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皇帝在养心殿和怡亲王载垣议事,载垣是康熙帝的六世孙,道光对他很是器重,任命他为军机大臣,掌管奏事处,握有朝廷重权。
载垣对着批阅折子的皇帝道:“皇上,听说皇叔祖被您召至回京,微臣不得不跟您提上几句要紧话。”
皇帝也不抬头,依然在打着朱批:“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载垣道:“皇上当年登基时,撤换了托津和戴均元等军机老臣,培植臣等参与政事,为的不就是彻底击溃皇叔祖一党么?可是眼下,您竟然允许皇叔祖重返北平,出入内廷,岂不是方便了他与那些旧党联系,长此以往,只怕是会死灰复燃。”
皇帝将手里的马鬃软毫搁至黄花梨木笔简中,深意幽幽地笑道:“让你皇叔祖远离京师,他就没法联系那些旧党老臣了?俗话说山高皇帝远,一旦他在异地形成气候,朕就算有心干涉,恐怕也鞭长莫及。此番召他回京,一则可以请君入瓮,派粘杆处余孽监视也好,锦衣玉食的软禁也罢,总之他都翻不出这固若金汤的紫禁城。二来朕以陪伴太后为由下旨,于群臣及百姓的口中还落了个孝母爱弟的美名,何乐而不为呢?”
载垣再欲开口,就看到成谔入内道:“皇上,钦天监监正尚大人求见。”
皇帝向载垣望了眼道:“钦天监怎么来人了,可是到了推历的日子?”
载垣摇了摇头道:“微臣也不清楚,不过即是来了,皇上不妨见上一见,看看他有什么事急着入宫禀报。”
尚监正穿着五品官服,外加白鹇补子,胸前佩戴着枷楠木朝珠,头顶红缨官帽。他拂动两手的马蹄袖跪地叩首道:“微臣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道:“起来吧,什么事情不等到早朝时再议?竟然直接跑到养心殿来了。”
尚监正起身道:“皇上,微臣要说的事,绝不可于诸公面前陈述,所以只得进宫面圣。”
载垣道:“既然尚大人有机密话要与皇上通禀,那微臣便先行退下了。”
皇帝笑了笑:“你是军机大臣,若真有什么大事,朕还得召你去军机处商讨,与其往返折腾,不如在这儿一并听了,尚卿,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
尚佳宁装模作样地跪下,埋首于地:“钦天监五官灵台郎,五官保章正及奴才等夜观天象,发现天府星熠熠生辉,明亮异常,此星宿乃是南斗星主,取卦为坤,司阴脉,主守成,象征着皇太后命数。不过这天府星再怎么璀璨灼华,自孝庄文皇太后薨逝后,便也再不能与紫薇星一较锋芒,主次稳定已有百年,现下出现这般奇景,恐怕是为不祥啊!”
皇帝斥声道:“你可是想说朕的皇额娘会与孝庄文太后一般垂帘朝政,做主策断?真是好大的狗胆!太后常年居于深宫,为朕的江山祈福,你怎敢用天象污蔑犯上!况且孝庄文太后乃是为了扶持世宗,稳固大清,方才不得已干预朝廷。你这贼子以星宿之说非议两代皇妣,还在朕的面前大谈什么阴阳主次之论,就不怕你的脑袋搬家吗?”
尚监正见皇帝动怒,吓得额头都滴下了汗,他惶恐地辩解道:“万岁爷恕罪,万岁爷恕罪啊!奴才绝不是恶意中伤太后,只是天象如此,才进宫冒死禀奏的啊!”
载垣帮尚监正求情道:“皇上,这钦天监只是个推算历法,占卜天象的处司,谣说太后对他们没有半点益处,不妨准尚大人把剖析出的结论说清楚后,再做计较。”
皇帝皱了皱眉,对着尚监正道:“百年前,张晋彦仅是写了句“将明之才”这个疑思先朝的废话,便被世祖皇帝凌迟斩首。而你!却是说了一堆离间朕与太后的天象妄论,此番若是让朕听得信服,也便罢了,若是让我察觉你有一丝不臣之心,即刻腰斩,连坐三族!”
