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陵城郊几十里外的一座小山上,有桃花夹道,松木成林,花香隐隐,白桃松绿相映成趣,仿佛经久不败。
沿径而上,须得穿过几个机关门梁,之后便是一处小筑林园。林园占地不大,却是亭台楼阁,画桥清塘俱全。随风纷扬的落英中,隐约可见那正前门上,一块素黑的牌匾当中,有用飘逸的字体刻于其上的三个大字——碧落阁。
穷碧落之境,录古今之迹,熟江湖之人,晓天下之事。这里,便是当今百晓门门主百晓季的住地,碧落阁。
而此时夕阳微偏,山下几里外,一辆马车正徐徐驰来。马车上依旧载着一位柔静的蓝衣姑娘,但车前驾车的却是那个青衣丫鬟。
“明明都只差一天的路程了,先生怎么这时候把聂伯叫回去呀。”缓缓赶着车的青芜一边甩着缰绳,一边嘟囔道。
车帘半撩着,车里端坐着的百晓玉闻言轻轻笑了一声:“看来这一路真是太闷着我们家青芜了。”
又被堵了话,小丫鬟嘟了嘟嘴,她家姑娘就是有让人没法接话的能力。
自青城县后,他们赶了几天的路,但就在只差一天路程的时候,百晓玉的师父、百晓门门主百晓季发来一封急信,把聂风唤了回去。虽然聂风顾忌着百晓玉的安危,但看着百晓季似有急事,百晓玉便让聂风先快马赶回去了。反正左右也不过只剩一天的路。
不过,百晓玉心中也疑惑着。师父自两年前就渐渐将百晓门的事务交与了她,而自己则似乎是在调查着其他的事,但师父不说,她便也不问。
所以现在急着唤聂风回去,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她正出神,车前的马儿却突然受了惊似地一声尖鸣。马车猛地一停,百晓玉将将稳住身子,便听车前的青芜娇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这般不长眼地冲出来?!”
百晓玉起身探头一看,只见车前马儿的蹄前,一个衣衫褴褛的姑娘正跌在在车前嘤嘤地哭。
“求求两位姑娘救救我!他们……他们要把我捉回去!他们、他们要把我卖到窑子里……”
是被人拐卖了的姑娘么?青芜回头看了看自家姑娘,后者微微蹙着眉,没说话。
这时,仿佛像是为了应照那位姑娘的话,从路旁的林子里冲出来几个布衣汉子,而那姑娘一见他们,如见阎王般从地上慌忙爬了起来,躲到了马儿身边。
“喂!小姑娘,别管闲事,把人给我交出来!”那几人来到马车前,看见了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女子,便冲着马车上的青芜喝道。
“你说交就交?你们是她什么人?”
“我们是她亲戚,她是个疯子,我来是将她带回去怕伤着人的。”
“不、他们不是……我爹娘在前年粮荒时死了,我来金陵想寻个活计,便被他们骗了……”听见那群人这样说,那姑娘立即伸手抓着青芜的衣角,摇头哭道。
看来这真是个被拐卖了的可怜女子。青芜看了看哭得可怜的女子,又看了看那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直接伸手将那姑娘提到了马车上,然后对那些人朗声道:“她说你们不是她的亲戚,我信她!人我是不会交的。这是京城地界,不想让我报官的话就快滚!”
