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月的金秋风光迷人,塞上江南宁夏川的万顷稻菽在阳光的映照下,流金溢彩,熠熠生辉。
乘左突右冲一路抢生意的“中巴”来到李俊镇才知道,我们要采访的李俊轧钢厂并不在镇上,而在距镇子几十里远、靠近贺兰山的地方。更悖人意的是,中巴已到终点,去轧钢厂不通公交车。不得已,我们只好去镇里求援。
宽厚谦和的镇党委雷书记和个性鲜明的贾主任正在研究工作,得知我们是来采写轧钢厂李凤山厂长的,他们很高兴。可遗憾的是,镇上各个单位的车都出去了,两位小镇上颇为显赫的人物忙碌地联系了半天,还是没找到车。乡村电话还是手摇的,很落后,他们摇了多次,才打通了轧钢厂的电话,要李凤山回镇里来。我们说不必让李厂长下来了,叫他们厂的车接一下,我们直接去厂里。两位地方官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轧钢厂现在还没车呢。这倒出乎意料,我们只好坐等。
说到李凤山,两位地方官介绍说,轧钢厂起落跌宕,一度使镇里领导很为难、很头痛,但在这几年的苦心经营下,起死回生,稳步发展。他们俩一致说李凤山是个好同志,是个难得的好厂长。
虽然觉得他们的话是由衷的,但由于职业的缘故,我们还是只当作一个方面的介绍听听。我们接触的厂长多了,大的国有企业的厂长姑且不论,单说乡镇企业厂长吧,尽管浑身冒着土气,却坐着小轿车神气活现地进出酒楼饭店,红光满面地请客、碰杯。此种情况似乎随处可见,又似乎就是乡镇企业厂长经理们的“形象代表”。要不社会上怎么会到处流传这样的话:“二等人搞承包,吃喝嫖赌全报销。”而李凤山正好是承包厂长,必然会使人有较多的联想。我们问李凤山的年龄,贾主任自豪地说:“30多岁,年轻着呢!”
一直等到下午3时,镇上总算找到了一辆车,一路颠簸地将我们送到了轧钢厂。
然而,厂长办公室的门却是紧锁的。旁边屋子出来个小青年,告诉我们李厂长在车间里。顺着他的指引,我们来到了一个高高的四面通风的大棚——这就是他们的车间了,许多身着满身油渍工作服的工人正在紧张地检修机器。看来看去,不像有厂长,但我们还是问了一声:“看到李厂长了吗?”话音刚落,一个正在边检修机器边给几名工人讲解什么的瘦高个男子闻声转过身来,道:“我就是李凤山。你们是……”这突兀而出乎意料的相见使我们一时懵住了:这人就是厂长?一样的旧工作服,一样油渍斑斑的的破棉线手套,手套的一个破烂处还流洇着殷红的血;黑而浓密的头发和脸面上满是污尘,汗水把脸上的污尘冲出一道道印子,脸上就有了沟壑纵横的感觉,唯有“山沟”间的两只眼睛炯炯有神,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但怎么看也是个地地道道的工人,与西装革履、气宇轩昂的“厂长形象”悬殊太大。
二
李俊轧钢厂是1985年建起的。那时,李凤山在镇上正红红火火地搞着一个修理铺。他的修理铺已搞了三四年,技术、信誉在镇上都叫得很响,顾客盈门,生意兴隆,效益可观。可有一天,村子和镇上的领导来找他,恳切地希望他去轧钢厂。这使他感到为难。开始,他的态度是不去,他老父亲更是不让他去。因为利弊是明摆着的:自己的修理铺正在兴旺时,而到轧钢厂去得掏一定的股金,厂子能否办好还很难说。弄好了,会有一定的工资与红利收入;弄不好,就是往“火坑”里跳,舍人又失财。但李凤山最终还是去了,并带着他几年里辛辛苦苦挣来的16000元做了股份。他觉得,既然领导这么看重自己,就不应在自己的利益方面瞻前顾后,那儿毕竟人多业大,干好了,能使村里有收益,村里进厂当工人的家户也都会有较好的经济收入。
领导们紧紧盯住他也实在是情势所迫。轧钢厂是这年的9月份投产的,可才过了一个月,到10月份就没法干了,一天生产不出一吨钢。为什么?没人懂技术,也缺少称职的生产管理人员。头一个月能正常运转,是因为有河北来的技术人员做指导,可人家一走,工作就抓瞎了,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干。事情逼着村、镇领导想到了李凤山。李凤山虽然只上过小学,但平时勤于学习,善于钻研,在镇农具厂当过3年车间主任,车间管理很上路子;搞了几年的修理铺,钳工、锻工、焊工、钣金工、电机修理,样样干过,无所不通。更可贵的是,他对人对事都具有强烈的责任感。他是能担起轧钢厂生产重担的最合适人选。
