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二十几岁的时候，时常拜访一位心理咨询师。那时候开完庭的第一件事不是联系客户，而是直奔心理咨询师而去。
如今又一次听到前台护士问我，您贵姓，您约了几点的时候，心里忍不住想骂人。
转头看见坐在椅子上的陈医生，我被他浓重的黑眼圈和纠缠在一起的络腮胡子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患了严重失眠症的那个人是他。
我小心翼翼的问他道：“陈小姐好些了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再言语。看他不想多说，我便不再问。
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忽然想起我来这里的目的，问道：“这几天的睡眠怎么样？”
我几近绝望的叹了口气，“很糟糕！”
两人沉默无言。他仍旧坐在沙发上发呆，我则飞快的填写一摞表格。十分钟之后，护士小姐示意我可以进去了。
孙医生已经换上了一套休闲装，轻声问我：“表格填完了吗？”
我点点头，按照习惯，坐在他右前方的沙发上。
他欠了欠身，笑道：“不用紧张。以前有催眠的经历吗？”
催眠的经历倒是有过，虽然是在很多年前，过程也不太愉快。
便如实回答他道：“我在读大学的时候，参加过桑格老师的催眠课程，为了修学分做了志愿者。”
他促狭一笑，似乎我们刚刚分享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进入催眠状态需要放松，还有对我的信任。”
刚才听到催眠两个字，我立时眉头紧蹙，现在整个身体都绷得紧紧的。
我自嘲道：“当着百十来人学鸡叫的尴尬经历，至今难忘。”
他放下手里的表格，笑着说道：“我们先聊点别的。”
我点点头。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做无国界医生时候发生的故事？”
“您还做过无国界医生！”
这个故事应该很有意思，我立时来了兴趣，提醒他道：“今天是我们第二次见面，第一次是陈医生约我们喝茶，您茶没喝完就走了，没说故事。”
他呵呵一笑，“有段时间我在阿富汗做无国界医生。有一次我和另一位英国女医生到几十公里外的一个村子里给人看病。
他们吃了被污染的食物，许多人病的很严重，有些体弱的已经死了。
他们住在山里，吉普车没有办法开进去。我们又带了很多的药品，只能找了两只骡子驮着走。
第一天很顺利，晚上的时候我们借着月光在山上搭帐篷过夜。山里的夜晚干冷，寂静。在我们刚要入睡的时候，两只骡子被狼群袭击了。
狼群来的时候，骡子已经闻到风里狼群的味道。它们被吓得喷着气，发疯似的挣脱绳索，嚎叫着跳下山崖。
幸好我们带着枪，打死两头狼以后，狼群很快就散了。
后来，我们在山下找到了骡子。一只已经被撕成碎片，一只还没断气。它不喊叫也不挣扎，眼睛直直的看向天空，好像天空正在收取它的魂魄。
就在这个时候，星星出现了。一开始只有几颗从地下冒出来，后来出现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噼里啪啦一下子出现在大地周围，闪闪烁烁的一直升到天空中。
突然之间，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不见。死去的野狼、骡子的残肢、浓重的血腥气、远处野兽的气息在顷刻间全都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星星。
我跪在地上，伸出手去触摸它们。它们离我如此之近，好像只要我立起来就能握住它们中的一个。
当我碰到星星的时候，有一股清凉的泉水流过我的手。那一刻我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看见一只豹子正在拖拽狼的尸体。它就在我旁边，我可以感受到随着它喉咙里的咕噜声而震动的气流。
我在它的眼睛里看到了我的倒影。奇怪的是，在那一刻，我觉得我是另一只豹子。”
似乎有种力量，将我带到那个漫天星星的时空。我毫不犹豫的伸出手，握住了眼前最亮的一颗星星。
我醒来的时候，孙医生正忧心忡忡的看着我。
整个催眠过程都被录下来。这既是行业规定，也是治疗的一部分。
从催眠中醒来之后，我什么都不记得，直到孙医生让我看这些视频。
我看到了另一个人，她叫我姐姐！
她说，姐姐，你还记得那件红色的外套吗？
我说，我今天特意穿了一件红色的外套，这是你喜欢的颜色。你给我买的那件我没有找到，也许是在我搬家的时候丢掉了，我搬了太多次家。
她说，你的脸色太苍白，适合亮颜色的衣服。
她说，你衣柜里的那些衣服料子还不错，剪裁也好，可是颜色太暗了。
她说，我们明天去逛街吧。
我说，我要加班，没时间。你帮我买吧，你自己也买几件。你的眼光和品味比我好太多，毕竟你最擅长的就是配色。
我记得你穿过一条已经过时的浅绿色棉布长裙，搭配一条深色窄腰带，非常漂亮。
