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念慈将在家中熬煮的汤拿到店中,将汤倒入碗中,将碗面上的油花刮开,小心翼翼地将碗端到齐叔桌上.房间空气开始漂浮着一股汤水的味道,南北杏煲猪肺,苦涩的杏香就在空气中不断被挥发出来.
齐叔拿起碗,用嘴吹了一下,白烟浮升然后交缠着凭空消失.
“最近厨艺见长了.”齐叔喝完放下空碗,挑着眉毛看着夏念慈说道.
夏念慈笑着想,这老头恁地不正经,发现自从找到父亲的那本食谱后,开始喜欢照着书中的食谱来尝试烹制各类食物,夏念慈想起父亲的烹饪技艺着实不差,而这本写满父亲手记的食谱,各种熟悉的字迹,还有某些沾染着应该是食物的痕迹,怎么看怎么亲近.
食谱中还有各种颜色的小手绘,有时是一颗西兰花,有时是一块牛排.
颜色已经变得浅浅淡淡.
夏念慈知道这是母亲画的.
或者是遗传使然,夏念慈的烹饪技艺不输于父亲,于是在那次之后,夏念慈经常会照着父母亲笔记录撰写的菜谱,有空就按照书中记录的烹饪方式,试着自己去烹制食物.有时叫上聂峥,有时叫上蒋毓清,在房子里大快朵颐.
记得有次毓清将一块鸡肉放入口中,咀嚼的时候,跟夏念慈说,她吃着这样的菜式可以连吃三碗米饭,还管节食保持身材这种琐事干嘛?
夏念慈听了不住掩嘴骇笑.
齐叔看着夏念慈左手无名指上的那枚指环,笑着问:”聂先生终于跟你说了.”
夏念慈奇道:”你怎么知道?”
“那小子在你去星洲的时候,有来过一次,跟我说想跟你求婚,不知你会否答应.”
“咄,为何要问你啊?”
“人家觉得我是你长辈,想先问我的意见.”
夏念慈心中一暖,看着这个满头皆是白发的老人,向前探出身子,将双手环抱住齐叔,将头抵在齐叔的肩上,说道:”那你是不是就这样把我卖了?”
齐叔一边用手拍着夏念慈的手臂,一边说道:“我看聂先生是个好人,真的适合你.”
夏念慈心中暖意不散,说道:”齐叔,我知道,聂峥跟我一样失去父母.”
齐叔忽然身子一震,然后看着夏念慈说:”小小姐,其实你已成人,你应该明白世间有许多事是总要成为一种遗憾的存在.”
“齐叔,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是我的家人.”说罢将头埋在老人肩上.
“聂先生父亲已不在了吗?”
“嗯,之前听他说他父亲已于多年前患病去世.而梁阿姨数月前已经故去.”
“咦,他父亲既姓聂?显然是华人,为何他是个混血儿?”齐叔突然奇道.
“他是个领养儿.”夏念慈想起之前在聂峥外婆家看到聂家一家三口的相片,就已经知道聂峥其实与聂氏夫妇并无血缘关系.
“齐叔,还要再喝一点吗?”
“不了,喝多了有点苦.”
“我是看你这几天一直在咳嗽,特意煲给你喝的.你再喝一点吧.”
拗不过夏念慈坚持,于是夏念慈又倒了半碗给他.然后将保温瓶放在店堂后面齐叔的房中,嘱他想喝的时候,可以再热热.
那天晚上夏念慈约了毓清前往家中尝试她新近的几道菜式,拿着几袋子的食材回家的时候,她看到了门下堆放的几封邮件,将袋子往脚下一放,急忙将其拿起来,翻阅的时候,发现并没有母亲的信,从去信与母亲説予外公病重,然后回港后再去信一封说明外公业已去世的事,已经几近过去月余,未收到母亲的只言片字,夏念慈心中忐忑,不知道如何与母亲即时取得联系,其中往日纠葛,为何还会是一个心结?
放在底下最大的那封是张慧如寄来的调查资料,夏念慈看了下,其实对于日前自己执着要求张慧如要寻得梁以华的资料固执已经淡去了数分,不仅仅是心中对于此中变故,或者已经失去了寻求过去业已发生种种事情的坚持.
夏念慈将各种蔬菜肉食拿去厨房中放下,将信件往客厅的几上放下,拿起电话致电张慧如手机.
“张律师,我是念慈,我已收到你的资料了.”
“好,看了吗?梁以华已经去世有一段时间了,或者你也可以将此事放下了.当年那场变故,各个当事人已悉数离世了,你或者不必在纠结于此了.”
夏念慈听见电话那头的张慧如叹了一口气.
“当初是因为外公去世,心情波动所致,我此前不至于是宿命论者,但是我开始相信命运一词到底是种戏谑不过的言论.”
