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陈老板死了,你知道吗?”
“怎么回事?”
“听说是昨个晚上,抽了风似的,死活不让军爷近他身,后来军爷叫人伺候他睡下,不一会就在夏府里上吊死喽。”
“嗨呦,委身给人家也有一年了,怎么偏生昨儿不乐意了呢?”
“你当那是什么好行当?说到底连戏子都比不过。听说军爷府上几位夫人没少给陈老板小鞋穿,这年头还有谁把这种人当人看啊?”
“那军爷,怎么收拾的?”
“别提了,今天一早天还没大亮叫人抬出去草草埋了呗,我这也是听在府里当差的老妈子出来买菜时候学的,你千万莫当外人说。”
两个妇人街上窃窃私语罢分头而去,听得此番话语的王意之面色却是煞白,冷汗也不住直流。心里只有一句话不断重复“陈老板死了,陈老板死了”人踉踉跄跄向前走着,丝毫不辨方向。
昨日一番碰面,浮苏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死了呢?
“大人,王大人”王意之混沌间撞到了人,两眼一昏直接晕了过去。
夏河见自己冲撞了王意之,且人还生生在自己面前倒了下来,一时间也慌了神,蹲下来摇晃王意之“王大人,王大人,您醒醒啊王大人”
王意之再醒来便已躺在锦绣罗被中,身边是悉心照料自己的夏家小妹,和在一边焦急啼哭的母亲。可他心里有一桩事,迫使他掀起被子,一边穿鞋一边叫夏家小妹吩咐人为他备马。
“你才刚醒,怎么又起来?好好在街上走着也能晕倒,要不是我叫了夏河去找你......”
“去叫人给我备马!你是听不懂吗?”王意之见面前絮絮念叨的夏家小妹,心中更觉似有火烧,大吼两句却又用尽了全部力气,偏倚在侧,一时怒火攻心,吐出一口血来,直直倒在床上。
这一躺,便又是半个月,整日醒了便服药,服过药又沉沉睡去,从前听不得的话,见不得的人,恍惚在自己身边围作一团。王意之倒想弃了这尘世不顾,可事未了结,心中还是牵挂,到底在梦中将过往光影回忆了个遍,总算作再走一遭。
那年,王意之还不是什么状元郎,陈老板的孽海记也没唱出名声,不过是两个苦命之人,摸索着走到一起互相取暖。没分的清界限,却也不曾想落得如此结局。
初识
“小哥,我见你在这卖字也有一段时日了,家里不会连锅都揭不开了吧?”王意之听了来人的话,羞赧地点了点头,当初放下读书人的自尊到街头摆小摊卖字,也是相信自己总能遇到欣赏之人,可未曾想到如今,字尚未卖出几幅,家中早已没了米面,支撑不下。他抬头看来人,本以为至少能是个懂字之辈,可与其相交一二,见到的却是瘦高个子裹着一身水粉衣裳的男孩,头面捧在手里,闪着光的珠钗还在轻微晃动。
“是只蝴蝶”王意之心里想着,嘴上不做声音,他既自幼过得便不是富庶生活,也知道眼前的人是靠何讨得生计。在此处摆摊久了,也听过深巷最深处那户人家里总传出来咿咿呀呀的哼唱。
后来有一日王意之再与已经无比熟络的男孩讲起此事,他忘不了男孩对他所说的话做出的反应,那是种痛进到骨头深处,干脆放下逃避的无奈,绝美嗓音配了个恰到好处的兰花指“咿呀,小哥你可曾见得戒尺抡起,小女子在这深庭中,挨了多少毒打呵”
说到底,有哪里有谁知道谁的一生,是怎样度过的呢?
只是巧就巧在那一天,王意之已经近两日未进油盐,不得不开口求人一口吃食;而男孩却刚刚唱了这一生的头一场大戏——刘员外喜得长子,办了个百天宴,男孩临时顶替了吃坏东西来不了的小师姐登台,竟也未出纰漏,得了师傅多赏的半个油饼揣在怀里准备半夜馋馋师兄弟。见王意之可怜模样,男孩实在不忍心,便将自己的珍藏捐了出去。
“吃吧吃吧,你啊,简直比我还可怜”男孩把油饼郑重交到王意之手上,又端起头面要离开。“你等等”,王意之将饼放在一边“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笑了“没名字,没出师的人哪来的名字?”
王意之不饶,在他自小受的教育之中,尤为重要的一条便是有恩必报。
“那平时别人都是怎么叫你的?”王意之想为他写点什么
“二石”
是了,戏班里头的孩子都要以贱名互称,讨得是好养活的意头。王意之想了想,提笔写了两字,交给男孩。“收好,小心掉了。”男孩又把头面放下,拿起白纸端详。
“交代你那师兄师弟,不是什么大家写的,不用偷抢。”王意之也不晓得为何要再三嘱咐,只是心里觉得重要,大概半张油饼的分量就是这么重。
男孩也不懂字,瞧着这两个字有点婉约。
“这什么字?”
王意之转过头去收拾字画含糊着答了一句“浮苏”
也尚不晓得这四方薄礼会给面前的男孩带来怎样的灾难。
那天男孩被打了,因为师傅看到了王意之送他的字,以为男孩在外头私定了终身。男孩怎么辩解也是无用,王意之的字是跟母亲学的,自然脱离不开簪花般细腻的风格,少了份男子该有的力道。
这怪不得谁。
王意之好久都没见到那个给自己油饼的男孩。但他执意在此处卖字,连茶馆都不再去。
一等就是两年,等到了男孩自己挑大梁唱戏。
还是一身脱不掉的水粉衣裳,只是面色神情都不似两年前那般灵动,唯有一双眸子仿佛还多添了些情愫。
王意之不知道,男孩已经独自学了一年的女戏。
匆匆一面,男孩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小心捡着戏服,偷偷给王意之留了无声二字“等我”
是不是错觉呢?王意之觉得男孩的眼眶比其他人都要红。
可是等到了黄昏,人也没回来。一个也没有。
心有不甘,王意之在了小摊旁打起了瞌睡,再醒过来天色更暗了些,街上有些风吹的人手脚不利索。
今日怕是不能来了吧。
王意之开始慢吞吞收拾摊子,却在自己刚刚趴过的小桌上看到了张染着褐色的纸,随风飘着的一角仿佛有些泛黄,但他认得它。
翻过来拿在手上,轻轻摩挲两字。王意之露出了两年来最真实的一个笑容。
因为知道他来过。
第二日王意之去了茶馆。
因为小巷里没有地方摆摊了。男孩一曲成名,成了戏班最大的支柱,也成了京城不小的角。往巷子里去的戏院老板轿子就停放在路边,挤得王意之让了又让,不得不离开。
可就是到了茶馆,听的也是和他有关的消息。一时间甚有些失落,也为他高兴。
两年没让王意之出人头地,却造就了一位新秀。
于是王意之决定不再找那个男孩,当年也不过是彼此交换了些东西,心心念念两年做什么。可终究放不下,趁着天色渐晚偷偷回了小巷,心中还为此编了借口,若是碰见了便说自己来寻一幅丢了的字。
就如两年前那么巧,王意之遇到了他,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