尚监正用右手的马蹄袖擦了擦流进眼角的湿汗:“奴才明白,奴才一定如实说明!其实与天府星生辉一事所呼应的,还有慧星落于天狱,俗话说,慧在天狱,诸……诸……”
皇帝沉声道:“诸什么?”
尚监正全身颤抖着:“微臣不敢说!”
皇帝冷笑道:“哼,你不说便是在戏弄朕,欺君亦斩!”
尚监正额头磕地道:“诸侯乱!”
房里静地可怕,四下里若是掉下一根绣花针也能听得到声响,皇帝那高凸的颧骨如同两座峦峰一样,不胜威寒。他略略沉吟道:“朕坐承皇位良久,并未发现宗室亲王起过篡位之心,即便是有,那也是于先帝健在时,出现了些纷争。哼,也罢,你今日这番言论,也算是为朕的江山着想,便不予以追究了。”
尚监正连连磕头谢恩道:“谢皇上隆恩,只是奴才对于天府星,还有些斟酌后的见解,还请皇上准奏。”
皇帝的脸色充斥着狐疑,他取起马鬃软毫在那色白如绫的高丽纸上苍劲有力地勾勒起笔画:“准。”
尚监正与载垣对视了一眼,二人的目光递意狡黠:“皇上,天府星周围的七杀与天梁也亦流露光辉,仔细望去,尤如众星拱月之势,所以微臣觉得反常的星象,乃是由这三者交织辉映,共同造就而成。”
皇帝虽然表现出一股诨不在意的样子,但是忧郁已然凝于眉心,好半晌才淡淡地回应道:“今日的话绝对不可外传,你们钦天监给朕把嘴巴封好了,若是一不小心唇齿漏风,朕会叫你们长眠皇土。”
尚监正的神色平静了许多:“微臣谢皇上饶命之恩,定当铭记万岁爷口谕,誓死效忠大清!”
皇帝朝门口方向挥了挥手,尚监正知道是让他出去的意思,忙跪安离开了。
待他走后,皇帝对载垣说道:“依你看,这星象变幻是否会映照朝局形势?”
载垣替皇帝摞好折子后,答道:“五星连珠时,吕雉杀害少帝刘恭,玄武门兵变前三日,太白星现于正南,梁武帝被囚于台城宫饿死之际亦有荧惑归星之天难,这些前人的记载都佐证了天象会示警国运盛衰,所以微臣实在是不得不信哪!”
皇帝忧愁地叹道:“当年先帝十分疼爱瑞亲王,一直存有易储之心,期间竟将立朕为储君的诏书从正大光明匾后取出,待他崩逝时,朕的人手于内宫遍寻三天三夜不得,若不是皇太后没有十足的把握替绵忻夺下帝位,她是绝不会扶朕登基的!”
载垣道:“皇上,不管他们是否会同天象那般贼心不死,夺位争辉,咱们都得多加戒备!尚监正说天府星四周还有二星绽放光芒,奴才觉得这两位臣属,应该是与太后关系十分亲近之人。”
皇帝道:“太后的父亲是那拉氏的家主恭阿拉,乃宏毅公七世孙,袭爵承恩侯,眼下在朝中为一品礼部尚书。他位高权重,根基深厚,难以立时解职,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载垣的眼神滴溜一转:“皇上,其实除了恭阿拉这个直系血亲,旁支连襟亦不可小觑啊。去年太后给她家侄赐婚的赫舍里氏,可是广东军税大员容海的长女,而且奴才听说其次女也入宫为妃,深受太后的喜爱,它日若是生下皇子,岂不是要荣宠更甚?奴才实在是担心太后一党会与他们强强联手,一拍即合呀!”