小丫鬟的声音娇娇,却带着一股子气势。
“我警告过你别多管闲事!”那群人为首的一个喝了一声,一群人便举着棍子挥着拳头冲了上来。
青芜轻轻哼了一声,从马后一跃而起,手往腰间一模,将那条原本绕在腰间作腰带的软鞭抽出来,直接朝冲上来的男人挥去。
“啊!”鞭势狠厉,伴随着破空一声,一个男人便朝后跌去。青芜身子不停,足尖一点地,然后一个飞踹连着挥鞭朝剩下几人而去。不过须臾之间,那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便已哭哭嗷嗷地倒在地上了。
“滚!”青芜甩着鞭喝了一声,那几人互相搀扶着起来,再也不敢提要人之事,灰溜溜地就跑走了。
从青芜出口赶人到出手揍人,百晓玉都没出声,没制止也没赞同。
青芜收了鞭子上了车,对上自家姑娘有些暗暗的眼神,低了低头。她知道自己这样还不清楚底细便救了人,又没问过姑娘的意思,有些太过鲁莽。但她以前也曾是被人拐卖了的,要不是遇见姑娘,自己现在都不知道还活不活在这世上,于是对这女子,就发自本能地想要帮助她。
“姑娘……”
“你先进来吧。”百晓玉自然也知道青芜的心思,她偏头开口对方才被青芜提上车后就局促地坐在一旁的那个女子道。后者还是有些拘谨,感恩戴德地谢了又谢才坐了进去。
见百晓玉默许了,青芜笑了笑,坐上车拿起马鞭一边赶车,一边和车内的两人说话。
百晓玉安抚了一会而那个女子,问了些关于她来历的问题。那女子一一答了,倒是挑不出不对劲的地方。
“姑娘救了我,我以后一定当牛做马地报答姑娘!”女子在车里不断地向百晓玉谢道。虽然出手的是青芜,但她看得出来,这里的主子是眼前娴柔的蓝衣姑娘。
“没事,举手之劳而已,不用如此记挂。之后我给你找个活计,你也可以摆脱从前,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百晓玉浅笑着回道,心里却有些无奈。这才几天,她就遇上了两个要给她当牛做马的姑娘了。
之前那个绿萍她让她去了同济当铺,那这一个姑娘便让她去烟雨楼,托九娘照顾一下吧。
百晓玉这般思量着,为那姑娘安排脱身后的事,想着想着突然在心里无奈地笑了笑——她怎么觉得,自己像个无偿的掮客呢?
瞧着这个姑娘衣衫褴褛,身上还有些伤痕,百晓玉决定先带她回碧落阁整理一番,于是三人就一起上了路。本来就差了几里路,所以也没耽搁多少时间,三人便到了小山脚下。
将马车停在小山下的自家驿站,三人一路拾阶而上。夹道的白桃松木暗香阵阵,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百晓玉却越来越觉得心中不安。
小山不高,阶道也不长,此时她们已经过了几道机关门梁,却都不用令牌便能安然而过。
这些机关师父一般都不会关上,今天却都关上了,难不成,是为了迎接她?
待踏进了大门内,这股不安变成了疑惑。
若说之前山下的机关都没开是为了迎接她,那现在为什么却不见聂伯和师父呢?
看着自家姑娘轻轻蹙起的眉头,青芜也觉出了有些不对。
“先生和聂伯呢……”
百晓玉不语,而是微微加快了脚步朝前堂走去。
进了前堂,还是没见到聂风和百晓季,却见一个黑衣的中年男子正端坐在主位上喝茶。
男子剑眉冷目,左眼上的疤看着尤为可怖。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和一个细眼灰袍的男子。
座上的男子见百晓玉走进来,抬了抬眼,却没放下茶杯,也没有半点起身的意思。
身边的那个灰袍男子倒是上前了几步,对百晓玉笑了笑,寒暄了一句。
“玉姑娘终于回来了,我们可是等候多时了。”他嘴上是客气,可脸上却没有半分敬意。
青芜见这几人这般凭空出现在自己家里,捏了捏拳头想上前问话,却被百晓玉轻轻一个侧身拦住了。
“不知莫宗主今日来访,百晓门无人,倒是——”百晓玉面上挂着疏离的浅笑,淡淡地扫了一眼座上男子还未放下的茶杯,“倒是怠慢了。”
左眼上的长疤,身边跟着灰袍执扇的男子,来人的身份倒是不难猜。那个主位上坐着的人想必便是现任玄天宗的宗主莫恨天了。
只是,百晓门和玄天宗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今日这些人突然造访,出现在自家堂内,怕是来者不善。
而且,师父呢?念及此,百晓玉心中微乱。
在百晓玉一开口就道出他们的身份时,莫恨天便微微打量了下眼前的女子。
这个百晓玉约莫二八年华,年岁虽然还轻,但却有一股子沉稳的气质。她正平目看他,眉宇间不带燥厉之色,倒是不怯不傲。那双澄澈的眸子,如清溪一般至浅至深,似是让人看得清,却,又看不透。
百晓季倒是教出了个好徒弟,这个丫头,倒真有几分“江湖第一策”的模样。脑海中浮出一个一身染血,倒在地上的白色身影,莫恨天的眼睛暗了暗。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和她师父一样,是个倔脾气。
“无事不登三宝殿,莫某此次前来,是有一事想请百晓门相助。”莫恨天放下茶杯道,却仍是没有起身。
“按百晓门的规矩,莫宗主若有事想问,也须得先问过我师父。”百晓玉回道,眸色却越发暗了,“我师父原本应在这碧落阁中,可今日百晓玉回来,却未曾见到人。想必,莫宗主该清楚我师父的所在。”语气微重,像是质问。
“令师有疾在身,暂移了我处安养,这相求之事,怕还是要劳烦玉姑娘。”莫恨天淡淡地道,低头从袖间拿出一只竹簪,放在指间把玩。
看见那竹簪,百晓玉就变了脸色。那是师父平日里簪发之物,她再熟悉不过。而听到莫恨天那一句话,百晓玉更是攥紧了拳头。
“你把我师父怎么了?!”