“念慈,不要难过,人总是要向前走的,即使人生艰难,人其实是种至坚强的生灵,他们比自己想象地还能会克服很多艰难.”
“张律师说话真像心灵鸡汤上的文字,一大段一大段的.”
电话那头的张慧如笑得快意爽朗,夏念慈也跟着笑出了声音.夏念慈看着手上无名指的戒指,心里想着,或者将此事忘掉,自此不想会是最好的选择.业已过去消失的旧时光,再去追根究底,徒然留下不可挽回的遗憾罢了.
刚一挂下电话,夏念慈便听到蒋毓清的敲门声,蒋毓清穿着职业的套装,手提着手袋,甫一进门,就将脚上的高跟脱掉甩开,手袋往沙发上一扔,人就直接趴在沙发上不动了,夏念慈觉得好笑,可想起女性工作确实不易,要与男子同工同酬,还要付出更大的努力.
夏念慈拉着好友手臂,将她拉起身来,对着蒋毓清说:”要是累,为什么不放假休息一段时间呢?我看你日夜这样辛苦,疲于应付各种琐事,要不干脆转工作也好啊.”
“念慈,我这份工作是跟你毕业后一起做的,做到现在已经4年了,好不容易今天能做到主管的位置,要我就这样放弃,我觉得真不值.”蒋毓清摆手.
“可你脸上的疲态是真的快掩饰不住了,而且你今天情绪的确有点低落,是工作上的事吗?”
蒋毓清用手抹了抹脸,坐直身子后,”念慈,记不记得上次我跟你说,公司打算内部提升一个人去担任分区的经理吗?”
夏念慈点了点头,心想或者知道好友情绪低沉的原因了.
“被提升的是另一个人,论资历,我比他高,论能力,我真不比他差.至糟糕的是,早上是在早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这个人事任命的,当真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我一巴掌,至坏的是,你还得跟着其他人一起去握手祝贺人家.”
“念慈,我真的累了,出来工作这么久,我是真的用心去努力让自己去做到最好,是,我是有时真的不会处理那些人情世故,但是我的工作能力哪里差过人.工作这么久了,哪次不是打落牙齿和血吞了,还得握拳多谢各位父老乡亲捧场.”蒋毓清说完将脸埋在手中.
夏念慈叹了口气,“别想了,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做几道菜给你补偿一下.”说罢拿起蒋毓清脱下的外套,放在沙发的靠背上,然后就进了厨房.
不多时,就有着浓郁的香气在房子四处飘荡,蒋毓清循着味道来到厨房门口,看着夏念慈一边看着旧食谱,一边碎碎念拿着各种食材在切,或者是放进锅中,夏念慈将食物倒出盛好,蒋毓清打打下手,帮忙将菜式拿出厅上的桌子上.
蒋毓清拿起筷子,即时夹了一块鸡肉就往嘴里嚼了起来,浑不见刚才不快.
“聂峥呢?怎么不见他的?”
“他去了温埠那边,他在那边还有工作的.”
“这样时常分隔两地,来回奔波其实也挺累的.他有无跟你说婚后就要跟他回温哥华那边居住的?”
夏念慈皱了皱眉,”其实,我尚未有心里准备,打算跟他一起过去那边居住的.先不说当铺的生意,还有齐叔,他年纪大了,我真不舍得就让他一人处理所有事情.”
“你们没有说到这个吗?”
“没,其实我也相信他会体谅到我的.但是要他放弃那边的工作,再回港重新开始,我也不愿意,但总得有一方要放弃.”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正式结婚?”
“可能明年吧,这次订婚我打算等他回来,再一起登报就好了.不会说请客什么的了.”
“也好,原本就是你们两个人的事.”
蒋毓清夹起一块鸡肉放进夏念慈碗中,说道,”念慈,这三杯鸡做得真的不赖.罢了,有这样的食物,谁还想着那些烦心事呢?快吃快吃.”
饭罢两人一起靠坐在沙发上,看着电影,蒋毓清说不愿回去,公寓冷清,见了就心情不好,于是决定晚上就在夏家留宿,两人仿佛回到中学时,夏念慈看着蒋毓清被揉得皱巴巴的衬衫直笑,看来好友今日确实因为工作的事颇受打击.
像想起来一样,急忙起身,跑到房中,磕磕碰碰打开了自己的手包,自里面拿出一张名片,然后出来递给蒋毓清.
蒋毓清接过,看了一眼,然后扔回给夏念慈,一脸不忿的神情:
“我没有精神病,我要看这干嘛?”
夏念慈骇笑,“我是看你最近精神压力挺大的样子,找心理医生排解一下也好啊.”
“我不去,我有你陪我说话就好了啊.”说罢侧着身子抱着夏念慈,眼睛依旧盯着电视屏幕.
