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同一个晚上,在灯火阑珊的另一头,还有很多人也都心事重重。吴家大宅里,吴夫人坐在灵堂前的石桌上,她穿着素衣,头上别着一朵白色的菊花,脚边放着一个燃烧着的小火炉。她眼眸含泪地望着桌上铺满的各种书信——她每天都要看几百几千遍的书信——然后一封一封地扔进小火炉里。
曾经的过往好像随着灰烬一幕一幕地回放在她的面前,她看到这辈子唯一深爱过的男人出现在她的面前。他们在湖边吟诗作对,他们在园里对弈下棋,他们在桥上赏鱼谈心。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在她嫁给吴锡生后,就彻底被埋葬了。
再次遇见是五年后的一个午后,她在宝冠寺祈福,挂完心愿牌后她在树下闭眼许愿,还未睁眼,就听见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
“愿君安稳,不知此君是否依旧?”
吴夫人浑身一颤,然后缓缓睁开双眼,欣喜又紧张地望着身边的男人,声音有一丝哆嗦,“你……你回来了?”
“嗯,我许诺过你的,一定会回来。”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你知道答案。”
吴夫人的心一紧,她低下头来,说道,“很多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我现在有能力了,可以让你幸福了。以前的种种我都可以放下,只要你一句话,我们就可以像五年前一样。”他靠近了她两步,满怀期待地说道。
吴夫人与他隔开距离,小声责怪道,“不可以。我们不能因为一时的感情冲动,就伤害了那些无辜的人。”
“你是说吴锡生?”
“他是我的夫君。”
“可明明是我们认识在先,是他横刀夺爱。”
“他不知情,而且他是真心待我的。”
“他留恋美色,这叫真心待你?”
“我为的是昔日情分,他原不是这样待我的。当初要是没有他,就没有如今的我。”
“那我与你之间的昔日情分呢?”他抓住吴夫人的手,虔诚地注视着她,无形中又给她施加了压力。
吴夫人挣开他的手,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只怪我们情深缘浅。若是我真抛下一切与你私奔,我们今后将要承担的不止是外人的指点,还有我们内心的枷锁……你应该找一个更好的女子。”她转身从他身边擦过,眼角流下一行泪。
“姑娘,姑娘。”翠翠推搡着吴夫人,她手里拿着信封,眼里反射着火焰的光芒,脸上却满是泪痕。
“翠翠,你回来了啊!”她有气无力的说道。
翠翠把取来的披风加在吴夫人身上,心疼又不满地讲道,“姑娘,你这样子又是何苦呢!”
“一面是恩情,一面是感情,哪一个我都割舍不下,可我又不得不做出选择。”吴夫人把最后几封信扔进火炉里,然后又扭头看着桌上的棋谱,这本棋谱,是他们一起纂写的。她轻轻拂过棋谱的封面,然后翻开其中的一页,看了一眼又迅速合上,别过头去。
“姑娘,这是你最珍贵之物,你该不会……”
吴夫人抬眸正视着翠翠,半晌,她握住她的手,说道,“翠翠,人生就如棋局,落子无悔。我与他,这辈子是不可能了。”她狠心将棋谱扔进火炉里,然后拍拍身上的灰烬,起身道,“明日顾捕快要来家里一趟,吩咐下人们备些好茶。”
“姑娘,你今日的奶茶还没动过呢!”翠翠扶着吴夫人往卧房里走去。
吴夫人顿了三秒,然后说道,“扔了吧,叫他以后也别送来了。”
翌日,霁颜端着一盆清水走进房间,然后把水盆放在木架上。她偏头看着坐在床上的高奕,他的后背垫着两个枕头,正兴致盎然地看着医书。他换上了一身麻布短衣,虽然素朴,但难掩他身上的英气。看来刀伤恢复的不错,霁颜松了一口气,终于有心情开起玩笑来,“少爷,洗脸吧。”
高奕闻言抬起头来,一脸不屑地冲着她说道,“人家苗儿姑娘已经来过了,还送了本医书给我解闷。”他晃晃手里的书,显摆地笑笑。
“你也算是因祸得福啊!”霁颜走到他床边,把他的医书抢过来,翻了几页,然后摇摇头道,“看不懂,还给你吧。”
“你看不懂是正常的。”高奕瞥了她一眼,笑着说。
“哼。”霁颜玩着发梢,煞有介事地说道,“那我的重大发现就不告诉某人了。”
“你有收获?”