李凤山果然不负众望。到轧钢厂他担任车间主任,主管生产,很快,厂里的机器又轰鸣起来。第一个月,产量即高于河北技术人员指导生产时的记录;第二个月,就能按机器设备能量正常生产。一根根光溜溜的圆钢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经检验,抗拉强度、物理性能、光洁程度等,均达优良。领导眉开眼笑,工人欢呼雀跃。
这中间最忙碌,最劳心费力的,是李凤山。当他得知村、镇领导有必须调他去轧钢厂的意思后,即暗暗去书店买了有关轧钢的书籍,半夜半夜地“啃”起来。到厂子后,他连吃饭睡觉都想着轧钢的事。他是车间主任,还挑着技术员的重任,车间的管理工作和生产上的技术指导,使他整天忙得团团转,人累瘦了,眼睛也熬红了。他在技术指导和生产质量把关上堪称一绝:十几道工序,他都紧紧盯着,亲自检查每一根产品;每天别人都下班了,他还要细细查看一遍设备……
他不仅管车间里的事,还带着工人砌围墙,盖办公室、库房、宿舍,和灰、运砖、砌墙,水一身泥一身,什么活儿都干……
尽管李凤山废寝忘食、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工人也在酷热的车间里挥汗苦干,可厂子办了两年后却怎么也办不下去了,濒临倒闭。究其原因,其一是市场出现逆转,钢价大幅度下跌,钢材产品还很难销售出去(此期间,全宁夏20多家钢厂大部分倒闭了);其二是厂里在管理等方面有重大缺陷。
其时的厂领导班子倒是很齐全的,厂长、副厂长等管理人员一应俱全,十多个人,可都是一帮刚从田地间走来的泥腿子,搞钢铁工业,搞企业管理,实在是不知道怎么个搞法。厂长是个急性子,脾气又不好,一看厂子亏损严重,举债累累,好不容易销出去点产品却又要不回来货款,资金紧缺到拿不出10元钱,跑了多次银行却怎么都贷不来款,税务人员却三天两天来催缴税款,就急得坐卧不宁,就向职工发脾气,就跟银行和税务人员吵。职工的工资也没法发了。不给发工资还干啥劲?走吧!一大批骨干工人走了。
还有一些可恨的“蛀虫”,他们利用厂子管理人员没经验、制度不健全和管理上的疏漏,想方设法蛀噬厂子。比如进料,拉的是私人货,采购员说3吨,实际是2吨,打一张白条报了账,其中的差额就装进了个人的口袋。厂里没地磅,发货时要拉到银川等地过磅,可满满的一车货,看似有六七吨,过磅后带回的货单上却总是三四吨,好像那钢材就跟木料一样重。“蛀虫”们的这些鬼魅伎俩,使原本资金很困难的厂子更如雪上加霜。
置身此情此景中,李凤山也着急得很。他也曾给厂领导出谋划策,提出了许多有益的建议或意见,可厂领导见识有限,或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有些建议被采纳了,而大部分意见和建议没被当回事儿。厂子眼看是没什么指望了,李凤山面对停止运转的轧钢机,面对厂子越来越破落的景况,喟然长叹。
三
1988年初,李凤山正带着儿子在广州看病,村里、镇上和县有关部门急迫地去信、拍电报,要他迅速返回。原来,他走后厂子更不行了,欠债达数十万元,资不抵债,不但工人走光了,一些股东(当初办厂时一部分资金是个人入的股,入股者原指望以此来分红利)害怕受厂子这个“瘟神”的牵累,声称不要股金了,与厂子脱离关系。银行怕款子贷出去收不回来,更是一分钱也不贷了,县政府出面说话也不行。要贷款就必须换人,换李凤山当厂长。银行的这个态度正对上了村、镇和县上的心思,于是便“十二道金牌”似的急急招李凤山回来。李凤山得知情况后想了又想,最终在孩子的病还没有完全看好的情况下,坐火车风驰电掣地赶了回来。
1988年4月,李凤山正式走马上任,当了永宁县李俊轧钢厂的厂长。他肩上的担子很重很重,但他发誓要搞好这个厂子。
人们在从事一项事业时总爱说这样一句话:“从零开始!”既表达事业的开展是从没有任何基础的情况下开始,又表示了一种开创基业并努力争取成果的决心。可李凤山当轧钢厂厂长是从内外债夹攻的“负数”起步的,是真正的“艰难的起步”。
李凤山毕竟是搞过企业的人,有一套能使企业起死回生的有效办法。他一项项扎实的措施,无不点到了各个关键的“穴位”。
他首先裁减闲冗人员。管理人员只留下了办公室主任、会计(兼管供销)、保管几个人,各司其职,各负其责;两个车间各配一名主任,但都是不脱产的。
