来越大,一边拿烟一边说:“慌个球啊你!好事不在忙上。到底是啥子情报嘛?透露一点点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