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叶行嘉情不自禁地呼唤了声。
“嗯！？”叶教授浑身微颤，感受到了叶行嘉声音里流露的情感，不禁诧异，不敢相信似的有些惊慌。好久没听到儿子这样喊他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但过了一阵，不见叶行嘉说话，叶教授忍不住问：“怎么了？”
叶行嘉吸了口气平复情绪，关切问：“您感觉还好吗？这些天。”
“还好！”叶教授点头，敞开心扉说，“就是感觉睡够了，躺在床上太闷，脑袋迷糊，觉得每天过得很长又像很短，心里老记不住事，心慌……恐怕时日不多了，无非早晚一点。”
“您别这样想。”叶行嘉听了心头陡然沉重，宽慰说，“现在医学发达，对您的病总会有办法的。”
叶教授笑了笑，“医疗水平确实不错，全身的零件可以哪里坏了换哪里，但就大脑这个操作系统换不了，也没法升级。这些天，它一下闪退一下重启地折腾，怕是要彻底死机了。”
“爸！”叶行嘉难受得又喊了一声。
叶教授勉强保持着笑容，忽而坦然说：“你在赛场上见到阿月了吧，有没有跟她说话？唉！我和她母亲的事，我想也该给你个交待了。”
叶行嘉听到“交待”一词，心里更加难受，“爸，你不用多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我不该计较，也没理由计较。”顿了顿，他又说，“以前我太执拗，怨恨着您，我错了，5年了那么长时间……对不起您！”
“儿子，别、别……”叶教授慌乱起来，努力抬起手拉住他。
叶行嘉握了父亲的手，冰凉骨瘦的感觉犹如握了一块雪地里的枯树皮。他停步蹲下来，紧紧握着，生怕失去生命中这最后的依恋。
叶教授注视着他，缓缓说：“儿子，我对不住你妈，你怨我，不理我，都是我活该受的罪。早以前，我应该做出决定的，年轻那会我太懦弱，没下决心跟你妈说出口，可心里又实在放不下，一直就拖着，拖了20多年，反而误了她一生，也误了阿月妈，给大家都遭罪了。要说错，最错的人是我。对不起，儿子，我不敢想你原谅，只希望你好，你和阿月都好。答应我，你俩好好谈谈，做个决定，别走我的老路。”
叶行嘉抿住嘴唇，用力点点头。
“好！那好！我就放心了。”叶教授长出一口气，神色舒展许多，脸颊微微泛起红润。
一片树叶飘落在林荫道上，风拂树梢沙沙轻响。
“我们回去吧！”昏黄临近，叶行嘉担心父亲受凉，站起身推动轮椅。
叶教授问：“你要走了吗？准备明天比赛。”
“我陪您一起晚餐。”叶行嘉说，“晚一点也没事，我们可以说说话。快要比赛了今晚再做什么也没用。”
“好啊！我们就聊AI，我们好久没谈这个了。”叶教授笑说，“我有秘籍要传授给你，幸亏你来了。”
“什么秘籍？”
“吃完饭再说，那得花点时间。”
叶教授刻意保持神秘，这种表情挺熟悉的，叶行嘉感觉出来，不禁会心一笑。他小时候，父亲习惯用这招来诱导他学习，说是教他“秘籍”，其实就是一些知识点，说起来时间也很长的。“获取知识没捷径可言，唯有花时间专注专一用心领会。”父亲传授给他的就是这种学习方式，培养他形成坚韧的意志，执着的探索精神。
营养晚餐十分丰富，叶教授一改往日没胃口的状况，这顿饭吃了许多食物。
“你经常来就好了。”护工对叶行嘉说，“你父亲有了胃口，营养跟得上，才能健脑补脑，效果比大部分的药物还要好。”
“以后我天天都来。”叶行嘉应声点头，瞧着父亲的精神振作了些，他心里也高兴。
饭后做完一组例行检查，回到病房，叶教授迫不及待地问：“今天比赛你有什么见闻感受，跟我说说。”
叶行嘉见父亲十分关注AI大赛，就讲了现场情况，他所听到的演讲内容等。
叶教授事无巨细追问了他很多东西，聊开了，最后问道：“你认为你的AI技术不足在哪儿？”
“创造力不够。”叶行嘉沉吟说，“尽管加入了模糊算法系统有些改善，但效果始终有限，我考虑尝试学习混沌逻辑理论，让系统更进一步。”
叶教授说：“知其短，而尽力去弥补完善，这是做很多事常用的方法，但对于AI来说还不够。再怎么完善的系统，它始终是有形之器，没有无形之魂。”
“无形之魂？”叶行嘉诧异一怔。
叶教授说：“自古以来人有灵魂之说，指的就是我们今天说的精神情感、大脑意识、心理活动，它是物理和化学反应的产物，无法脱离大脑而单独存在。”叶教授抬手指了指头，“人一死，大脑活动终止，意识丧失，所谓的灵魂也就跟着消失。它与人躯体的关系就像烛火与光，烛火熄灭，光亮也随之消失。‘无形之魂’需要‘有形之器’来承载，而制造有形之器容易，诞生无形之魂却很难，没有魂，AI永远都不算真正的觉醒。”
叶行嘉听得有些发懵，感觉这番话太玄奥了很难理解，“AI的魂……电子生命的自我意识吗？”
“不仅是自我意识，也许还包括更广、更深邃、更奥妙之境，无法准确形容，只能用‘魂’来代称。”叶教授摇头，“我不知道更深层次的机理，世界上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因为真正的AI生命体还没诞生，谁都无法定义AI之魂。”
父亲毕生在做类脑研究，探索大脑意识形成的机理，以此途径来创造强人工智能。但迄今未能研究透彻大脑意识，所以也无法定义AI之魂。科学探索之路漫长而艰难，经久苦寻不获，这倒不奇怪，但“魂”这个说法十分奇异，叶行嘉还是首次听到，不禁问：“那是否知道，怎么才能产生AI之魂？”
叶教授沉吟片刻，谨慎地说：“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六七年，现在也不确定，唯有两点推测。”
“噢！”叶行嘉心知父亲做事严谨，说有两点推测已经算是靠谱了。他心生期待，凝神倾听。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
只听父亲说道：“最完满的东西，好似有残缺一样，但它的作用永远不会衰竭。人类有一种特质，AI不具备的，那就是有‘缺陷’，换种方式来说就是，人会犯错，但AI不会。”
叶行嘉蓦然一惊。
当然，他明白所谓AI不会犯错，并非是指没有错误的程序，而是在正确的程序下AI运行精准，不犯错。正如他之前想到的问题，程序处理非0即1，精确无误，以至于缺乏创造性和人类特有的想象力。所以他才考虑采用非精确、非线性的方式来改进程序。
但接下来他听到父亲所说的，还不仅如此，还包括着更深广的至理。
“人会犯错，固然是个缺点，可从全局来评估，有些所谓的‘错误’却不见得是弊端。”叶教授缓缓说道，“举个粗浅的例子：人会为了保护亲友挚爱牺牲自我，为延续种族奉献生命，为维护道义而付出代价，甚至会对与自身无任何关系的陌生人施予援手。这些发乎于心的非常规做法，违背了人性本能的另一面‘最大化利己’的生存法则，似乎是个错误，但正是这种错误让人变得更完善，可以说有了‘魂’，人类的精神世界因此明暗交替，内心黑白纠缠，从而产生了无穷无尽的变化，成为驱动物种进化的本源。AI不会犯错，一旦功能性完美扩展达到极致，连程序臭虫都没有了，AI个体将走向大同，AI世界将成为一个完美的共同体，就像死水一潭无波无澜的完美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