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难在等人,阿难守着电脑,犹如渔人守着江湖,银屏是海,鼠标是网,一网又一网,朝夕无所获,那个叫阿门的人,一天一天却不再来。
两年前的一个深夜,阿难挂在一个叫三更无梦的聊天室写稿,一边写一边听人读帖唱歌,都是些午夜无眠的网虫,歌唱得有头无尾,帖也多平淡无奇,但他们南腔北调的口音以及无孔不入的寂寞自成一道风景。
突然一个男人开始读帖:开门和关门是人生中含意最深的动作,在一扇扇门内,隐藏着多少未知的秘密……
阿难不禁一震,对这个男人敲出了一行字:听海先生,请问这篇文章叫什么,是您的作品吗?
不,是美国作家克·莫利的《门》,但愿你能喜欢。读完后雨中听海礼貌地回答。
是的,我很喜欢,不过不好意思,这个作家对我来说很陌生。阿难老实地说。
嘿嘿……雨中听海莫棱两可地笑了一下,不知干什么去了。
写完稿点开聊天室,里面的人已经不多,七零八落的几个名字中却还挂着雨中听海,他给她留了两行字:
在吗?
……
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再读一遍。
……
阿难有些意外,回了一句:在,要是不麻烦的话,请再读一遍。那头却半天没动静。阿难想坏了,被人涮了,打了个呵欠,正要抽身而退,雨中听海却回了一句:请稍等,我在下棋。
阿难撇撇嘴,敲出两字:好的。名字挂着,人却已经起身洗漱去了。
回来时他却在等她:嘿嘿,棋下完了,现在读吗?
……
喂!不在了?还听不听?
……
阿难抹着脸霜笑起来,用指尖点出两字:
在
听
嘿嘿,好的。
雨中听海网速极快,在无人管理的深夜,很容易拿到那朵百合花一样飘来荡去的麦,于是美国作家克·莫利的《门》再次风生水起:我们总是不断地怀着希望开门,又绝望地把门关上,生命并不像一斗烟丝那样持续很久,而命运却把我们像烟丝一样敲落……雨中听海的嗓音沧桑浑厚,在凌晨四点的静夜里,水一般从电脑里渗出来,在阿难的书房里缓缓流淌。
阿难呆呆地站着,来不及抹匀的脸霜寒气入骨——我们总是不断地怀着希望开门,又绝望地把门关上……这个美国佬克·莫利,倒晓得这种伤痛,却难得他说得如此从容。
2
几天后,阿难刚溜进三更无梦,就有个叫126的过来打招呼:嘿嘿。
你好,请问哪位?阿难说。
每一扇门的开启和关闭,都将改变并重新分配人类的力量……126打出一行字。
是你?克·莫利!阿难有点意外,她记得这个人,但不记得这个名字。
切!就记得克·莫利,不记得雨中听海!126发来个头像,哭得泪水滂沱。
阿难也回了个头像,呲牙咧嘴,眼球乱翻。
嘿嘿,去哪里了,好几天没来?126转了话题。
讨饭去了,我命苦。阿难说。
其实是旅行去了,风景凋零的海边,周舟终于向她摊牌,他还是要娶那个女人,他请求离婚。阿难站在一块礁石上,夕阳欲坠,归帆路远,她想也没想就将手中的相机扔了过去:我不离,你休想!
周舟照例不生气,替她捡起相机,放在另一块礁石上,独自离去。
阿难没有追,天黑后回到旅馆,枕下一叠钱,一张回程机票,周舟不知去向。
是么,讨着没有?没讨着我匀你一点?我今天运气不错,有人施舍了一碗红豆粥,刚好够两个人吃。126打断了她。
阿难笑起来,敲了一锤子,再不言语。
126倒也知趣,半天无声息。
约莫过了十分钟,阿难抽完一支烟,126突然问:你多大了?
阿难视而不见,她的心仍旧困在海滩上,她发现自己成了汪洋中的一条狗,怎么扑腾都是水。
我今天满34。126说。
这回阿难看见了,调侃说:我今天满43。
126便说是么?那也祝你生日快乐!立即送了她一个大蛋糕。
阿难便有些内疚,周舟得罪她,126并没有得罪她,她凭什么难为一个过生日的人?
刚才开玩笑了,今天不是我生日,只有你才是今天的大寿星,祝你生日快乐!阿难真诚地说,回送了一个大蛋糕。
126很开心,说嘿嘿,原来你骗我?没关系,我不怕人骗,别人越是骗我我越是高兴。
阿难不说话,发了个白痴的头像过去。
126却回赠她一束鲜花:你骗我,是你对不起我,你对不起我,是你吃亏还是我吃亏?想想!
阿难不想,阿难说鬼扯!要是有人伤害你,你也高兴?
