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先生掏出一只烟,拿在手里摩挲着,又放在鼻子上闻一闻。但是没有点燃,只是在手里把玩着。
“我接到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全村都轰动了。村里还没有人上过高中呢!按他们的理解那就是相当于考上秀才了。而且是县一中,考大学是没问题的。父亲高兴的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的。我看着都心酸。他领我到爷爷的坟上烧纸,告诉祖上的先人:刘家的孩子有出息了。高兴归高兴,忧愁也来了,学费生活费可不是一笔小的开支。父亲早出晚归卖点杂货,捡点儿破烂也挣不了几个钱。娘又添了病,有时连我也不认识,喊我‘大哥’。
“您可以吸烟的。我不反对。我得父亲的烟瘾就很大。”湘竹望着陷入沉思的刘先生,轻声说。
“谢谢你。”刘先生写满真诚的脸上挂着晶莹的泪滴,“你很善解人意。”但他拿出火机后,又放了回去,笑着说:“我不吸,接着说吧。”
“父亲出去的更早,回来的更晚了。可我对这个家的厌恶却与日俱增。低矮破烂的坯草房,屋内的东西破烂不堪,散发着霉味;院内成堆的破烂臭气熏天。我只有躲进自己的小屋里才能有片刻的安静。我是多么渴望逃离这一切啊!可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你知道吗?当邻居跑来告诉我:‘你快去看看吧,你爹你娘出事了!’我的心里竟然冒出一句:出事?死了才好呢!虽然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但它却像魔咒一样应验了!在村东的大路上,我的爹娘双双丧身于车轮之下,而车却已逃之夭夭。当我看到躺在血泊中的二老时,竟然哭不出声,心里翻腾着一句话:他们是我咒死的!他们是我咒死的!我是凶手!我是凶手!”
“你别这么想,这只是意外的车祸而已,与你没有关系的。你别太自责了!”湘竹柔声的劝慰。
“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我埋葬了父母。我不知道我该干什么,我能干什么,只是木木的坐在我的小屋里胡思乱想:我一定是前世罪孽深重,今生是不配有人疼爱的。上天怜悯,给了我这样的父母,使我得到一点儿人间的温情。可我仍执迷不悟,竟然轻视诅咒自己至亲至爱的人。上天就把他们也收回去了,让我在这个世上无依无靠,受尽苦难、孤独和寂寞。”
“人的生老病死并不是人力所控制得了的。你想的太多了。”
“我无法原谅自己!他们把全部的爱都给了我,可我却给了他们什么呢?轻视!厌恶!诅咒!我还是不是人?我还有没有人性啊?”刘先生双手掩面,双肩耸动。
“那时你还是个不懂事懂得孩子,我们不能用成人的标准来要求他,你说是吗?”湘竹依然好言相劝,见无效果,便想把话题岔开,就问:“那你以后的生活又是怎么度过的呢?”
刘先生终于抬起头,双眼发红,泪迹满面,勉强一笑,说:“抱歉,我失态了。”
“这是人之常情,有什么可怪的呢?说说后来的情况吧?”
“就在我孤独无援的时候,村支书走进了我的家门。他说他可以供我上学,可是我将来必须娶他的女儿小娟。”刘先生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小娟一直对我很好。我心里是很愿意的,而且还能继续上学。我就答应了。
我大学毕业后就娶了小娟,也就是晓丽的妈妈。她初中毕业后,就在村里当了民办教师。后来通过考试转了正。从高中到研究生都是她在供我上学的。我发誓不辜负她,让她过上好日子。我拼命的工作,积极上进,对她们娘俩的关心太少了。她从来没有过怨言。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就在我把她们接进城里,想让她们好好享福的那一天,那一天……”刘先生痛苦得说不下去了,他用拳头敲击着自己的头颅,泣不成声,“就在那一天出车祸去世了!”他抓过湘竹的手捂在自己的脸上。湘竹给他擦去泪水,又拿过纸巾盒递给他,起身倒杯水给他。静静的等待他平静下来。
刘先生喝了一口水,渐渐平静下来。
“李老师,我就想问你,我对父母一表现出厌恶,他们就离我而去了;我对妻子一表达爱意,她也离我而去了。我现在怎样对待我的女儿晓丽呢?他们都是我至亲至爱的人啊!我到底是什么人啊?难道我是所有我爱的人的克星吗?”
“刘先生,您有这样的想法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事实却不是这样。您因为感到对他们有愧,就把他们死亡的责任揽在自己的身上。其实这是不相干的两件事。事情的真相就是:他们把全部的爱都给了你,而你还没来得及回报他们,他们就意外的去世了。你永远没有回报的机会了!所以你心怀愧疚。古人云: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只是一个人生的遗憾而已。”
“他们的死与我无关吗?”
“是的,只是意外的车祸而已。你觉得你有那么大的神力导致车祸的发生吗?”
“想想也是,可这个心结一直压着我,使我不知道该如何对待我的女儿。我不敢太亲近她,怕……”
“好好爱她吧,她是个好孩子。不要再留下遗憾。”
刘先生紧紧握住湘竹的手,感激地说:“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是你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湘竹不好意思地抽出手,说:“别这么客气,我只是尽了一个教师的本分罢了。天不早了,晓丽该放学了。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咖啡还没有喝呢?一会儿送你回去,正好接着她。”
湘竹只好端起杯子。
“这些想法一直在我的心里缠绕。我对谁都没有提起过。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告诉你吗?”
湘竹摇摇头。
“一方面你学过心理学知识,能够对此有正确的解读,更重要的是……”他盯着湘竹,打住了。
“是什么?”湘竹也有些惊奇的抬眼望着他。
“你的眼睛。你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恶的影子。那么纯净,那么善良。一看到这双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想靠近你、亲近你,把心掏给你,毫无保留。”
湘竹的心咯噔一下:怎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谁曾经这么说过?忙笑着说:“您可别夸我。我可不禁夸。”
“不是夸,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就明白了我女儿为什么那么亲近你。”
“那就谢谢你的夸奖。我们该离开了。”
“好,我打电话叫司机,车来了就走。”
等车的时间里,刘先生说:“我还有点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你为什么不问我是谁呢?”
“您是谁很重要吗?”
“好奇而已。你太没有好奇心了。”
“从我是教师的角度讲:你是学生家长,和其他所有的家长是一样的;从心理咨询师的角度讲,你是来访者。工作结束后,我们就是陌路人了。所以你是谁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对我工作的评价。”
“你对我就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不明白您这句话的意思。”
外边车喇叭响了。刘先生有些遗憾地说:“以后再说吧。”
车一直把湘竹送到了校门口,下车前,刘先生又有些不放心的叮嘱:“我希望我们今天所谈的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湘竹笑着点点头,挥手再见。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湘竹有那么一点儿成就感,可又点兴奋不起来。这个成功来得太容易了!督导师说一个案例的需要几个疗程甚至半年的时间,一次就能成功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她,一个初学者,几句话就能打开一个存在了十几年的心结吗?这个心结打开的也太容易了!是因为刘先生是很想得开的人吗?可是他如果想得开就不会有这个心结了!湘竹实在不敢相信今天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可这位刘先生到底想干什么呢?湘竹百思不得其解。回到宿舍,倒了杯水,打开了正在学习的书。不管怎样,学习任务很紧。不一会儿,她就把那一串问号抛在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