厂里建起了严密的规章制度。从采买原料到生产的各个环节,以及产品出库,还有劳动纪律、工资分配、奖励与处罚等,都要求严格按照规章制度办。
他一家家地走访用户和有关单位,沟通信息,征求意见,树立厂子诚实守信的良好形象。
他还东奔西跑地跑原料。这时的市场情况有了变化,原料变得十分紧俏,厂里的业务员还比较嫩,不得已他只好亲自出马。
抽出时间,他还是以“老传统”下到车间里,和工人一起干,促工人的干劲,解决技术难题,把好质量关。
当然,运筹帷幄、宏观管理、科学决策,是企业领导者最基本、最主要的职责,是他工作的“主旋律”,精力投放的重中之重。
他家距厂子有相当一段路程,为了能更集中时间和精力去做厂里的工作,他干脆住在了简陋的办公室,十天半月不回家。他家里上有70多岁的老父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婴孩,妻子的身体本来就不太好,却要照料全家七八口人的生活,支撑起家里门外、田间地头所有的活路,十分不易。有时候,李凤山觉得很不忍心,可他又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只好顾一头,硬着心离开家门。
但他感到欣慰的是,那些离去的工人又都回来了,回来后就甩开膀子实干、苦干。这些工人不是被钱吸引来的,其时他们的工资还都较低,他们是被李凤山的精神感动了。工人们说:“跟着李厂长这样的人干,值!”
人的主观能动性有时具有神奇的效应。李凤山当厂长后,同样是过去的那些工人,却出现了一些令人料想不到的变化。那些调皮捣蛋的人变成了守纪律、能干的好工人;过去无精打彩的人现在每天有使不完的劲儿;许多不爱学技术的人变成了技术迷。很快,工人们的素质得到了质的飞跃,那些“土包子”一个个变成了技能纯熟的产业工人,李凤山还带出了多名优秀的青年技术员。
这样上下一心奋斗的结果是,第一年(1988年)产成品钢330吨,创历史最高水平;第二年产纲590吨,扭亏为盈,有了利润。1990、1991年稳步发展,今年(1992年)前8个月已生产成品钢713吨,上缴利税17万多元。抚今追昔,职工扬眉吐气。也许有人觉得他们厂的这点成绩有些不足挂齿,可是别忘了,这是一个只有45名职工、从“负数”爬起来的小型村办企业,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已是很不容易了。那几年钢材市场低迷,致使钢铁生产的效益很不好,连许多国家的大中型钢铁企业都连年亏损,宁夏境内多家钢铁厂倒闭,剩下的几家均处于亏损状态。
这几年里,他们还还了外债30多万元,并投资10万元上了冷床设备,能够生产螺纹钢、粗圆钢等新产品。现在,他们厂已能生产圆钢、扁钢、角钢、螺纹钢等各种各样的几十个型号的产品。
据该厂销售人员介绍,今年的钢材价格上升了些,他们厂虽做了相应的调整,但李凤山没让调到市场价,为此他们至少向客户让利8万元。记者问李凤山何以要做此等“傻事”?李凤山说,他们的客户在他们厂困难时曾给予过帮助,今天钢材价格有所上升,客户们的经济压力就大了许多,他们应该让出一定的利益予以回报。当然,报恩是一个方面,他们还有以此来巩固销售关系和占领市场的战略意图。由此我想,李凤山就是李凤山,他既有农民儿子朴实厚道的一面,也有一个企业领导者在市场经济中运筹帷幄的一面。诚然,如果他只重视一时的效益,很看重自己的办厂成绩,不考虑厂子的长远利益,他肯定不会放过这到手的8万元利润。
厂子红火起来了,工人的工资也在不断提高。从1990年起,他们厂职工的工资已达240元,最高的达到350元。李凤山说,明年他们要争创更好的效益,职工平均月工资要过300元。
四
李俊轧钢厂的工人说,他们李厂长的节俭是出了名的。怎么个出名法?出差尽坐大巴,甚至坐手扶拖拉机或“小四轮”;住宿专挑便宜的小旅馆。与李凤山核实,他的脸色微微一红,笑着认可了,并做了解释。
鉴于他上任当厂长时厂里经济很困难,他不得不提出勤俭办企业、过几年紧日子的口号。他们设制出了专门的出差审批表,严格按照厂里的“土政策”核实、报销,超出部分自费。如是,便出现了前面所说的出差只能坐大巴的事儿。因为坐大巴比坐中巴等“高级”车便宜。