当然!有人伤害我,有人就在良心上亏欠了我,我为什么不高兴?126理直气壮。
可要是他根本就没有良心呢?阿难突然就有些恼怒,周舟就没有良心,周舟要和她这个三十五岁的女人离婚。
126却不再言语。
问你呢!哑巴了?阿难却穷追不舍,她的不幸似乎因了他无关痛痒的胡说而变得更加沉重。
可126仍然无声息,这个白痴,也许早就不在电脑前了。
然而正当阿难准备退出,126却打出了一行字:人又怎么会没有良心呢?只是这世间的债,最重的莫过于良心债,反倒叫人不敢面对。不过相信我,伤害你的人,哪怕你忘了他,他也忘不了你。罪与罚的天平上,你永远是债权人,拥有审判与剥回的权利,这就够了。
阿难张着嘴,有些恍惚,有些似懂非懂。
唱首歌吧,今天是我生日,但愿我能将快乐分一点给你,祝你天天开心,岁岁快乐!126说。
阿难楞了片刻,敲出个:ok
可她网速慢,怎么也拿不到麦。126说声等!一溜烟跑出了房间,转眼换了衣裳进来,“雨中听海”挂着一朵大红花。
你是网管?阿难眼前一亮。可是还没容她向这位新任网管道喜,麦已经递了过来,雨中听海说大家好,我是这个时段的值班网管,欢迎大家来到三更无梦,这是一个遗忘过去,面对现实的家园。下面有请阿难女士为大家唱首歌,希望从她的歌声里,我们能够感受到岁月的温暖和生命的欢欣。
阿难却吓坏了,倒不是她不会唱,而是她的歌里没有他要的温暖和欢欣。她敲了雨中听海一锤子,鼠标一点扬长而去。
3
再进三更无梦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了。半个月来,她一个人在山水间走走停停,希望能把事情作个了结。但最终却徒劳地发现,她仍然不能同意离婚,仍然不能轻易放手。
嫁给周舟那年她二十五岁,周舟二十三。周舟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她的第一任丈夫比她大好几岁,却为一个小姑娘背叛了她。她便也赌气找了个小的。她相信自己的魅力,她有把握牵着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男人走过人生的风霜雨雪。所以第一次发现周舟外面有人时,她被击懵了,她只会傻笑,她怎么也不肯相信,十年前被一个大男人抛弃,十年后又将被一个小男人抛弃。
可是千真万确,周舟请求离婚,义无反顾要和她分道扬镳。
可惜,她却已经年华老去,元气大伤,再也没有第一次离婚时的果决与豪迈。尤其遗憾的是她也还不曾有孩子,她最宝贵的青春岁月全部都献给了她所热爱的记者事业。她预感到如果再错过周舟,她将一辈子孤独终老。
所以失踪半个月后,在重新打开家门时,她天真地怀着一点梦想,梦想周舟会在家,梦想他会为找不到她着急,毕竟他们共同生活了十年,多多少少总还有些情分吧?可是她错了,家保持了她离开时的样子,除了家俱上多蒙上一层灰,丝毫找不到周舟来过的蛛丝马迹。
阿难又开始傻笑,嘴角神经质地牵扯。近来她总是这样不由自主地牵扯,她牵扯着放下包,牵扯着甩掉鞋,牵扯着瘫坐在地板上,眼里空空荡荡,心里空空荡荡,一切都空空荡荡。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色不知从什么地方缓缓漫进来,水一般要将人浮起。阿难借着这浮力,机械地摸进书房,机械地打开电脑,机械地游向三更无梦。可临到门口时,却又将阿难删掉,敲了个321进去。
房间里人不多,雨中听海戴着花,殷勤倍置地尽着网管的职责,有说有笑地将麦传递给每一个读帖唱歌的人,并热烈地为他们献上掌声和鲜花。尤其是一个叫云中漫步的女人出台时,雨中听海的掌声和鲜花更是铺天盖地,无耻到刷屏的地步。
阿难想也没想,拧了个锤子就敲,可敲到半路却又罢了手。她凭什么敲他呢?大家只不还过网海里萍水相逢的两条鱼,除了冷眼旁观,不应该有更多的牵连。可是她却又不心甘,原本改名换姓潜进来,似乎是想看看这个人在不在,在干嘛。等看到他如鱼得水快快乐乐自顾做着自己的网管时,她心里不知怎么就酸溜溜的了。
原来红尘也罢,网络也罢,都无人惦记她的悲喜,无人在意她的缺席。
阿难打出一串9,向雨中听海申请要麦。她似乎得说几句,她必须得说几句,她已经将自己禁锢了半个月,再不凿渠梳理,非得疯掉不可。
然而当雨中听海将麦交到她手上时,她却又不知说什么了,像个傻子似的只会喘息。
雨中听海只得将麦先收了回去,鼓励说321这位朋友,不要紧张,走进三更无梦,就走进了自由与友爱的乐园,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人会笑话您。现在我重新把麦递给您,并为您献上掌声和鲜花!——来,请接麦!
阿难这回开口了,阿难说我不紧张,我其实是这里的老朋友了,我在这里曾经听到过一篇关于《门》的文章,很精彩,也很难忘。可惜我记性不好,不能转述。我就唱首歌吧。说着便唱起来,其实她对自己的唱歌还是很自信的,记者做了很多年,各种真真假假大大小小的娱乐场所也还玩得转,不至于下不来台。
果然屏幕上很快就塞满了掌声与鲜花,可这潮起潮落的喝彩声中,却唯独没有雨中听海。直到曲子由第一段转入第二段过渡性小节时,阿难看见了一行字,是用私聊的方式打的,雨中听海说:阿难!你是阿难!
可阿难没有回答,仍旧唱着自己的歌——
我来自偶然像一颗尘土
有谁看出我的脆弱
我来自何方我情归何处
谁在下一刻呼唤我