“你先夸我,我就告诉你。”霁颜环住双手,得逞地朝着高奕笑笑。
高奕眉毛一挑,郑重其事地说道,“我相信霁颜绝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一点都不好玩。”她撇撇嘴,然后又轻声说道,“苗儿她很会弹琴——你不是说你要找的人也是琴艺一绝吗?”
高奕无奈地耸耸肩,“就这个啊?”
“你这是什么语气啊!”霁颜拿起床上的枕头砸在他的腿上。
“能不能温柔点?!”高奕缩起脚,盯着她道,“我好歹也是病人。”
“病人是吧?”霁颜挤出一个甜美的笑容,望着他,糯糯地说道,“少爷,这样温柔吗?”
“差不多吧。”高奕刚想点头,就遭到她的枕头暴打,慌乱之下,他抓住枕头,霁颜突然重心不稳,朝床上扑去,正好躺在了高奕的胸前,她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想起被追杀的时候在他怀里的情景,为什么他的怀抱让她有一种眷恋的感觉。
高奕定定地望着仅仅距离分毫的霁颜,一股暖流流遍全身,他的眼中缓缓浮现笑意。
“该换药了。”此时,苗儿拿着草药和布条走进门来,看见房里上演的一幕时淡定地别过头去,然后开口说道,“你们这样子,伤口很容易又会裂开的。”
“我……”霁颜连忙爬起来,理了理衣服和头发,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解释。
“下次不会了。”高奕的声音陡然在身后响起。
“什么?”霁颜转过头瞪着他,他这不是越描越黑么!不过高奕倒是一脸坦然,仿佛他并没有说错话。
“苗儿姑娘,你应该听说过冯公岭的宝冠寺吧。霁颜一直都很想去那边祈福,不知你可不可以带她去一趟?”
“可以的。”苗儿微笑地看着高奕和霁颜,“其实宝冠寺的姻缘石也很灵,你的伤过些日子就无碍了,你们也能一起去。”
“苗儿姑娘,实不相瞒。霁颜家里不同意我们二人在一起,这次受伤也是因为他爹派的人。若是我们在这一带耽搁太久,怕是会连累姑娘。明日一了颜儿的心愿,我们就打算告辞了。”高奕严肃地讲道,语气诚恳,眼神真挚,如果不知道真相,怕是霁颜也会被骗过去。
苗儿理解地点点头,“那好,明日我就带霁颜去宝冠寺。”
“谢谢。”
“那我为你换药吧。”
“嗯。”
苗儿换完药离开后,霁颜小心地带上门,略带着质问的语气看着高奕,“你又是唱哪出?”
“明日你尽量耗住苗儿,我要仔细调查这里。或许能发现蛛丝马迹。”
“你为了破案,连命都不要了?你的伤才养了一晚,万一又裂开怎么办?”
“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了吗?吴锡生出事那日,苗儿姑娘逃出花香苑,而我们又恰巧来到了她的藏身之处。”
“这么说,你不怀疑苗儿?”
“我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
“那若是我呢?”霁颜望着他的眼眸,认真地问道,“若是有一天我做了什么不法之事,你会相信我吗?”
高奕停顿了半晌,最后别过头说道,“师傅说过,破案断断不能带入私人情绪。于公,我必然会平等对待,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姑息一个坏人。”
“切——”霁颜冷哼一声,“明明是因为我的缘故。如果是顾捕快,你才不相信她会干什么坏事呢!”
“我今早已经飞鸽传书给晓潇,明日下午他们会在农舍外面接应我们。”
“那苗儿呢?”霁颜担心地问道。
“无论她是否是凶手,她都是本次案件的嫌疑人,而且据我观察,苗儿姑娘不懂功夫,凭她一人,是绝对逃离不了花香苑的。”
“噢……”霁颜有些失望,站在高奕的立场上,他这样做无可厚非,可是出于自己的私心,她不希望苗儿出事。
“你怎么了?”高奕担心地问道,“是不是着凉了?”
“没事,就有点困了,昨晚没睡好。”她闷闷地作答,“你看你的医书吧,我去补个觉。”
“嗯。”
“对了,”霁颜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问道,“你该不会让苗儿洗你的衣服吧?”
“那衣服以后左右也穿不了了,我让苗儿姑娘拿去扔了。”
“哦,这还差不多。”霁颜继续往里走,“一会儿中饭叫我。”
“知道了。”高奕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的背影,然后悄悄拿出枕头底下压着的竹青色方巾,上面染着片状的血迹。苗儿拿走他的随身衣物时,他不知为何特意留下了它。这是他第一次私心地想将一样东西占为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