作为一厂厂长和制定政策的李凤山,执行起规定来也毫不含糊。他让工人和财务人员监督自己,绝不超报一分钱。有时为了赶时间坐了小面包,车费超出部分不管多少,他都主动自己承担。有时财务人员鉴于实际情况认为应由厂里出,提出要具实报销,比如没有大巴车什么的,都被他谢绝,一次都没有“破例”。
事实上,在他任厂长的几年里,联系原料,推销产品,他跑得最多、最辛苦。东北、华中、西南、华南,兰州、西宁、新疆、四川、广东、辽宁、黑龙江、内蒙古,一年四季日夜兼程,风餐露宿,真是八千里路云和月!因为要节约开支,飞机他不能乘,出租车也不敢坐,可时间又紧,于是就下了火车上汽车,下了汽车再赶紧上火车,或者坐一阵子拖拉机,这一站事办完了赶紧又奔下一站。尽管他马不停蹄没明没夜地奔跑,可乘火车从未“享受”过卧铺,有硬坐就谢天谢地啦,没座位就只好站着、挤着、挺着。下车后则专拣五六元的小旅馆住,如果倒车时间紧迫,就在车站候车室蹲几个小时,权作休息。
但也有例外情况。有时侯为了谈一笔生意,为了给对方以“良好形象”,显示出厂子的“实力”和“水平”,他和随从人员会像演戏似的穿好西装,擦亮皮鞋,住进有席梦思床、有电视机甚至有地毯的宾馆饭店,与对方侃侃而谈。有趣的是,他们一般只登记半天时间,生意一谈完,对方人员一走,他们就赶紧去结账,再到小旅馆去住。尽管时间短暂,如昙花一现,但和他出去的人还是总盼望能撞上这样的“好运”,能和李厂长一起住进“高级房间”,端一端“厂长”和“厂长随员”的架子。可惜的是,这样的“好运气”实在太少。
也许有人会有异议,从时间、效率等方面说起,并说出一定的道理。但道理归道理,还要看实际情况。李凤山知道他们的“家底”,那样做,虽然苦了自己,但显然也是一种有道理的选择。从这些不大的事情里,我们既可看出李凤山那种不屈不挠的艰苦奋斗精神,更表现出他对集体事业的忠贞不二,表现出他可贵的道德品质。
李凤山并不是个死扣小利的人,他对公家的利益看得很重,该节省的一定要节省,有点“死板”,又有些六亲不认,而牺牲自身利益,却是那么慷慨。精明人不用细算账也明白,李凤山搞修理铺时收入是相当可观的,一年挣个一两万、两三万不成问题,可到厂里,且不说前三年的工资还未补发,就是他任厂长后,日工资仅为7元,再加上为数不多的效益工资,一月下来也就200多元,一年最多3000元。这中间他吃的亏有多大?如果他当初立足自己的经济收入硬是不来,领导和组织也不能强迫他。他才39岁,正是精明强干的年龄,好几门精湛技术在身,又具有丰富的管理才能,因此许多企业想挖他,多家企业找他,要高薪聘用他,但都被他谢绝了。“要为乡亲们多办点实事,让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光考虑个人的利益,没什么价值。”这是李凤山的心声,我们从中可真正地认识他。
五
第一次采访时有许多事未能了解到,我们约定5天后再谈。当时不便再占用李凤山的时间了,他要领着工人检修设备。他们要在几天内检修完,而这几天内绝对离不开李凤山。李凤山虽然学历不高,但平时一直坚持学习,也很善于学习,实际的文化水平、技术水平、管理水平和科技知识水平都相当不错,一些与他打过交道的大学生都很佩服他。直到今天,厂里已有多名具有较高学历的技术人员,可他仍是公认的“技术大拿”,设备检修时离不开的核心人物。
那天是个星期天,我们谈了很多,由此得知,在这几年中,他忙里偷闲,自己掏钱搞调查研究,搞出了造纸、铸造、轻纺等村办企业项目的建设规划,合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全村奔小康蓝图。他还是村里的经济合作社主任,在村里经济合作方面做了许多实事,由此推动他们村成为全自治区的小康试点村。
他曾多次获得市、县优秀厂长、先进工作者荣誉称号。
他还告诉笔者,镇里将要把他调到全镇最大的企业——复合化肥厂任厂长。他说,这是镇里的决定,只能去了,不管费多大劲儿,都得干好,不辜负镇领导的重托和群众的期望。这个厂笔者略有所闻,摊子大,但基础较差,现时亏损不少。显然,他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但我们相信,他一定能够将复合肥厂来个大变样,也开创出欣欣向荣的新局面。因为他有那么高度的工作责任心,那么卓越的才干,有那样一颗一心为集体、为群众的至诚之心。
(199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