“细节之处,玉姑娘就不用问了。玉姑娘只要知道,现在季先生在我们手上,而我们,想要百晓门帮忙办一件事。”方才先打了声招呼的秦韬这时上前一步来到百晓玉面前,勾着嘴角笑道,那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
“光天化日之下,哪有你们这般横行霸道的!你们这分明就是胁迫!”青芜见他们是这般嘴脸,一脸的怒不可遏。她上前一步将百晓玉护在身后,冲着秦韬他们喝道。
而一旁百晓玉她们刚救下的女子则仿佛被眼前这场景吓到了,缩着身子站在一旁。
“呵!”秦韬轻笑一声,拍拍手。突然一阵脚步声起,从门处涌进来许多玄衣人将这几个女子围了起来。
青芜心下顿觉不妙,将百晓玉护得紧了些,面上怒气更是重了几分。
而百晓玉则紧紧皱着眉,一向冷静的面容此时也微微慌乱。
这哪里是有事相求,分明是拿了师父来要挟她。玄天宗做事一向狠辣,跟这群人讲理是不可能的,但现在这个情况她和青芜逃出去的机会又微乎其微,师父更是生死不明……
“莫宗主的意思是,若我不愿,便也要请我去玄天宗养病不成?”百晓玉站在堂中,轻轻笑了一声,眉目间有隐隐的怒气,却还努力维持着那份冷静。周围的玄衣人围成一圈,仿若铜墙铁壁,叫她们插翅也飞不出去。
莫恨天抬眼,对上百晓玉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中,有不服输的掘强。
还真是亲传的师徒。
他轻轻看了眼秦韬,后者点点头,转头看着百晓玉又是一声轻笑,眼神中带着轻蔑。
“玉姑娘可是盛名在外的江湖第一策,自是聪明人,现在该怎么做,应该不用秦某多说吧。早闻玉姑娘不识武功,手无缚鸡之力,也别死硬着嘴拖着,逼我们做那摧花斫柳之人罢!”
“你们!简直是欺人太盛!”青芜听得他这话,气得叫了一声,手按上腰间的软鞭。
“真是聒噪的丫头!”秦韬注意到她的动作,微微皱了眉,手中的折扇刷地一声展开,手一转,那扇尖镶着的利刃就扎进了面前小丫鬟的心口。
“青芜!”
“青芜姑娘!”
腰间的鞭还未抽出来,青芜松了手,转而捂着心口不断涌出来的鲜血,歪倒在百晓玉怀里,两人连带着一起跌在了地上。那扇尖的利刃上沾了毒,见血封喉,小丫鬟甚至来不及开口说几个字,亦或是抬头再看自家姑娘一眼,变没了气息。
“你们!”百晓玉眼睁睁看着自己那个活泼话唠的小丫鬟就这样没了生气,红着眼抬头瞪向秦韬,怒喝一声。
而秦韬并未收回扇子,而是将那沾了血的利刃往前送了几分,抵上了百晓玉的咽喉,在那白瓷般的肌肤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这时,在主位上坐着看了许久的莫恨天缓缓起身,来到百晓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最近有人在崇山脚下,看见一个疑似崇山弟子的人拿着赤云剑。我给玉姑娘半月时间,查清楚这个人的身份。”
“否则,莫某可无法保证令师的安危。”
说完,他将那只竹簪丢在百晓玉面前,便抬步离去。秦韬轻哼一声,收了扇子,和那些玄衣人一起也跟着离开了。
堂上,只剩下了两个人,和一具尸体。
百晓玉看着怀里死不瞑目的青芜,紧紧攥着拳,指甲深深地刺进肉里。那双低垂的眼里目光暗暗,泪凝于睫却倔强着不肯掉下来。
远方,天上的夕阳垂了半个到山的身后,微凉的暮光斜斜照进这小山,映得这本一派雅致的景物莫名染上了几分萧索。
这原本就没有多少人声的小园内,此时,更显空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