孙医生关上了视频，轻声说：“西岭要呼吸呀，不能憋着。”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在很久以前，我有强迫自己憋气的毛病。
“双重人格？”我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双重人格的基本特征是，虽然同一个体具有两种完全不同的人格，但在某一时间，只有其中之一明显。每种人格都是完整的，有自己的记忆、行为、偏好。通常其中一种占优势，但两种人格都不进入另一方的记忆，几乎意识不到另一方的存在。
从一种人格向另一种的转变，开始时通常很突然，与创伤性事件密切相关。其后，一般仅在遇到巨大的或应激性事件、或接受放松、催眠或发泄等治疗时，才发生转换。”
孙医生坐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担忧的看着我，“你不是双重人格。你们彼此熟悉，在接受催眠的时候发生了互动，不是人格转化。”
“我们以前是不是也有过……互动？”
“应该有，你的外套……”他欲言又止。
我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外衣。难道这就是“我妹妹最喜欢的”那件衣服？
我讨厌红色，这是我衣柜中唯一的一件红色厚外套。可是，我究竟是什么时候买的，在哪买的？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这只是第一次催眠，浮出水面的只是冰山一角。很多事情在目前这个阶段还无法看清楚，更无法弄明白。草率的下结论，对你只会有害无益。
我们目前需要做的，第一是冷静，不要胡乱猜测，第二是放松心情，接受第二次催眠。我想最终冰山下隐藏的东西会慢慢浮现出来。”
他握住我的手，目光柔和又坚定，“在开始第二次催眠之前，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你要好好考虑。”
我抬起头，茫然的看着他。
“西岭，人心之中藏着最黑暗，最怪异的东西。那些具备专业知识和丰富临床经验的心理学专家也很有可能无法理解它们。
我们忙活一场，得到的也许只有更多的疑惑。如果结果是这样，你还愿意去看一看吗？”
我痛苦的摇摇头，“我不知道。在来之前我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可是现在，我又不敢确定了。”
“你不用现在回答我。下星期三上午十点钟，我还在这里等你。如果你来，我们开始第二次催眠。如果你不来，我就知道你的决定是什么了。”
我默默的点点头。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十分怪诞的梦。
在梦里，有个人送给我一幅油画。被我挂在书桌的正上方，只需要一抬头就会看到。
这是怎样的一幅画呢？
大团深蓝色的云漂浮在浓黑的夜里，云彩的空隙间露出一颗硕大的星星，大到不成比例。伸向远处的海洋，看似平静无波。
而在近处，星光照耀下的海洋正卷起一波巨浪，猛烈的冲击着高耸的悬崖。浸润了海水的崖石比夜还要黑，比星星还要亮，直直地插入云霄之中。
在梦里，我深深的爱上了这副色彩怪诞，比例失实的画作。虽然我的身体疲惫不堪，可是一看到这副奇怪的画我就呵呵的笑出声来。
在半梦半醒间，我似乎听到了雨打在树叶上发出的淅淅沥沥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睡在外婆的家里。
房间里的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些许夏日的暑气，我起身将窗户全部敞开。清爽的风从前廊上闲逛进来，在房间里打了个转，又从窗户出去。
外面阳光明媚，不似夏日毒辣，也不似冬日寒冷。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阳光照在后院的梧桐树上，变成片片闪烁的细碎光影落在地上。树叶吸饱了阳光和雨水，叶脉间流淌着浓浓的绿色血液，前所未有的结实、肥厚。
它们似乎知道自己过不了多久就会在秋风中枯萎凋零，现在毫不吝啬的展示最后一丝生命力。整棵树看起来枝繁叶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生机勃勃。
忽然间，我闻到了月季花的香气。随着几声猫叫，一只白猫从敞开的窗户跳进来。
有个人扒着门框，要进不进，责怪我道：“你出差的时间太长，大白没人照顾，真是很可怜。”
这可太奇怪了，我明明记得自己没有养猫！
那人又问：“我打算在院子里种些月季花，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这是个好主意。我一直很想念外婆家的月季花，于是高兴的说：“你种吧，我来浇水。”
她说：“那你可别忘了！”
似乎是为了看清楚我的表情，好确认我的承诺是个玩笑，还是本意如此，她慢慢的走出阴影，向我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