“对了,你怎么有心理医生的名片,你不是真去看心理医生了吧?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说的.”蒋毓清像是想起来一样,眼睛离开电视屏幕,看着夏念慈说道.
夏念慈急忙摆手,“不是,这是有次在飞机上认识的,你去看看,说不定可以解开你心中的积郁.”
蒋毓清只得将名片收好,放进手提袋中.
聂峥刚一落地,就约了夏念慈前往外婆家中问候老人,在聂峥工作的那段日子里,夏念慈也时常会来陪老人说话,老人说话风趣,常常逗得夏念慈哈哈大笑,或者因为确实没有隔阂,两人常常就某些事总会有些微妙的共鸣.
两人一抵外婆家中,便见到老太太在厅中听着戏曲,夏念慈听得出是沪剧,老人闭着眼睛,手在腿上打着拍子,有时兴起跟着轻轻哼出几句.
老人听见脚步声,睁开眼睛,见是他们两人,于是伸手将录音机的音量拧小,让他们两人坐下,老人已经知道他们二人订婚,前次因为聂峥工作原因,赶着回去温埠,是以并没有亲自跟老人说起,这次两人是特意回来梁家这边吃饭,当做是正式向老人宣布订婚的事.
“外婆不是一个古板的人,你们怎样安排,我都支持的.”
“外婆,我们决定只在报上登出订婚消息,并不打算摆酒请客.”
老人点头道:”这个好,我也不喜欢热闹,而且我们家在这边也确实没有什么亲属需要特别知会的.届时我打个电话通知一下就行了.念慈,你家中还有其他需要知会的亲人吗?”
夏念慈摇了摇头,然后说:”我舅舅及表妹们在星洲那边,我跟他们说一下就可以了.”
聂峥突然说:”那舅舅那边呢?”
夏念慈转头道,一脸疑问,想说不是由自己去通知的吗?
这时夏念慈看见聂峥看着外婆,方知道聂峥问的是外婆,才知他说的是自己的舅舅,老人听到这个问题,脸上闪过一点被可以控制的不悦,表情僵硬了一下,说到:”你自己跟他说吧.反正你时常跟他有联系不是吗?”
聂峥踟蹰,于是又试探着问:”那过几天要是约出去吃饭,他是否也可以跟着一起?”
老人站了起来,这时是明显的不快,说道:”梁以忠会去的话,我就不去了.”
聂峥叹了口气,于是只得倾身向前跟老人解释,安抚老人的情绪.
夏念慈觉得其中或者是家人有误会,于是只得退身,在厅中走走,身后传来聂峥急急解释的声音,老人始终不语.
待夏念慈走去远一点的地方,方说了句:”不愿摆酒,是你的想法,还是念慈的要求的.”
聂峥一时还未明白外婆意思,于是说道:”是我们一起商量的,因为都不是很想铺张.”
“你这小子,外婆是看你傻愣愣的,将来被老婆牵着跑都不知道.”
聂峥笑了起来,然后看着外婆无语.
老人看着外孙笑得一脸满足,也跟着笑了出来,也罢,反正儿孙自有儿孙福,自己再担心太多也没用,其实她也不是看不出夏念慈时常一脸心事的样子,比自己的孙子聪明得多了.
那边夏念慈依旧在墙上看着那些相片,她找到了聂峥母亲与自己父亲合照的那张相片,看着照片上的少年时的父亲,一脸故作老成的样子,觉得好笑.然后移着脚步向右边走,看到了许多相片,有一张相片是个小小婴儿的样子,夏念慈初时以为是聂峥,于是上前辨认,却发现上面写着:以华周岁留念.
夏念慈心中震荡,想起聂峥母亲姓梁.
梁以华是不是就是聂峥母亲?
而且聂峥母亲认识父亲,认识自己母亲也很正常.
心中压抑不住的惊惧,夏念慈不知命运是否就是一只操控着世人木偶的双手,但是这样左右着人与人之间的相遇及故事,到底是一种令人陡觉恐惧的巧合.
那天聂峥看着未婚妻一脸心事莫名出神的样子很不解,夏念慈刚到家楼下,急忙与聂峥告别,留下聂峥一脸不解,然后跑上楼,接着急忙打开房门,跑到房中拿出张慧如寄来的那份资料.
刚一打开,就看见一份资料上面用回环针别着一张相片.
上面是身着校服的梁以华,一头长发,与还是少女时的母亲一起拥着.
夏念慈认出梁以华便是聂峥母亲.
正自发呆的时候,夏念慈听见敲门声,自猫眼中看见是聂峥站在门外.
夏念慈倚着门,慢慢坐在地上,心中惴惴不安.
命运何其微妙,常常左右着人与人之间的相逢,别离,如若是爱,便不留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