皇帝也不作答,端起杯中的扈州含膏露小饮两口,提笔又于纸上写下一字,载垣顺眼望去,就看到那高丽纸上书有两个小楷,一字为“监”,一字为“弭”。
黑漆嵌玉百花桌前,伊兰正坐在软椅上摆弄着苏州知府进献的香樟七巧板。王进忠抱着一摞出纳账薄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打了个千儿:“奴才见过贵妃娘娘,娘娘,适逢月底,奴才特将如意馆、寿药房、缎库的分拨记录带来了,还请您过目。”
伊兰丢下手里的七巧板笑道:“这些账薄里面的条目,公公可把它们仔细改过了,没得什么纰漏吧?尤其是那缎库里的东西,可千万不能出茬子。”
王进忠压低那尖细的嗓子道:“回娘娘的话,赠予怡亲王的十匹雪青牡丹纹漳缎和二十匹柞蚕丝素绸均以不值钱的布料抵上了,账目也悄悄地做了修改,除了奴才和娘娘以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伊兰抚摸着胳膊的袷袍袖道:“唉,这些漳缎和蚕丝原是本宫要赠予娘家的,如今却便宜了怡亲王,这三十匹布料足足价近一千两雪花银呢!”
王进忠道:“娘娘虽然失去这些贡缎,但是换来的好处却远比那些财物要实用的多。前两日怡亲王可没少在皇上面前推波助澜,奴才听他说,皇上已密令太医院给珍嫔开具避子药,敬事房也已经销毁了顺贵人的绿头牌。这宫外头也同样有所行动,粘竿处余党萧景等人日夜监视瑞亲王府,一应行动都在针对太后一党。娘娘利用尚监正编造出星宿异象,使得皇上疑心四起,实在是高啊!”
伊兰细赏着两指上数寸长的银质青珐琅镶金护甲,微微一笑:“本宫从未想过要染指前朝之事,只是珍嫔身份特殊,要想弹压她就必然会牵扯更多的人。眼下皇太后一心想要巩固她的威望,不断地送嫔妃进宫邀宠,难保日后这些女人不会对本宫产生影响,不过只要皇上对她们都有了戒心,那本宫可就高枕无忧了。”
王进忠点头哈腰道:“娘娘即便不费心思,这些人也不足为惧,以您的才貌智谋,忘尽清国历代后妃也不及您半分啊!不过奴才有一事不明,这怡亲王也算是家缠万贯,怎么会为了几匹贡缎而效命娘娘呢?”
伊兰淡淡道:“效命于我?这话你可就说错了,怡亲王只是在为自己谋前程而已。当年圣上登基,他做为新党的首领,对抗太后及瑞亲王,污蔑军机老臣,得罪过的人那是数都数不清,眼下才刚刚执掌重权,怎么会坐看那拉氏与赫舍里氏两族官运亨通?他心里可生怕这些人会伺机报复呢!现在有机会可以借皇上的手将政敌土崩瓦解,借本宫的口为其吹点封赏的耳边风,他何乐而不为呢?”
王进忠道:“娘娘和怡亲王强强联手,一拍即合,日后定能翻云覆雨,遮天蔽日。”
伊兰的凤眼笑地弯弯的:“行了,别说这么多恭维话了,你派人将豫贵人的膳牌放在银盘首位,本宫这些日子会称病不出,怂恿皇上召她侍寝,不过你们也要记住,这人可去,精不流!”
王进忠有些焦愁:“娘娘,这事要办起来倒也不难,只需在她侍寝后于腰股之间的穴位揉之,那龙精便可尽数流出,只是若这瑞贵人死活不依,或是闹到皇上那里去,奴才可没法交代啊。”
伊兰不以为然地说道:“一只咬了天家祖孙三代的恶虫,哪有胆子去皇上那闹啊?你放心,尚佳氏多的是把柄握在本宫手里,荣辱兴衰已全由本宫掌握。”
王进忠听了伊兰的话,便已心中有数:“既然娘娘亲自做主,奴才也就有底气放手去做了,娘娘若是没有其它吩咐,奴才就先回敬事房了。”
伊兰点了点头,复又摆弄起桌上的七巧板,拼字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